壕头
南城门上的醒炮响过之后,厚重的城门便打开了。
两位士兵守在城门边,背着枪。
有人开始走出城门,在城墙上贴广告。可是城墙上的广告已经很多,特别是城门边,有招聘的,有寻物的,有销售茶叶的,有戏班的,还有官方贴的布告等。官方张贴的还真不少,省里省外的、各县的,也都贴过来了。因为一时找不到好的位置,贴广告的人干脆把它贴在一张枪毙人的布告上,轻松地离开了。
壕头口边张九爷家面对壕头的门也打开了,在一阵喧嚣之中,一队马帮牵着马走出大门,来到城门边。但他们没有进城,而是骑上马,顺着城墙边的一条青石板路,向西门和北门方向而去。
铁蹄声清脆。光滑的不规则石板,在晨曦中,蹄声渐远。
提起张九爷,清末民初的织金人,无人不晓,因为他是织金袍哥会的龙头老大,实际名叫张子清,因在家族中排名第九,所以称九爷。
袍哥会又叫哥老会,是清末民初全国有名的三大帮会之一,在织金则是最大的帮会。织金哥老会,主要是做些民间善事和主持正义。如外地商人来织金,途中被抢一空了,哥老会就发给一定的生活费与路费;织金商人外出,找到哥老会,哥老会给他打条子,让其他地方的袍哥给予帮助;要是两家人打得不可开交,哥老会就会出面,主持正义、息事宁人等。可见,当上织金哥老会的龙头老大,不仅要有一定的能力,还必须为人正大,能服大众。
虽然织金哥老会是个民间组织,只是管些平民百姓之事,但县里遇到重大之事,织金哥老会也会出面。
宣统三年十月(1911年12月),张九爷带领全县哥老会成员,带着大刀、长矛甚至土枪,在南林寺与织金练营部分新军会合,宣布支持大汉贵州军政府,响应10月10日孙中山领导的武昌起义,并一举拿下平远州署及团防局,赶走织金清朝最后一任知州冯树云,成立平远州军政府。1912年1月1日,辛亥革命成功,孙中山宣誓就职,织金顺利进入民国元年。
等到马掌柜与马哥们都牵着马匹出门后,张九爷查房,确定没有滞留客人后,才叫人来把桌上的碗筷全收去。原来,马帮与马店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做早餐给马帮的人吃,人没走,碗筷就不能收。如果人马还没出门,你收了碗筷,他们今天就不走了,还要在这个马店住一晚,并且是免费的。作为袍哥老大的张九爷,不仅清楚,更要遵守江湖规矩,虽然这些马帮长年远走他方,常常也会找到张九爷帮忙。
马帮的事打理好之后,张九爷才去堂口。
堂口其实是张九爷面对着交济街的一间铺面,但里面并没有卖物品,而是摆了几张桌子与凳子,因为这里正是哥老会集会和办公的据点,当有人来找帮会办事时,就是来这里。
见堂口里无事,张九爷转到马店旁的碾房和榨油房。
原来张九爷不仅开马店,还榨油卖油。
碾房很宽敞,一匹马正拖着碾子在碾盘边来回地转动,碾子上还坐着一个人,手中拿着一块长板子,一边赶马,一边用板子翻动着碾槽里被碾平的菜籽。
传统的菜油加工,工序很多。菜籽炒好后,要用小磨来推,推好后放进碾槽里,用碾子来碾。用马来拉碾子,或用牛来拉碾子都行,不过用马来拉碾子用的时间要少得多,因为马跑得快。而用牛来拉,就慢得多了,本来一更天就可以完成的,到了三更,牛拉的还没完成。
碾好菜籽后,才拿到碓窝里舂,舂好后再拿到碾槽里第二次碾,碾好后拿到大蒸笼里蒸。在地上铺上一块布,布上放一个箍子,再在箍子上铺上一层稻秆,然后倒入蒸好的菜籽。用稻秆把菜籽包住,用脚踩成月饼形,又放上一个箍子,铺稻秆,踩平,依次做多层,就可以抬进榨油机上了。
张九爷走进榨房,帮工正在把一个个大饼似的菜籽包放进榨油机里。所谓榨油机,就是自制的榨油工具。榨筒很粗,是用直径较大的树干挖空而成的。菜籽包放入榨油机后,帮工就在榨油机下塞上一个木楔子。
只见帮工走到离榨油机足有一米多远的一根平吊着的木柱,木柱足有20厘米以上直径,有一两米长,吊木柱的棕绳,系在高高的梁柱上。帮工拉起木柱,往后退了四五步,便推着木柱往前冲向楔子,“嘭”地一声,楔子被打进了半节,清亮的菜油便喷流了出来。随着帮工手中木柱一次次冲击,桶里的菜油也越来越多。
这时候,壕头里卖油的人家,大都打开了铺子。
壕头宽敞,宽敞得像是一块坝子,但磨得光亮的青石板路,一头向西门而去,一头从中间伸向小校场。显然壕头便是街道。
伸向西门的路,能看到的地方,更多的是高高的城墙和城墙下的果树、土地,还有一口宽大的堰塘,房子并不是太多。
堰塘离城门及交济街七八十米。这个堰塘的水依靠天上的雨水,大多数时候,有一米来深,到了夏天,孩子们还在里面洗澡。而修建这个堰塘的目的,就是为了蓄水救火。
1930年8月13日,织金的天空一片晴朗,阳光特火。
下午2时,一位女人走到了后院,看到城墙与城楼上的阳光在跳跃着,她家的后院也已经是一片阳光。她反身进屋,抱了床席到后院晒。
床席,其实都是一些稻草,只是把它们编成一块罢了,大多数人家用它来铺在床底,睡起来就松软。床席在织金,一直用到80年代后才消失。
这个女人正是肖氏,南门城内黄厚安的女人,他家的房子,离南城门仅隔一户人家。
突然,一个烟头丢在了肖氏晒的床席上。肖氏是个近视眼,没有看到。
烟头引燃了床席,而床席又引燃了厕所的茅草盖。
此时,肖氏已经回到了屋里。
等她晓得的时候,火势已经越过城墙,向南门外烧去。当人们正在扑救城门边火灾的时候,猪市坝顶堂上的火又烧过来了,两火交汇,仅仅三个小时左右时间,整个交济街和顶堂上变成一片火海,壕头多数地方也未幸免。
正因为如此,才修建了这个堰塘。
壕头南面房子,一间挨着一间,大多榨油或开马店。
其实从清康熙建城至20世纪50年代前,壕头就是织金最重要的菜油、桐油加工与交易市场,很多人家,既榨油,也开马店。
既榨菜油又开马店的人家,有名的,除了张九爷家外,还有罗显明家、左祖佑家、程登明家、唐幺奶家等。
罗家的马店比张九爷家的马店还大,每天住进店里的马匹,就达百匹以上。一般是一个马夫管三匹马,百匹马就有三十个住店客人。五匹马占一个马槽,百匹马就得有二十个马槽。罗家马店里用的马料是苞谷(玉米),每天用量就达几斗,可见其规模之大。
左祖佑的房子在堰塘对面,每天进驻的马匹大约五十来匹。不过既榨油又开马店,也够忙的,榨油、铡草、做饭给马夫、马掌柜吃,一样都不能少。左祖佑还是织金哥老会的大爷之一,排名幺爷。而他的女人,每到赶场天,还得上街去为赶场的乡民打菜籽斗。
打斗的人,就相当于公证人。来赶场的乡民,也不可能带上升子、斗之类的,这样就产生了职业打斗的人。
打斗的人,必须向官方提出申请并得到官方认可,才有资格干这行道。而且大多只能申请一种,如大米、苞谷、菜籽等,只有核桃、芝麻、薏仁米这类交易数量少一点的,才可能申请两项。
为乡民打上十斗,大约也就得到一升的收入。
虽然左家的收入不算少,但南门外总是多事,不是火烧就是土匪抢,安宁不起来。
1930年的南门大火,烧到了左祖佑家,幸好保警队把左家靠火势一方的房子拆除了,才保住了部分房子。
1933年春,杨兴、王刚的队伍从小东门进入占领织金城,南城门失守。入伙杨部的织金匪徒,在城里抢劫后,从南城门上吊下物品,让城外的熟人拿去卖钱。
1936年8月2日晚,阮俊臣、欧阳崇庭、宋老跛的部队驻扎南城门外居民人家。虽然大部分居民已经逃进城里,但部分并未逃走。所有住户,一律不许亮灯。在黑暗之中,枪声与炮声断断续续。左家老小正躲在床下,突然水缸被炸中,水流了一地,大家全都泡进了水里。更糟糕的是,左家一位叫罗占清的亲戚,实在耐不住性子,便偷偷跑到紫竹庵前面的空地上抽起皮烟来。而城上的守兵见那地方火光一闪一闪的,以为是土匪在搞什么名堂,一阵枪声之后,那小片火光,便烟消火灭了。第二天,人们才发现他躺在血泊之中。
唐幺奶家正处于环绕城墙的马路边上,抬起头,还能看到远处西门上的炮楼。
民国三十七年(1948)前后的一天晚上,唐幺奶像往常一样,提着马灯到后院里去喂马料。为了让灯光照得远一些,她拿了一张凳子站上去,把马灯挂在了马棚草盖下伸出来的柱子上。
唐幺奶专心地喂着马,见院内的灯光越来越亮,等她回过头来时,马棚已经燃烧起来了。
火势越来越大,不仅把唐幺奶家烧了,还向南城门方向迅速蔓延过去。
由于正逢枯水季节,堰塘里并没有水。而周边人家户水缸里的水,很快也用完了。人们一片惊慌。
正在这时,一队人马冲了过来,为首的正是李名山。
他一边指挥队伍砸开门窗,抢救家里未被烧到的财物,一边组织人下龙潭挑水救火。
直到第二天天亮火才得到完全扑灭。李名山叫人抬来了几大桶饭,并调查受灾情况和受灾人数。对于被烧人家,每户发给五万元、一石谷子,先解决燃眉之急。
从壕头通向小校场的路,壕头人称它为“上街”。这条路上,也有几家有名的榨油房,如冯五南、付良之、付幺爷、刘玉民家等等。两位付家其实都是地主,既收租石,也在家里搞榨房。付良之家既有朝门,也有石院子,看起来要好一些。而冯五南家则是两个榨房、帮工也多,榨油的生意显得更为火热。
梁鹏家也在这条路上,却没搞榨油房。走到他家的后园,是一片很宽的树林。这些树不是松柏,更不是梨、桃等果树,而是茶树。奇怪的是,这些茶树,个头与树干,比平常看到的茶树都要高大与粗壮。到了采茶叶的季节,就会有十来个人爬到树上去采摘,笑声与说话声从茂密的叶间传来,像鸟儿在林间飞来飞去一般。
不过笑声到了50年代后就停止了。作为保长的梁鹏,与其他地主一样,被抓到堰塘前面的空地上晒太阳。晒太阳的法子也挺绝,一是晒的时候太阳要火辣,二是要晒的时间长,三是要在脚下画一个仅够放进双脚的一个圈,圈外就是禁区,不管你是晒得大汗淋漓了,或是双脚麻木了,都不能动一下。
70年代的时候,堰塘这个地方,已经变成了南门的粮食供应站。
这个粮站的房子是砖混结构,有一条宽宽的平坦的车道通向二楼后门。粮食就倒入一个大斗里,大斗与木槽向下直伸到一楼。一楼的店员称好斤两后,粮站人员一拉,哗的一下,粮食就顺着漏斗与木槽下到购粮袋里了。
我家也在这里购粮。当时,街上是没有粮食买卖的,城市居民的粮食与菜油来源全靠粮站的供应。供应按定量,不是想买多少就得多少。从小孩到成人,每月粮食也只几斤到二十五斤之间。猪肉与猪油普通百姓人家吃不上,整天打交道的就是水煮白菜与一碗豆豉巴辣椒水,每天都会觉得肚子里一片空空荡荡。
供应的粮食品种也按比例发放,大约百分之七十的苞谷,百分之三十的米,后来比例又拉大了一些。我们吃的饭,也只能两样和在一起做,有吃全苞谷饭的时候,就是没有吃全米饭的机会。用细苞谷米与大米做的饭,我们叫它“牛滚沙”。再后来,米与苞谷都没有供应了,只供应一种叫“红苕干”或叫“木薯片”的东西,不爱吃的“牛滚沙”,又成了梦想得到的奢侈品。
80年代改革开放后,城市居民的粮食供应取消了。非农业人口的一切优惠政策也没有了,城市居民成了真正的“干居民”。不过在1993年的时候,却又破天荒了一次,居民有机会去粮站供应一次粮食。
那时我结婚不久,生活也正艰苦,妻子很高兴地买了一袋米回来。饭做好后吃在口里,响声不断。细看碗里,竟不少于百粒以上的半透明的砂子,简直无法吃下去,只好送了人,算是自己贪图好处,着个惩罚罢了。
因为50年代后不准私人做生意,壕头的马店与油市也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