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楚宫
中正街处西后街街口北端,是一座土地庙。
这座土地庙已经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了,因为面临大街,香火一直不断。缕缕青烟,从清朝一直飘进了民国;脆脆的木鱼,一声声,敲响在老街的沧桑岁月和日出日落里。其实不只有木鱼声和大街上走动的叫卖声,还有不远处三楚宫幽深的铜钟声。
三楚宫,南抵西后街,北至西前街人家,东西长百米左右。三楚宫临街处,建有进出的山门与牌楼。牌楼两边,建有两排两层楼的街面房,租给商人开店或外来人居住。民国时期,牌楼南至土地庙间,住着刘家、王家、李家、唐家等,其中唐家卖盐,刘华庭家则卖绸布。
刘华庭是四川来的商人,他家的绸布店,除了摆放着各种绸布,还挂着一个雕刻精美的鸟笼,笼里是一只八哥,每有客人到来,八哥就会打招呼:“二娃,二娃,装烟倒茶!”
二娃不是别的,正是刘家站柜台的伙计。
原来刘老板每见顾客或客人到来,就会叫二娃招呼好客人,这样叫得多了,八哥也学到刘老板的口语了。
自从八哥把话学到手,刘老板也就不用再叫二娃,二娃的香烟与茶水,就递了上来。
牌楼北面房子,是陈家与吴家。
吴家开的店铺叫“巩安商店”,后改名为“永茂商店”,卖的也是绸布,其实这个商店是吴树宣与黄蜀远合资开的。
刘华庭、吴树宣两家,都有织布机作坊。绸缎与宽布,都从外面进货,窄布则自己生产。
三楚宫的牌楼,高大而气派,方形石门,全是用晶墨玉巨石精雕细刻而成。各式各样的图案,简直就是一件精美的石雕艺术品,特别是牌楼两边的“耳朵”,雕刻着一对石狮,生动而有趣。
登上三步石阶,就是牌楼的石门坎,石门坎高约四十公分,宽约三十公分,被磨得又黑又亮,却不是人们踩出来的,而是孩子们坐在上面,天长日久磨出来的。
过了牌楼再往里,又是一座大型石门,这就是山门。这两座石门最大的区别是,牌楼是方形拱门,而山门是圆拱门。拱门上方,刻有“三楚宫”三个阴文大字,左右门柱上,刻有一副对联。
山门的后面,是一块青石板的院坝。院坝之后,是一栋两层楼的青瓦盖石墙房。石墙用大块的晶墨玉砌成,方正,光滑,与高大宽阔的整栋房屋融合在一起,看起来显得格外壮观和气派。
石墙中央,是一道四米左右高宽的石拱门,就如同城门一样。穿过石拱门,就来到了又一个宽阔的石院坝。回头一看,刚穿过的石瓦房,现在却变成了一栋做工与雕工都非常精美的木瓦房。下层阑额上,从头至尾雕刻着一排“凤凰戏牡丹”浮雕图案,上层则是“八仙庆寿”图案:正中端坐着寿星,左右分列着汉钟离、张果老、韩湘子、铁拐李、曹国舅、吕洞宾、蓝采和、何仙姑八个仙人,分别代表离、震、坎、兑、艮、乾、巽、坤八卦八方。这栋楼,就是三楚宫的戏楼。
戏楼以近五十公分直径的九根金柱为主架,穿斗式建筑。随梁部分是喜鹊、金猴、鰲鱼等镂空雕。除了重檐金柱上塑着两条龙外,脊梁上的飞龙,则盘旋于空中。
立柱中还用木板刻上一副对联,上书:
原来,我们刚才看到的石墙,是戏楼的背面。戏楼坐东向西,只有进入大殿院子,才能看到它的真面目。
与戏楼正面相对的,是院子西面的大殿。大殿坐西向东,一排五间,两层楼,高大宽阔,所用柱子,较为粗大,有的直径近一米,看起来更加气派。
大殿大门的两边,左右次间各有一个六合门。左次间六合门上挂有“信海禅宗”的匾额,右次间挂的是“齐宝庄严”的匾额,皆为行书字。
石院北与石院南,与大殿一样,也是两层楼的青瓦木房,称左右厢房。值得一提的是,戏楼、左右厢房、大殿,各有楼廊,又都相通,织金人称之为“走马转角楼”。
楼房以外的围墙,都是用方正的晶墨玉大理石砌成的,上面雕刻着花草鸟类等图案,至此可知,三楚宫于用石与石艺的讲究,比织金其他寺庙更为突出。
三楚宫,又称寿福寺。
三楚即指东楚、西楚、南楚,泛指湖南、湖北等地,包含江陵、吴郡、彭城等重要城市。原为湖广人在平远州城南外所建,乾隆五十六年(1791)由湖南人迁至这里。道光二十年(1840)州人曾荣发、卢孝明、张裕昆等人捐款修葺三楚宫,所立“庙貌常新”石碑,至今尚存。光绪元年(1875),驻防提督陶茂林再次修葺因战乱损坏的三楚宫。陶茂林是湖南长沙人,以武童入湘军,转战湖南、江西等地,历任游击、参将、副将、汉中镇总兵、甘肃提督等职。同治十年(1871)贵州巡抚曾璧光调其来黔协助平乱,于同治十三年(1874)驻防织金。
经过再次修葺后的三楚宫,显得更加富丽堂皇。
走进民国的三楚宫,依然是香烟袅袅,钟声悠扬。
三楚宫戏楼(詹大方摄)
一年两次的庙会,节日里特别是大年初一到十五的热闹气氛,这里已经不仅仅是两湖会馆,还是织金人情有独钟的地方。毕竟,老寿星是人人都敬奉的。
离开神像与那口挂在大殿前的老铜钟,走进大殿左次间,你会意外发现,这里的环境有所不同,墙上挂着一幅帘子,帘子上画有一个人,却不是寿星,而是孙中山的画像。
画像前,整齐地摆放着几张办公桌和壁柜。
原来,这里正是织金县党部。
县党部的前身是“党义研究会”,于1930年由本地青年雷肇南、梁德宣等人发起呈准成立。
民国二十六年(1937),以研究会成员为基础,吸收其他优秀人员入党,正式成立织金县党部。
民国三十三年(1944)元月县党部奉省党部令,改组设科,五月选出执委五人,监委三人。
据1950年的一份资料记载,国民党织金县党部的执委组织成员如下:
书记长:孟冬初
副书记长:雷肇南
执委兼秘书:王德远
副秘书:朱龙
执委兼科长:梁化臣
执委:王功元、高富才、刘玉玺
总务干事:杨文林
助理干事:左德全
县党部监委组织成员如下:
常务监察:周崇德
监察委员:邓德香、朱信棻、黄麟、李雄武。
总部下设城区、乡镇分部书记:
城区区分部书记:喻钟元(教育)、王德波(行政)、喻华(行政)、罗世雄(工)、梁化臣(教育行政)、梁德隆(政)、温有寿(教育,代)、易时中(商)、张祖昆(教育)、罗云(工)、周兴武(农)、冯轼(赋闲)
乡镇区分部书记:刘书元(腾龙镇)、田应钦(足麦乡)、贺民权(祝实乡)、李之才(自强乡)、赵镜泉(兴文乡)、丁守谦(文诚乡)、邓扬昌(保安乡)、刘家祥(安东乡)、李厚福(清和乡)、安崇智(清和乡)、陈文达(碧云乡)、廖云程(复兴乡)、潘正伦(德普乡)、包荣廷(三塘乡)、罗达孝(三塘乡)、尚复光(凤西乡)、高克俊(少普乡)、张少武(白泥乡)、苑俊(岭南乡)、李成章(凤达乡)、刘成才(兴隆乡)、叚家凤(瑞雪乡)、王道本(化起乡)、张槐芳(桂果乡)
县党部办公室里清清静静。老道士念他的经,敲他的钟。有时候,互相间走动一下罢了。
其实党部里也没有多大事可做,除了搞点三民主义宣传活动、发展党员和整理一下县政府的文件之外,具体一点的,只有三个方面:一是督察民教馆的工作;二是编发《织金报》;三是搞好每一年的花卉展。
民教馆的全称叫“民众教育馆”,针对的对象是失学儿童与青年,地址设于财神庙内,聘请专门的馆长与教员。县党部筹办好民教馆后,余下的工作,主要是对失学人员进行劝学。
民国时期织金的报刊杂志
《织金报》最初刊名为《党政团旬刊》和《织金旬刊》,创办于民国三十四年(1945)九月一日,至1950年停刊,共发行123期。所以,又有人把三楚宫这个地方,称为“老报社”。
《织金报》每期两个版面,每个版面大小相当于现在的四开纸,所用纸张为白纸(介于宣纸与窗户纸之间的一种书写纸,官方资料称“皮纸”,纸质柔软,经久耐磨),印刷方式为石印。
县党部并没有石印机,选稿、编稿后,送至三楚宫对面易时中的力行石印社。由于石印先得在石板上书写好文章,党部总干事杨文林就聘请了书法很好的堂弟杨文学来书写。
县党部在三楚宫举办菊花展(左一为县党部副书记雷肇南,左二为雷肇南的父亲)
杨文学从学校毕业后,应聘在一个小学里教书,才教了几年,换了校长,没有被聘上,正愁无事可做。虽然在党部只是小工,写一份得一份的工钱。没料到这一写,却为以后生活得更加困难,埋下了伏笔。
王佐县长时期,讲究环境卫生,更加注重环境美化。除了在沿河两岸、街道两边大量植树和在马厂一带造林外,提倡民众栽培花草,县党部每年都要举行各式各样的花卉展,就是为了这一宣传。
每一年九月,虽然织金的天气已经变凉,可是三楚宫里党部举行的秋菊展,却办得颇为热闹。从一张当时秋菊展的照片中,我们可以体会到那个时候菊花展的氛围。图中的青年人,正是县党部副书记雷肇南,老的一位则是雷肇南的父亲雷君美。
党部除了做这些杂事以外,也无其他事可做,因为县里的一切事务,都由县长统管。
三楚宫里除了设有县党部外,还设有县妇女会。县妇女会于民国二十七年(1938)成立,会长是刘玉贞,共有会员217人。在抗日战争期间,妇女会在组织妇女做鞋、纳鞋垫和写慰问信支援前线等方面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三楚宫最热闹的时候,要数在这里举行的戏曲表演。
1923年腊月,“织金新剧团”成立,团址设在三楚宫。团长为刘灿南,副团长为谌幼伯,成员有覃伯平、张月石、黄德明、杨少先、邓欣扬、杨从周、杨少松、邓仕铭、邓自强、谌稚伯、石光斗等三十几名。1924年正月初九,剧团新剧《再造共和》《箕豆悲》《灾民泪》等在三楚宫戏楼第一次对织金民众公演。
初九这天,正逢春雨到来。很多人带来了油纸伞,但走进三楚宫一看,石院坝的上空,已用青一块白一块的长长的布匹,连在一起,搭建了一个很大的帐篷。院坝里,石阶上,走廊里,挤满了来观戏的人。
搭建帐篷用的布匹,正是布商黄蜀远捐助的。
直到正月十二这天,三楚宫都热闹非凡,人满为患,四天下来,观者达三千人次。
这次演出的意义不仅是新剧在织金的诞生,更重要是,由此产生了织金的第一所“平民学校”(即现织金二小前身)。四天的演出,除掉开支,余下二百多个大洋,由“留省同乡会”会长黄理清提议,用这笔钱筹办一所贫民学校,不收学费,并免费发给学生课本、纸和笔,让贫民子弟也能读书学习。
处在织金最繁华街道上的三楚宫戏楼,是民国时期织金最主要的舞台,从外地来织金的戏班子名角们,也大多在这个舞台上表演过。这里也是织金川剧班的专门舞台,不定期地上演《铡美案》《斩黄袍》《摆渡》《战长沙》等传统剧目。
民国十二年(1923)黔军新军近卫三团团部及二营、三营驻扎在织金的文庙、财神庙、三楚宫及江西庙等处。其中三营的九连是营长李佩荣从自己的家乡绥阳招来的新兵,连长姓徐,是个土匪头目,手下的士兵,也多是他带领的土匪。九连驻扎于三楚宫和东门的江西庙,金城第一街的繁华,让九连的土匪们动了心。农历六月十七日夜,九连用一部分士兵在县政府一带设伏,以阻止可能从文庙、财神庙赶来的二营四连、五连、六连及团部、营部的官兵,其他的官兵便开始抢劫南门的商店和东门的居民,然后打开东面城门逃走。1925年,织金人胡庆模、李爱堂在重庆街上看到近卫三团三营营长李佩荣,便立即到重庆城防司令部去报告,司令李晓炎便派人把李佩荣禁闭起来。时任重庆市百货统捐局局长的织金人谌石僧,请求袁祖铭为织金人民除害,袁祖铭即移文贵州,在绥阳把已经做了商人的徐某抓获,经审讯证实后,立即枪决。
民国二十一年(1932)织金发生严重的自然灾害,粮食歉收,再加上匪徒杨兴攻进城中抢劫,民众陷入困境。织金慈善人士在三楚宫发放稀粥。
1937年7月15日,由织金爱国人士丁子斌、谌幼伯、王润苍、覃伯平等人组织的“织金县各界抗日救国会”,在三楚宫成立,由群众中推选了二十七人为委员,下设宣传、募捐、优慰三组,拉开了织金人的抗日活动序幕。
50年代后很多会议在三楚宫大殿前举行(档案局提供)
街右房子为原百货公司、五金公司和农资公司处
20世纪50年代后,三楚宫不再是三楚宫了,成了印刷厂。
三楚宫前面的牌楼和山门,以及牌楼两边的房子,全都变成了砖墙房,尽管还是以前的青瓦顶。这些砖墙房,原山门以南,变成了百货公司,山门以北,为农资公司,而山门处,则成为图书馆。
也没见过图书馆卖过书或租借过书,大约1977年的时候,这地方突然卖起书来,却全都是旧书。原来图书馆要搬家,所存图书全拿出来卖。卖价不是按书价,而是按一分钱一斤来称。我只用了一角钱,就从里面买了十几本书。之后,直到90年代,这里就变成五金公司了。
五金公司是从花纱布公司那里搬迁过来的,卖的也只是简单的五金产品,直到80年代初,才有了收音机卖,这是当时织金最高档的家电产品。
五金公司南面,长长的一栋房子,就是百货公司。
20世纪50年代以后到80年代间,百货公司是织金城中最大的商店,也是唯一的百货商店。当时织金城中的商店不多,从北数到南,整条街上,就几家国营和公私合营商店,百货公司就成了大人孩子们购物必去的地方。
百货公司四周摆着方正的玻璃柜台,中间也摆着一圈柜台,呈回字形状。玻璃柜里和货架上,放着各种文具、瓷器、鞋袜等,如钢笔、铅笔、作业本、笔记本、印泥、温水瓶、温水壶、胶鞋、水桶鞋、雨伞等。笔和本子是读书的孩子们必买的,水桶鞋则是当时的大人们必备的。
现在的三楚宫(寿佛寺)
不过走进百货公司里买东西,却令人很为难。几个柜台的服务员,总是凑在一块摆白话,你叫了几次买东西,也没得人应。要是说多了,令服务员烦了,才会抛来一句话:“喊什么喊?没见我正忙着?”这个时候你还得满脸堆上笑容,请求他卖东西给你。要是不卖给你,其他地方也没卖,所以得罪不得。
不光百货公司,其他商店也是如此。这个时期的服务态度,与刘华庭家八哥的“二娃二娃,装烟倒茶”的情景,显然是大不同了。
农资公司卖的是铁锅、碗筷等用具。从房子旁边的砖砌楼梯上二楼,就能看到外墙上印刷的“毛主席万岁”的大幅标语。进到屋里,才会发现这是一栋木楼,是原来的老房子改装门面来的。
从西前街农资公司后面一条巷道,就可以进入印刷厂。三楚宫戏楼的石墙还在,但门洞已经由圆变方了,变成了水泥顶盖。戏楼也不再有楼,而是一层高的办公室。
石院子南边,已经变成了一栋砖瓦房,是印刷厂的仓库,里面堆放着各种纸张。
石院北,除了一堵三楚宫原有的石墙,还有一栋两间的小砖瓦房,一间用来库存字钉,一间用来对字钉进行排版工作。
70年代中期,我与几位小伙伴经常来到印刷厂,目的就是寻找排版工丢弃的字钉。字钉是用铅制成的,印刷出来的文字也很清晰。不过印刷厂里印制的东西,主要是发票与学生用的作业本。
石院东面,三楚宫原来的大殿里,不断地传来机器运转的声音。走进里面,这才发现里面有很多机器,工人也不少,有的在切割纸张,有的在印刷本子或发票,一片忙碌的样子。
顺着大殿正中的木楼梯上去,同样有很多印刷工人在忙碌着。
2010年的一天,我再一次来到印刷厂。
戏楼和仓库处,已经变成了三层和两层的平房。在这两栋房子里,办有一个英语辅导班。大殿与排版房还在,不过早已人去楼空。
大殿前的台阶上及石阶间,生满了茂密的杂草,其间还散乱着一些杂物和几块三楚宫曾经的础石。在一片狼藉之中,有一样东西比阳光还要显眼,那就是挂在大门旁的一块镀金的牌子,上题“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织金古建筑群——寿佛寺”等字样,是2006年6月织金文物局在这里挂上的牌子。
走进大殿,一股腐烂味扑鼻而来,四处是塌下来的楼板、柱子和瓦片。不仅阳光与雨水大量漏了进来,地上也长出了很多青草。不过大殿正中那些粗大的柱子还在,尽管上面也长出了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