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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魂桥
所属图书:《织金老城纪事》 出版日期:2016-05-01 文章字数:3780字

落魂桥

一进入秋天,织金城就下起了灰蒙蒙的细毛雨。

街道两旁弯弯的槐树上,也开始落叶了,一片、两片,飘落在地上,就像一些黄豆儿被打落了一样。

因为下着毛毛雨,街上行人很少。

开始有些寒凉了,大家围拢在火边烤火。

煤块堆得比火口还高,顶上还盖了一层稀煤,火焰就从煤块缝中四面喷出,把人们的脸照得通红。

一种异样的声音隐隐约约地由北往南传来,直到南城门的时候,住在落魂桥一带的人,感觉到那像是音乐,但却没有一点音乐的感觉。

“挨刀、挨刀、挨刀……”

调子低沉而郁闷,听起来一片阴风惨惨,令人毛骨悚然。

有人打开了门。

只见一群人,正向落魂桥走来。

为首的是两个吹铜号的人,他们微闭着眼睛,面无表情。随后跟着的是三个背着斩条被捆绑着的人,他们脸色苍白,双眼茫然。斩条上没有犯人名字,是统一制作的,像一把标枪头。在县政府大堂上宣布死刑后,在其背上插上斩条,便拉出来了。这三个犯人的旁边和身后,都有一个刀斧手和一个押送人员。刀斧手不停地喊“走起点”,脸上却不愠不怒,像块木头,肩上还扛着一把大刀,刀头像老鹰嘴般勾起,极为吓人。队伍后面,还跟随着一排士兵和围观的群众。

无论刀斧手怎么催促,押送人员在后面怎样用力推,犯人到这里,就双脚软软的,走不快了。或许是因为落魂桥这里地势低,或许是再往前一到两百米,生命就将结束了。

有人说,当死刑犯走到这里的时候,魂就丢了。

洋号声与人群消失后,这里又恢复了平静。

虽然这里叫落魂桥,可是民国以来的人们,并没有看到桥。

但是在建城之初,这里是有桥的,因为关帝庙、小校场处的雨水,会流经这里。只不过,那时不叫落魂桥,而叫“雨农桥”。

站在雨农桥上向西看,就可以看到远处小校场的翠竹以及掩映在翠竹中的几户人家。向南看,可以看到路尽头处于康熙四年(1665)移建的关帝庙;向东,可以俯视火神庙(后来的南林寺)前的水田及田坝中穿行的溪流。溪流之上,有几架水车正在不停地转动着;向北看,桥头的小路不用拐弯直接就伸向平阳城。不过这时的平阳城,连土城墙都没有,而是用木桩、树枝建起的城墙,城门也只是座木棒搭建的草棚而已。

虎丘就在雨农桥至城门这段路的左手边上,丘顶岩石,三面平缓,唯向南之处陡峭,形如踞守在南门城外的一只猛虎,虎丘因而得名。

绿荫之中,唯见东南半坡上有一竹楼院子。楼院宽敞,做工也精细,就是城内也难见如此讲究的建筑,可知非等闲之家。

主人姓王,名煦,江西人,明末清初时与胞兄王炜调北南征云南,授指挥使职。王炜战死,谥明威将军,王煦亦封明威将军,住云南。

王煦又是如何到了新疆重镇平远府来了呢?

原来,王煦有一子,名德溥。吴三桂领滇军攻打水西安坤,这王德溥也是滇军中的一员猛将。水西被灭后,吴三桂上书成立平远、威宁、黔西、大定四府,王德溥被任命为平远协左营左哨千总。因王德溥常来往于城南外的校军场,看中了虎丘这个地方,便接父亲与王炜之子王德洪来此建竹楼居住了。

康熙四十六年(1707)在虎丘山顶部修建了紫竹庵,紫竹庵前殿三间,后殿三间,正好与虎丘的一片翠竹相辉映。随后,虎丘脚下,也建起了寿佛寺与大佛寺。寿佛寺前有三间,为戏楼,中有正殿,五间,正殿之后三间,为湖广客民所建。

此时的王家竹院,已经变成了青瓦盖、红漆木板壁的王家大院。而雨农桥,也已经不是荒野中的小桥流水,而是一条街道,属于南门城外交济街的一部分。

交济街是平远州最重要的农贸集市,逢到赶场天,自然也是很热闹的。

直到民国时期,落魂桥这里都是粮油、水果等方面的交易市场。

在商铺方面,有开马店的,有卖砂锅、坛坛罐罐的,有卖马鞍的,当然,更少不了卖粮油的。最有名的商铺,是邓良臣家的粮油店。

七十年代初,我家也搬到这里来了。

此时的王家大院已经没有了,只留下一条王家巷。王家巷只有一米左右宽,顺着巷道的石阶往上,就是紫竹庵。

民国时期的营业牌照(织金档案局提供)

紫竹庵后殿还在,变成了公社的用房。前殿已经没有了,成了一块宽敞的空地,用来堆放稻草和晒谷子。来这里寻食的鸟就很多,一群一群的。我们找来砖头与两根小木棒,做成陷阱,一天就能捕到很多只。烧起柴火,把捕来的鸟烤熟,再撒上盐,味道还真不错。但我们仅仅吃了两次,我们住的房上,就飞来了无数的鸟,不停地盘旋,不停地悲鸣。母亲说,是你们吃了鸟,才引来的,炒点饭去喂它们,就好了。果然,鸟不再来缠绕,我们从此也不再去捕鸟了。

紫竹庵南面,正是虎丘岩。岩下陡峭处,有一条通向小校场的小路,在此就可以看到岩石上的摩崖石刻,上有“虎丘”二字及知州黄越生、退思主人、平远州学正黄作霖、居士王文鹤的诗各一首。

“王生家铭,世居丘侧。开族掇科,丙申请序。题曰:‘在地成形,昔传虎寝。上有大观,文蔚文炳。’”这是黄越生(即黄绍先)的序文与《咏虎丘山》诗作。黄越生于光绪十三年(1887)任平远知州,光绪丙申即1896年,说明黄越生在平远任知州已有9年的时间。黄绍先上任平远知州的第三年,即光绪十六年,组织重修《平远州志》及续写《平远州续志》,州志由此中断。从光绪十六年(1890)至宣统三年(1911)清朝结束,共计21年的时间,织金无志书记载。

从“王生家铭,世居丘侧”中看得出,指的就是虎丘王氏。

“当年掩映护吾庐,紫竹南楼纵目初。不识虎丘争尚在,空从龙驿忆曾余。柳荫路曲遥怜汝,槐长庭高惹痛诸。伐自吴君痴上将,斜阳留爱动踌躇。”这是退思主人所作的《感怀沙棠树》。退思主人即是请黄绍先作序并题诗的人,也正是王家大院的主人,历经了咸丰、同治时期的战乱,曾经的沙棠树与大院,已经被毁坏了,否则也不会有如此的感怀。诗中之“吴君”,指的就是吴三桂,“痴上将”即指随吴三桂剿水西的王德溥。

在随后的岁月里,北伐将领王润苍,抗日英雄王永锡、王永华、王永康,当代诗人王桂武,也都是虎丘王氏后人。

我家就住在王家巷口南边不远处。

除了星期天,70年代的街道上是很冷清的。因为不准做生意,这条街上仅有一家集体性质的旅社,其他人家的门都关闭着。

这家旅社好像叫“红星旅社”,除了过往的司机,并无其他人来住。过往的司机也很少,大多是拉运沥青路过。

“红星旅社”就在我家的隔壁。只要见货车停在门口,就知道拉沥青的来了,到了晚上,一群孩子便悄悄爬上车,搬下来几块沥青。其实我们也不知这些沥青的用处,只是觉得好玩,因为它看起来像是一块不规则的青石,但是却比木头还轻,并且还可以点燃。

我家的房子后面,有一块空坝,空坝往里去,就是一堵围墙,围墙后面就是土产公司。空坝的北侧,就是虎丘山,虎丘山下长有一棵小杜仲树,但是那时我们不知道这么叫,只认为它是一棵怪树,把树的皮子剥下来,断开,拉了好长,还有很多白色的丝牵着。

空坝的南面,有一个石院子。石院子的石板方方正正,看起来很整齐,屋檐下的石板被水冲起了无数的深坑,显然这是个很古老的土院子。石院后面是两户人家,一家姓蒋,一家姓张。姓蒋的主人,在民国的时候教书,爱写书法,后来才知道,他叫蒋国良,长于草书。50年代后,不知他是没有纸笔来写字,还是不准写字,每天只能用手指在膝上练字,时间一长,裤子也被磨破了。70年代,等他能在街上摆摊写字卖的时候,我们这才发现,他是个书法家;姓张的人家,长子有18岁左右,小伙子很帅,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我们叫他张哥。

张哥有个绝活,就是做扑克牌,他用的印刷工具,就是一套木刻的雕版。

张哥做好牌之后,逢到赶场天,就会偷偷摸摸拿到我家门口去卖。一副牌一元到一元五毛,对于那个时代来说,价格相当的高。他要是见到事情不对头的时候,就赶紧收了。要是被工商的人抓住,那就很惨。

1958年的落魂桥一带

其实偷着卖东西的,不只是张哥,很多人家都偷着卖。

我家偷着卖的是棕绳,南面邻居家偷着卖的是竹箩,王家巷旁边王家偷着卖的是马鞍,对面人家偷着卖的是砂锅。赶场天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摆到街面上去卖,平常就收起来,因为严打的是卖酒的,就没有人敢拿到街上去了。

尽管城里居民小心翼翼,但是农村人还是胆大的,他们什么都敢拿来卖,包括酒。你抓得紧,他们就变着法子跟你玩。因而星期天的时候,大街上的赶场还算热闹。

落魂桥的市场,除了砂锅、坛坛罐罐、马鞍和收购桃仁、杏仁外,最集中的就是卖靛青、靛蓝。

靛青、靛蓝摆得满街都是。有大桶装的,有小桶装的,还有陶缸装的。大桶的口径有一米来宽,小桶的也有五六十厘米,高度都在七八十厘米到一米之间。有的木桶,横截面呈椭圆状,高度有七八十厘米,口径宽度四十厘米左右,长度六十厘米左右,这种木桶,是少数民族特有的,汉人不见使用。染料据说是用蓼蓝叶做的,往桶里或是缸里看,是那么的蓝,也是那么的青。卖染料的人,也都是少数民族,有男的,也有女的,他们穿的衣服,也都是用这种染料制成。女人的服装较丰富,大都穿着特制的裙子,服装上除了用刺绣装饰外,还用到花带与蜡染的花纹;男人的服装较简单一些,大多蜡染成蓝白相间即可,而且,布料较粗,看得出是用麻制成的布料。

这种少数民族特色的情景,到了90年代的时候,就完全消失了,大街上没了靛青、靛蓝卖,也很难看到一位穿着苗族服装的人。就如同一片湛蓝的天空,换成了苍茫一样。

70年代的时候,民国县长王佐在大街两旁栽种的槐树已经很少见到了,只有落魂桥这段街上,保存还算完整。每到槐花开的季节,一棵棵的槐树上,挂满了一串串的白色槐花,散发出诱人的清香。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自然是少不得爬上爬下的。其实不只是图好玩,槐花的清香,嚼在嘴里,别是滋味。

织金老城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