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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街
所属图书:《织金老城纪事》 出版日期:2016-05-01 文章字数:6014字

朝阳街

过了太平桥,到东城门的这条路,自从有了街道以来,就叫做朝阳街。

2008年的朝阳街(临太平桥处)

朝阳街因为是通向省城的要道,从清朝到民国,除了中正街,在县城内就数这条街更像大街了。不过中正街商业集中,而这条街上,做生意的人家并不太多。

顺着朝阳街往东,过了老平远协署的房子,再走百来步,就到了朝阳街中段。中段的街道突然变宽,就如同峡谷中的河流,遇到了一个坝子一样。

不过这个街道中的坝子并不算大,街道两边房子间的距离不过十四五米,长度也不过七八十米。

虽然坝子不大,却是由三个更小的坝子组成,即刘家坝、张家坝和白家坝。

从太平桥过来,最先走到的就是刘家坝。民国时期,刘家坝的后面并不是刘家,而是黄斐然家,一长排的木板青瓦房,竟然是一个西药铺。药铺上方挂有一块匾额,刻有“新生药店”几个行书字。

这个西药铺成立于1933年,是黄斐然集资成立的,也是织金城中有史以来最早的一家西药铺。不过那个时候的织金,大多还不知道西医,也不相信西医,生了病,也多是去找中医师或去中医店里买药,“新生药店”的生意,就显得清淡了。

西药铺开了一段时间后,参股的人撤资,只剩下黄斐然。1934年,织金出现瘟疫,东门上流行鸡窝寒,黄斐然的西药,救治了许多人,生意一度火热,大街上也相应开起了几家西药铺。

黄斐然,字成章,合起来就是“斐然成章”。

民国十年(1921)和民国十四年(1925),黄斐然参与了织金救济院和济腊会的成立;民国十八年(1929),因其热心于织金的公益事业,县长杨寅亮聘请其为织金一区区长。在其任职期间,大力兴修水利;民国十九年(1930)与织金热心人士,集资成立“织金民众俱乐部”,开展戏剧文娱活动;抗日战争爆发,与谌幼伯、王润苍、覃伯平等人发起抗日募捐活动,并利用“民众俱乐部”为场地,宣传抗日,呼吁民众从军。

但是最让黄斐然出名的事,是他救人的事。

梅三爷被定为死罪,正准备在大堂上宣判。黄斐然独闯大堂,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硬是把梅三爷救了下来。因而织金在民国时流行一句话:“李家的杀场,黄家的救场”。所谓“李家”就是李名山,“黄家”则是指黄斐然。

黄斐然家的隔壁,就是丁公祠的围墙与山门。

再往东,就是胡家。丁公祠与胡家的门口,就叫张家坝。朝阳街上有两处张家坝,一个在太平桥郑银匠处,一处就在这里。

这个张家坝上,时不时的会有一个老者来这里摆摊做灯笼卖,人们都叫他“王灯笼”。王灯笼其实不住在这条街上,而是住在法院街上,老远地跑到这里来做,目的就是看中了这里街面宽,便于施展。

王灯笼做的是“粑粑灯笼”和“马脚杆灯笼”。

因为没有电,织金人夜出,有钱的打电筒或者提着洋油(煤油)马灯,没钱的就用“粑粑灯笼”和“马脚杆灯笼”。在织金还没有出现电筒与洋油灯之前,有钱与无钱大家都一样,即使出现了更多的人,使用的还是王灯笼的灯笼。

“粑粑灯笼”是用竹条做成框架,外面糊上白纸而成,它的特点是可以折叠,所以才叫“粑粑灯笼”。“马脚杆灯笼”也是用竹条与白纸做成,笼身偏长,但是不能折叠,所以价格较为便宜。两种灯笼都有插蜡烛的地方,出门时,插上蜡烛,点燃就可以了。

1948年前后,许大屠夫占据张家坝,用来搞灌辣子水和石灰水表演,王灯笼也就未在此摆摊了。

胡家的房子,是一栋几个排面的高大瓦房,材料与做工之讲究,在朝阳街上恐怕没有人家能比得上。街面房后面,还有几个大粮仓,也都是高大的青瓦房,也都是镶嵌花鸟的门窗,可见胡家之富有,平常人家不能相比。

胡家客厅的摆设,除了雕花的家具,还有两个较稀奇的东西,一个是时钟,一个是留声机。特别是留声机,在清末、民国初,有的人家并不多。因为没有电,留声机是手摇的,碟片中唱出来的歌曲,却特别的清脆,没有一丝杂音。在客厅的正中,还挂着一块匾额,上书“解元”两个柳体大字。

所谓解元,即乡试第一名,也即省考得第一名的举人。胡家主人能中解元,的确不简单,于是人们便称他为胡解元。

胡解元想写块“解元”匾额彰显一下,可是自己写了半天,就是不满意。毕竟,自己虽然文学精深,书法方面却很平常。于是他便去找擅长于柳书的刘连差书写,可是这刘连差脾气有点怪,偏就是不写。一日,刘连差去东山打拳洞喝酒,胡解元听说后来了主意。

他在门前摆上桌子,放上纸笔,叫上几个人写“解元”二字。

刘连差喝酒回来,见几个人写的“解元”二字太丑,便夺过笔来写,写罢扬长而去。

第二天,酒醒的刘连差见胡解元备礼来谢,这才恍然大悟。

到了民国的时候,胡解元家街面的房子开起了一个盐铺和一个中药铺。铺里的药柜,一个接着一个,摆放得整整齐齐。每个抽屉上都写有药名,品类之多,除了胡清泉的“存济厚药店”,恐怕再没有比这里更齐全的了。

为人看病的医生,个头不高,圆脸,略胖,此人正是胡解元的后人胡锦山。

胡锦山,名捷西,曾任二十五军军法官,回来后,先后任织金团防总理、建设局长,离任后从商与从医,被选为商会常务理事,随后,又被公选为织金县参议会议员。抗战期间,织金食盐紧缺,胡捷西组织人员,想办法采购食盐,并租用王宗羲的铺面,实行食盐管制,发放购盐证,每人月定量一斤,既保证了织金食盐的供给,又稳定了地方盐价。1937年7月15日,织金县各界抗敌后援会在三楚宫成立,胡捷西被推选为主任委员,为织金的抗日工作,起到了重大作用。

胡捷西好舞文弄墨,不仅书法写得好,对联也写得好,在织金东山上,留下了一副对联:

胡捷西因为是当时织金的名医之一,每天来找他看病的人,白天晚上都不断。对于中医同行,胡锦山也是大力扶持,如胡清泉的“存济厚药店”,就是得到他的帮助,才顺利在织金发展起来的。对于贫困的人家,胡锦山还亲自送药上门,分文不取。正是因为胡捷西的医德好,50年代之后,在大府头批斗胡捷西时,竟无一人上台来述说胡捷西的不是。

任过军法官的胡捷西,思维缜密,口才极佳。公安局长兼法院院长的魏志刚不仅没有批倒胡捷西,反而被胡捷西问得哑口无言,下不来台。

第二次在关帝庙的时候,就不用批斗胡捷西了,魏志刚直接在台上对胡捷西宣布:“不是我魏志刚要杀你,是人民要求杀你!”

胡捷西的房子变成了粮食局,药铺则与王润苍的“润生药号”合在一起,成了“联合诊所”。

张家坝的对面就是白家坝。

民国的时候,白家坝还有一根清朝时候留下来的老“桅杆”。所谓老“桅杆”,其实就是一根高高竖起的木杆子。这根桅杆是用来挂军旗的,或是用来挂商号布标的,没人清楚。

白家坝后面住有白家和梅家。

白三爷好书画,还喜吹拉弹唱,一口箫,吹得人竖起耳朵。

白三爷不仅擅长国画,西画也了得,特别是他的速写,三下两下,便出来了,既有国画的风格,又有西画的特点。

但最让人惊叹的,还是他的泥塑。在财神庙由民教馆举办的泥塑展上,他的《财神庙》泥塑作品,一时轰动织金,让人们真正知道了他的手艺。

梅家几兄弟,都做抬轿这一行道,但“管火”(起到作用)的还是梅三爷。

梅三爷是班头,只要一呼,就会跑来一大群轿夫。在民国织金,还没有其他班头有梅三爷的能耐大。

2008年的朝阳街中段

梅三爷家有六七乘大轿,滑竿更多。轿子与滑竿,都是用竹子制成的。只要来了生意,梅三爷传个话,轿夫们便空手而来,因为梅三爷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当时的织金,结婚特别讲究坐轿。女人一生中,最重视的就是坐轿这件事,马虎不得,更不能没有,否则会变成人生中最大的遗憾。但是也要看有钱与没钱,有钱的,至少也得三乘八抬大轿,打彩旗,盖红头巾,吹拉弹唱,呼呼啦啦一大串队伍,这样才显得风光;没钱的,至少也得一乘八抬大轿,八架滑竿。新人坐在轿子里,送亲的人则坐在滑竿上,打彩旗,吹拉弹唱等,同样也不能少。

40年代后,王佐搞“新生活运动”,提倡“文明结婚”,只坐马,不乘轿。西前街上的邓厚龙,便是先例,骑着马匹,戴着大红花,亲自上门接亲,新娘也骑马随行。不过,响应的人并不多。不久之后,还是恢复了八抬大轿的习俗,直至50年代后,不准乘轿,更无人敢于乘轿。

梅三爷爱吹牛,所以得了个“梅三壳子”的绰号。梅三爷好酒,喝了酒之后,不管是谁,他都敢骂,对面的胡锦山、黄斐然,他也不放过。就是因为酒后惹事,被判了死罪,幸好黄斐然从大堂上把他救了下来。

梅三爷的儿子梅少青,外号“霉母猪”,但是更多的人,不这么叫,而叫他“红少青”。“梅”与“霉”同音,“霉”在织金有“倒霉”的意思,人们便反过来称他“红”。梅少青嘴上不说,心里也明白大家的好意。

梅少青是个孤寡老头,把房子卖给了一户姓黄的人家,契约写明死后房子由黄家所有。由于梅少青无后,黄家虽然得了房子,还得安葬梅少青。而梅少青在临死前,更撑着离开了屋子,死在对面粮站(原胡锦山的房子)的吞口里(屋檐下)。一时传为佳话。

黄承著搬到自己的新居才几年,就换了朝代。

他大气也不敢出一下,整天关着门观察风声。

在屋子里怎么观察风声呢?原来,他的新居正好与胡锦山的房子相邻,院落之间,仅有一墙之隔。黄承著只要搭个小梯子,探出头去,就可以把胡锦山家的情况看得一清三楚。胡锦山的结果,就是他最好的观察风向标。

当他看到胡锦山被抓走,家人们翻箱倒柜找房契与地契上交后,他感觉到下一个轮到他了,于是便离家逃走。

去到安顺,只见大街小巷里盘查得紧,只要见到陌生人,就抓了起来。客栈查得更紧,一天要盘查数次。好在黄承著在外摸爬滚打多年,对安顺更是熟悉,才逃出安顺去到了贵阳。贵阳更是紧,如同一根针丢在地上,也会引起一阵波澜。黄承著这才知道,无处可逃。

昼伏夜行,黄承著跑回了织金,躲进了东门外的山洞里。

黄承著为什么要逃?他心里明白,在织金,他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

黄承著原住房

民国二十三年(1934)三月二十五日,黄承著任织金县保卫团第一区常备训练队长职务。这个职务其实很小,就是在城关招募一些散兵游勇,训练一下,然后拉到农村去剿匪。八月六日至十二日,枪毙土匪共消耗子弹12发。同年十二月,黄承著便称病辞去了职务,一心从事商业。

民国二十四年(1935)黄承著开始经商,与王大荣、陈开文等8人合股成立“九五商店”,黄承著首任经理。在此期间,黄承著结识了大方、普定、毕节、安顺等处大量的商人,其中有毕节商人刘熙乙、大方商人孙某等。黄承著与刘熙乙、孙某等5人,去缅甸购买了5部汽车,组成一个车队,来往于省外与省内各处,搞货物运销。此后,织金商家的货物车道运输,多由黄承著代理。黄承著还独资在织金经营了“华南商店”,并辞去了“九五商店”的经理职务,由王大荣接任。

黄承著虽然随王大荣之后,成了织金的大商人,但是他的资金,多积压在县外的物资上。随着时代的变迁,他的这些资金,也随之覆没。逃到山洞里躲藏起来的黄承著,实际上只能算是个贫穷的小商人。

在山洞里,黄承著早就准备好了所需的食品。白天不敢出洞,晚上月明之时,就乘着月色出来活动一下僵硬的肢体。

有一天早上,黄承著实在憋不住了,就出洞游逛一下。没想到却被街坊李文渊发现了。

李文渊的马厩离山洞不是太远,去喂马的时候,看见了他。李文渊原本不是想告发的。街坊好友张幺爷的老婆死,李文渊去那里打牌,与张幺爷一起被抓走,为了立功,便打了小报告。

张月石,人称张幺爷,民国二十六年(1937)任第二联保主任,次年即调织金民众教育馆任馆长。张月石的老婆,就是章振华,贵阳人,30年代初,章振华被陈裁之聘请到回龙庵内一女小教书,正是她的时髦打扮,才改变了女学生的缠足和留长辫的观念。成立民教馆之后,她与丈夫张月石一道,进入民教馆教书。

张月石的夫人过世,作为街坊好友,李文渊不能不来。在座的还有黄树山、张百涵、张宗玉等人。

黄树山,原住于贵阳黔灵山旁,其叔于清末、民国初在织金猫场搞碗厂。黄树山到碗厂不久,因见土匪多,便迁到织金城内落魂桥街上,开设缝纫店。1930年南门发生大火,南门被毁,于是迁大东门开店。黄树山的缝纫店,有缝纫机两台。

张百涵,名祖书,自号“还读轩主人”,张月石兄长,人称张五爷。年少时,张百涵在杨厚昆的私塾里读书。民国六年(1917)毕业于贵州省立模范中学,随即考入北京大学,因其四兄去世,经济困难而未继续就读。

民国十四年(1925)时任二十五军上校参谋长的陈蕴瑜,兼任织金县长。陈蕴瑜与张百涵是模范中学时的同学,他聘请张百涵任织金经费局局长,此外,还相继担任了织金《旬刊》主编、《织金县志》分纂等工作,可惜县志文稿,于“文革”期间被毁。

张百涵的主要工作,还是在教育上,他文史、数理化、英语、动植物、美术课都上,特别是数学方面,在当时的织金,影响更大。

张宗玉,张月石侄女,先后任三皇宫小学、女子小学教师。1937年加入中共织金地下党,担任妇女支部书记。1952年,调县法院任审判员。

魏志刚派人来抓张月石,见到李文渊,也带走了。

其实李文渊在民国也过得挺平常,就当了一回太回镇联保代主任,因为害怕,就把见到黄承著的事说了。

黄承著从山洞里被抓了出来。

几个月的山洞生活,黄承著已经不成样子,头发蓬乱,胡须长,脏得像个乞丐,不是熟识的人,还真的认不出来。

黄承著想自杀,便偷偷吞了大量的烟膏,被医生发现,救下,判了三年的徒刑。

先是被派去修东门上的路,然后就去县委管理花草,三年就结束了,他反倒高兴起来。

他对李文渊说:

“幸好你告发我,要么我就死在山洞里了!”

二人悄悄谈起张月石来。

张月石被判了十年徒刑。

因为张月石是教书的,在牢里又当起了老师,教犯人读书。

一天,教到“美”字的时候,他不说是“幸福美满”的“美”,而是说:

“美,就是美国的美!”

这下问题来了,他成了亲美派,加判五年。

性格古怪的张月石就只能在牢里永恒了。

黄承著的房子被分给了别人。

葛发林家就分得了一间。

现在从临街房子间的小巷走进去,还能看到一个四合小院,院里的房子依然还是木瓦的老房,虽然破旧了点。

葛发林住的屋子有些地方已经用砖补过,仅有一间,挤满了家具与杂物,以及一些绘画书籍,没有留下多少空隙。

这葛发林在织金是出了名的怪人,其怪有二:一怪绘画;二怪生活。

葛发林绘画,除了能用笔,还能用手指、手掌。有时候还脱了裤子,在屁股上涂上墨,一屁股坐到纸上,荷叶便出来了。

生活上有三不:一不坐车;二不用电;三不用自来水。

从织金去贵阳、安顺,走路。在城里,上出租车,没门。

在家里点煤油灯,子女不干,改为电灯,他就一晚开到天亮,子女要开钱就多开一点。

用水自己挑,已经六十几岁的葛发林,依然如故。

他挑水的地点在半边桥旁的水井,这里离家近一点。

挑水的法子也挺怪:双手放进裤包里,让扁担在肩上自由颤颤悠悠。

葛发林的生活其实说怪也不怪,50年代分得房产的人家,大多有个习惯,要么白得,要么穷得有骨气,葛发林只是突出一点罢了。

葛发林绘画,得自白三爷。白三爷国画兼西画,葛发林也一个样。

葛发林原在四小教美术。平常时要么出外画速写,要么街上闲逛。

葛发林画速写,不怕人看,也不怕有什么规矩,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葛发林在街上闲逛,也不怕不跟人说话。

见到画摊,葛发林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只待着看。待了一会,就走了。

几天后又来,如故。

织金老城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