城墙上的风筝
1933年。春天。某日早上。织金北城门。
守城的民团正在城墙上与攻城者激战。
打掉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击,敌人依然不间断地从梯子往城墙上爬。
突然,守城者的身后传来一片枪声和喊杀声。
守城者还没回过神来,很多人已经倒在了血泊中,剩下的人,四处逃散。
城墙上,城门内,已经换成了头裹红巾、腰系红绶带的兵士。
抬开城门栓那根粗大的柱子,打开厚重结实的城门,外面的攻城者一拥而进,然后向街南而去。
一切又变得很平静。
从南而来了一群人,他们衣着破烂,蓬头垢面。在头裹红巾的人的指挥下,有的坐在观音庙的石阶上,有的则坐在刚抬下来的门栓柱子上。
织金的早春还非常寒冷,衣服破烂的那些人在寒风中一个劲地发抖。
一会,一位兵士拿来了一捆衣物,分发给衣服破烂的人群。
穿上新衣服,个个都像变成了女人一样,全是花衣服花裙子。
原来,这些衣服破烂的人,都是刚从大牢里放出来的。而那些头裹红巾、腰系红绶带的兵士,是杨兴、王刚手下的“神兵”。
杨兴、王刚是贵州某军阀手下的正、副连长,因被王家烈的军队打败后落草为寇逃散到织金。他们抢劫了猫场、牛场后,在八步一边训练“神兵”,一边派人潜入城中侦察、收买“内应”,做好攻下织金县城的准备。
县政府调集南区李名山、西区周显臣、以那区张值山民团前往八步进剿杨兴、王刚部,双方战于则溪塘。民团败退回城后,由周显臣守北门,张值山守西门,万国荣守小东门,李名山守大东门。
杨兴、王刚一面攻打北城门,一面派出秘密部队进入小东门,在万国荣的内应下,小东门城门大开,“神兵”里应外合夹击北门,李名山和张值山逃亡城外,周显臣、张值山两部因受夹击伤亡最为惨重。
“神兵”挨家挨户沿街抢劫,并打开牢房放出囚犯,把抢来的部分女士服装分给了囚犯。
抢到黄老奶家的时候,“神兵”问:“你儿子呢?”黄老奶眼睛不好,说:“守城门!”恰巧儿子跑回家,立即就被打死了。
周显臣经此重创,也多了个心眼。因为此时的贵州,正是军阀战乱的时期,中央军还没介入贵州事务,省内各地的实权,都掌握在军阀的手里,在王佐之前,来织金任县长的人,都是军阀派来的,很多并不为地方办实事,织金的县长,也走马灯似地更换。
周显臣悄悄地与正驻扎在毕节的阮俊臣、欧阳崇庭和驻扎在大兔场(今纳雍,当时纳雍还未设县)的熊朴、宋老跛取得联系,准备夺取织金县城。
“贵州抗日救国军”与熊朴、宋老跛的土匪武装汇合后,来到武佐,又与刘少安、张福清的民团集结,派人化装成渔民,到织金县城卖“火把鱼”,一边与周显臣取得联系,一边侦察军情。
原来,周显臣的母亲姓刘,是武佐河店子上人氏。周显臣与阮俊臣、欧阳崇庭及宋老跛的关系,就是通过刘少安来联系的。几路人马在武佐河集结后,人数达四千多人。
得知织金县城只有霍世才一个连的守军后,于公历1936年7月30日晚,渡过武佐河,直扑织金县城。
31早晨,部队到达织金城外水依沟的同时,暴雨也至。部队一面避雨休整,一面等待攻城的时机。
8月2日,“贵州抗日救国军”乘着暴雨偷袭织金县城。只见城门紧闭,城墙上和城外空无一人。原来,自织金建城以来,就有一个规定,每逢暴雨或是久雨,北城门就会紧闭,直到雨停后三天才会开放。织金城的这个规定,是其它县城没有过的,原因是卜牛河水由南而来,破了先天火位,水太重,而北门居壬癸水坎宫,逢暴雨和久雨之时,需关掉北城门以制水。反之,要是遇到织金久旱无雨,不仅南城门要关闭三天,杀猪的、卖猪肉的,都不得屠宰与买卖,因为猪在五行中属亥,亥为水,要制火以救水,以泽万民。织金城的这些规定,是城市自然环境与易经八卦的有机结合,代代相传,直到民国末期。
攻城的人都非本地人,自然不知道织金城这个特殊的规定。刚一到县城外,见织金城门就关了,阮俊臣、欧阳崇庭等为此纳闷了半天,迟迟不敢妄动,所以才耽搁了两天时间才来攻城。
过了北门桥,看到城墙上没有守卫,阮俊臣、欧阳崇庭等心中正在暗喜,突然城楼与城墙上冒出很多人来,一阵枪声之下,扛着云梯的人,倒在了血泊中。
原来,刘少安在劝说武佐团首刘玉山的时候,刘玉山知道对方人多势众,自己虽踞“刘家大营”坚固工事,也只能抵挡一阵。于是,便口上答应了刘少安,暗地里则派人送信到织金。
自从上次杨兴攻破织金县城后,上面便委派霍世才来驻守织金城。
霍世才,贵州贞丰县农民,身材高大。因作战勇敢、机智,在121师由士兵升任为排长、连长职务。抗战暴发后,赴淞沪前线,血战上海,随后参加了武汉等保卫战。霍世才以一个营的兵力救出94军军部的奇迹,受到军长李及兰的常识,得以入陆军军官高级教育班深造,相继升任121师363团中校副团长、361团上校团长。1947年夏,在湖南武岗的一次战斗中身受重伤,7月辞世,离抗战胜利不到1月。
而此时的霍世才,还只是个连长。他把自己手下一个连的士兵,全部分配到各个据点去指挥团丁与壮士,自己却带了部分团丁,作为中军,或支援紧要之处,或阻击攻进来的敌人,即使有人做敌人内应,也很难有效。
因先得到攻城的消息,城墙上早就埋伏了人马,城门开关也照老规矩办。
“抗日救国军”在北门吃了大亏,又久攻不下,只得一面佯攻,一面把主力转移,绕过化跨河上游的古桥,攻击西门与南门。至于小东门与大东门,由于暴雨了几天,河流大涨,部队无法到达。
织金城外,人家户较多的,是南门外。但是这些人家,早就带着食品和贵重物品逃到城里去了。阮俊臣、欧阳崇庭见攻城不下,物品也没捞着,抓了三个普通的百姓,便退走了。
欧阳崇庭,江西省兴国县人,中央红军派遣留下接应红二、六军团进入贵州的干部,中共党员,曾任红六军团18师某团政治处主任、兴国县苏维埃政府国民经济部部长、粤赣省苏维埃政府国民经济部合作总社社长等职务,1934年10月随红一方面军长征。1935年1月后被留驻贵州开展工作。
阮俊臣,四川古宋县回龙场人。入过黔军,当过天主教徒,1935年阮俊臣奉命到毕节筹建游击队。1936年被任命为“贵州抗日救国军”三支队司令员,同年入党。
1936年2月,中国工农红军二、六军团长征至黔西北,成立了“中华苏维埃人民共和国川滇黔省革命委员会”,组建了“贵州抗日救国军”,下设三个支队。阮俊臣任第三支队队长,欧阳崇庭任政治委员。
宋显珍,小名老满,绰号宋老跛,郎岱县过茨鸡场(今六枝特区牛场)宋家寨人。
宋老跛小时很顽皮,好与同伴争强斗胜。因与人赌博斗殴,从此开始打家劫舍生活,并在破岩建“蜂王屯”匪窝。他不仅在水城、大方、织金、普定等地“牵肥关羊”(绑票),还攻打区、乡公所。
虽然阮俊臣、欧际崇庭、宋老跛的攻城部队离开了织金城,但从此织金的各个区乡,开始不安宁起来。有关“匪乱”的报告,接连不断地涌向县政府。
1938年1月,欧阳崇庭摇身一变,成了织金三塘区的区长。原来,新上任的织金县长曹毅,是江西人。欧阳崇庭以老乡身份当上了区长,在这期间三塘区无匪乱。
不过,也仅仅一年多的时间,欧阳崇庭的老身份暴露了,只得又回到原来的“游击战争”。1941年1月26日,欧阳崇庭在水城被捕,死于青岗林。同年7月24日,阮俊臣也死于毕节大校场。
枪声走远之后,北城门又打开了。
城墙外的黄家,依然在城门洞里卖黄粑。
黄家黄粑与其他家的一样,是用苞谷面加糯米粒做成的。苞谷黄粑的特点,就是甜。
偶尔,卖炒米糖开水的,卖热糍粑的,也来这里摆上一番。
通过一道走得光滑的石阶,就会到达城楼上。宽敞的城楼底层,摆放着几间床。其中有一间床最大,可以睡上五六个人。这些床,在没有战事的时候,供无家可归的人居住,有的时候,住进来的就是几家人。
大床下面,放着几门拆散的火炮,除非逢到战事的时候,这些火炮才会拉出来,放到城墙上去。
城墙上长了不少的青草,随着时间流动,一岁一枯荣着,却没有长满过。住在城楼上的人,经常会在上面走动,还有孩子们,也会经常上来。
女孩子上来的时候,会拿着用竹条与白纸制成的观音娘娘,把它放在城墙上埋掉;要是男孩子,则会带着风筝。孩子的风筝,不会像成人做的风筝那么复杂,用竹条扎成简单的“王”字形,粘上白纸,贴上尾巴,系上一根长长的线就行了。
不论哪个季节,只要有风无雨,城里的风筝就会飞到城墙的上空,而城楼的风筝则飞到了清幽的化跨河和一片或翠绿或金黄的田坝上空去……
此时枪声已经变成了一片欢笑。
回头看下去,街道边有几位女孩和几位男孩正在街道边“跳大海”。“跳大海”是织金民间男女孩子最爱玩的游戏,但是男女的跳法与大海图的画法是不相同的。女孩子的大海图,是先画上一个长方形,然后从中部画线平均分成两个大正方形,再把其中的一个大正方形平均分成四个小正方形,而另外一个大正方形,则是对角画线,变成四个小三角形。跳的时候,在小三角处,有双脚跳,也有单脚跳,方形内则只能单脚跳。使用的道具是一个小沙袋,按序置放沙袋,也按序勾或踢沙袋,超过界和出界,皆为输;男孩子的大海图,也是先画上一个长方形,在长的方向,从中部画一直线,一分为二,再在宽的方向,等距离画上三条线,这样,大长方形就变成了八个小长方形。男孩使用的道具是一块小瓦片或石块。单脚勾踢瓦片或石块,过界或出界都为输。其实,更多时候,孩子们也不分男女,想跳哪种都可以。
男孩子们跳大海,更是随心所欲,他们甚至图都不用画,找个铺有方正石板的地方,捡上一块瓦片或石头,就可以玩这种游戏了,不像女孩子,要有沙袋才想玩。
孩子们除了爱玩跳大海,还爱玩“踢毽子”。所谓“毽子”,就是用鸡毛、铜元和布加工成的。鸡毛的选用很讲究,既要鲜艳,搭配也要适合。做好之后的“毽子”,看起来就像一朵正在开放的花朵。踢毽子的时候,这朵花就在身前身后不断地运动,画出一条条美丽的弧线。
不远处的两个女孩子,踢完毽子,两人一边对拍巴掌,一边清脆地唱起民国的儿歌:
1950年5月18日,枪声又起,解放军135团赶走李名山驻扎在县城中的余部。
解放军一部驻守北城门。
他们走进守门人王占春的家。
早就见识了各式各样车队的王占春,不仅不害怕,还满脸微笑,又是热水又是泡茶,并准备好队伍住宿的地方。
然后找来大锅,做起饭菜来。
肉虽然不多,却切得很细。放上白菜,热腾腾的一大锅菜就出来了。
解放军吃好后,休息与站岗去了。锅底下的肉大多还在,王占春叫来帮工,说:
“拿回家去吃吧,够一顿好的!”
第二天,城墙上多了一样东西,就是被打死的土匪的头,有的用盒子装着,有的用绳子吊着,而眼睛,却用竹签撑开,鼓鼓地看着从城门通过的人群。城外的皂角树上和北门桥栏上,也有死者的头部。胆小的,吓得止步回去了;胆大的,却一个一个的看起来。由于有人反映害怕,后来就把皂角树上和桥栏上的头撤走了。
1951年后,城墙拆除,再也看不到北城门的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