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沟
大水沟在民国时候还算不上真正的街道。
道路的两边,看到的多是围墙和进入各户人家的小巷或朝门。
路的南面,就只两户人家:高家和陈家。北街口处的就是高如松家的院子。往东,就是进入陈良修家的小巷,小巷是用土墙围成的。陈良修家茅草房的前面,是一块园子,与大水沟的路只隔着一堵土墙,园子里栽种蔬菜或是苞谷。陈良修不上班的时候,就会与夫人一道在园子里劳动,等到蔬菜与苞谷成熟的时候,夫人就会挑到街上去卖。
在陈家的园子里,就能看到将军第后面的竹林、后院和房子,还能看到王纯舟家那一大片茂密的梨树林。
陈良修和高如松家的围墙前,是一条宽大的水沟,大水沟因而得名。
陈良修的书法写得不错,特别是他写的一手“核桃字”颇被人称道,所谓“核桃字”即指与核桃差不多一样大小的字。1985年1月6日,织金芳草地青年文学社在大府头政府招待所的后山上召开成立大会,陈良修受邀参加会议,已经八十几岁的他,用颤抖的毛笔写了一首诗,写的就是“核桃字”,过后不久,他就辞世了。
1946年,新任县长王克章任命陈良修为教育科代理科长。
科长归科长,陈良修在家里,照常喂猪、种菜。他的老师,正是时任工会议员的梁化臣。王克章是辽宁人,来到织金后,也想有一番作为,但是由于地方势力的挤压,县长才当几个月,便向上要求离开了。
大水沟的北面,从玉屏街到将军街,共有五个朝门,朝门里面是清一色的木板青瓦房。从西数到东,分别是谌仲芳家朝门、谌湛溪家朝门、刘家朝门、何家朝门和谌少波家朝门。从房屋的新旧和做工上看,雕花精细而豪华的,要数谌家和刘家的房子,何家的则显得较为老旧。
大水沟最早的朝门,原是何、王二家。
何家朝门,面对着大水沟的路,结构与西后街王家朝门大体相同,上面挂有一幅火焰匾额,宽约五十厘米,高约一米,上书“翰林第”三个大字。
《平远州续志》的《艺文志》中,谌金寿著有《广西南宁府知府何公传》一文,记述了何珣之事。何珣,字东美,号润之,嘉庆甲子举人,十三年(1808年)戊辰科进士,二甲八十六名,刑部主事,官至广西南宁知府。“未通籍时,即蜚声艺苑,历随父任豫、粤,善政多所赞成。及至分曹刑部,靖共职守……”
不过到民国的时候,何家已经不那么风光了。老去的房子,看起来非常陈旧。
王家的朝门,在清朝时期的织金,是相当气派的。进入朝门,有左右两道石阶,两道石阶之间,斜铺着一块雕工精细的龙凤石图,人称“王家斜石板”。
到民国的时候,这王家不仅已经大不如前,房子也破烂了,卖给了刘家。刘家重新建了房子与朝门,“王家斜石板”却还留着,朝向也与以前一样,面对大水沟的路。
刘家的房子因为较新一些,看起来也就更为漂亮。
朝门内刘家,最有名的是刘灿南。
1923年,刘灿南在贵阳“自治讲习所”学习期间,向留省同乡会的覃伯平、黄德明、黄礼清、谌少波等提议,在织金成立新剧团,公演新剧,得到大家的认可。农历腊月初八,“织金新剧团”成立,选举刘灿南为新剧团团长,团址设在三楚宫。
新剧团在三楚宫戏楼上演出获得成功后,把剩余的钱,用来创办织金“平民学校”(织金二小前身),刘灿南担任第一任校长。
1926年前后,刘灿南受贵州庐山县长王润苍之邀,去庐山县任财政局长。
谌家的三个朝门,其实都不在大水沟的街面上,而是在大水沟北面的三个巷道里。朝门的朝向,要么朝西,要么向东,甚至还向南。
谌仲芳家的朝门与房子与北街相近。
从大水沟路上进入谌仲芳家的朝门之前,得先登上两级石阶,然后就是巷道。巷道的右手边,并排着三间西向而立的木板青瓦房,中间的房子,其实就是朝门。
要上朝门,还得再登上两步石阶。推开两扇厚重的大门,就进入了朝门内的小屋。小屋后面还有四扇带雕花的门,看起来更加艺术与漂亮。这四扇门,都是活动的,既可以推拉,也可以拆走。大多数的时候,左右两边的门,都固定着,只开关中间的两扇。
谌家窗棂
谌家窗棂
过了朝门的后门,就进入了一个院子。
院子的南面是一堵墙,墙后就是大水沟的路;院东也是一堵墙,墙后是谌湛溪家;院北是一排五间的正房;院西就是出入院子的朝门及朝门左右侧房。
谌仲芳家的朝门显然与西后街王家朝门、将军第等朝门是不同的,那些临街而建的朝门,都是独立的,而谌仲芳家的朝门,则是与侧房连在一起修建。
而且,这样的朝门建造,也很吻合民国及民国以前的规章制度,按照那时的政府规定,县令或是其他首脑人员,不能随意进出民宅,特别是从大门进入或进入正房。官员万不得已要进入民宅,也只能从后门和小门进入侧房,这也是“开后门”一词的来历。只有大门与朝门的,进去了,官员也只能在侧房里摆谈。
谌仲芳家这样的朝门,有官员来了,如果话不多,就在朝门内站着摆谈几句便告辞,要是需用多说的,进入朝门,再从院子进到侧屋里去,里面设有桌子板凳,泡上一壶茶,便可坐着细细摆谈了。
谌仲芳家的正房做工更加讲究,雕花窗户,方形柱子,小青瓦。大门和方形木柱上,有书家题写并请雕匠刻好做成木匾挂上去的对联,不像现在,买幅对联纸,贴上去了事。
正房的后面,还有一个院子,院西是巷子与菜园,院北也是一排房子,不过这排房子,却一点也不讲究了,土墙壁茅草盖而已,马房、碓房等就设在这里。土墙房的后面,还有谌仲芳家的菜地,菜地里还有梨树。
除了这些菜地,谌仲芳家还在罗家花园的后门外,租有土地来耕种。那块租用的土地,是马家寨玄天庙的庙产,玄天庙的香火维持,一部分还得依靠谌仲芳家拿出租石才行。因此,说谌种芳家是地主,他家确有几块菜地,但他家同时也是农民。
50年代初,谌仲芳及他的后人们,的确变成了农民,进入北门公社耕地为生,但他们的身份,却是地主。
谌仲芳有多少个儿子不太清楚,据说与其哥哥家的子女们合数,有十个。哥哥家住在张家坝处,即玉屏山南面现在的检察院宿舍一带。
谌仲芳一家,中排左二为谌八奶(黄氏)(谌宏伟提供)
谌仲芳有个儿子叫谌伯举,因在叔伯两家排行第八,便称谌八爷。谌八爷结婚后几年就病逝了,留下一子及夫人黄氏,人们把其夫人黄氏称为谌八奶。
谌八奶出身于名门,是织金有名的美人之一,未嫁以前,就是众多富家子弟的追求对象,但都没有让黄氏看上眼,据说当时的王某某,就是一位美男子,想了无数办法,最后都没有让她动心,最后遗憾一辈子。而这黄氏确实也不简单,富家女能做的,她都能做,雕花绣朵,知书识礼,是当时少有的读过中学的女生之一。
成为谌夫人的黄氏,不仅把家里打理得干干净净,自己在穿着打扮上,也非常讲究,看了让人羡慕。
不过谌八奶的好日子也只到了1950年的下半年。租石的收入被没收了,谌八奶只能成为朝阳街上的一位卖米妇。
起早贪黑,虽然日子艰苦了,但毕竟孩子与自己能吃上一碗饭,慢慢地过吧。
1956年的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群人,把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搬走了,包括她和孩子的衣服及那几十斤米,同时,她接到街道办事处的命令:立即离开家门。
她带着孩子,流落在街头。
在大街上不停地寻找,但是,她找不到可以救她和孩子的人。
她在路边的石坎上坐了下来,陪伴着饥饿的孩子。孩子在哭,但他只有几岁,还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
天开始慢慢地黑了下来,然后她和孩子,陷进小城深深的黑夜之中……
第二天,人们发现,以前打扮讲究的谌八奶,如今却是头发蓬乱、语无伦次,那双清澈的眼睛,变得一片浑浊。
从此,织金城内多了一位疯人:谌八奶。
谌八奶倒在了南门张大奶家的门前。张大奶原来与谌八奶的娘家有点亲戚关系,便把她们母子俩送进屋里,供给吃住。二人终于有了安身之处。
孩子十几岁的时候,就出门打工了。
有一天,孩子回来了。他在一小门口的谢家大院内,租了一格屋子,与母亲同住。
每一天,他都为母亲洗脸洗脚,一口一口地给母亲喂饭。
一段时间后,母亲死了,孩子也死了。
大水沟的朝门与老房一处一处地变成砖混的单位房和商品房的时候,而谌仲芳家的那间正房,幸运地留存到今天。不过,除了窗花还残存外,小青瓦与雕刻的对联匾额已经没有了。虽然已经变得很破烂,不过对于织金老城来说,这样的古建已经所剩无几。
再古老的城市,要是没有这些老瓦房存在,也不能算是老城了。
谌湛溪家的巷道、朝门、院落设计,与谌仲芳家的大体相同,所不同的是,院子的东面,多了一栋两间的青瓦房,更像一个四合院。
谌湛溪家是织金的名门望族,清朝的时候,就有“一门三进士”之称,到了民国,依然是人才辈出。虽然只历经两代,便出来三位名人:谌显模、谌湛溪、谌少波。
谌显模是谌湛溪、谌少波的父亲,生于清道光十九年(1839),光绪五年(1879)己卯科举人,历任余庆训导、开州(今开阳县)学正、松桃厅教授等职。
谌显模是《平远州续志》的总纂,书中选用了他写的《忠烈传》《守备说》《招降李大斗哥》等文章。
《忠烈传》记叙的是清咸同年间,平阳城中,一位叫廖谕忠的人,在毕节营杨有才的部下当士兵。这杨有才与叛乱的苗民勾结,先想以“借道”之名图取织金城,计谋失败后,又准备夜袭平阳城。廖谕忠知道杨有才的意图后,偷出营门,到织金城中报告此事。次日天未亮,苗兵与叛军攻城,因城里已经做好准备,苗兵与叛军攻了3天,无果而归。廖谕忠接受平远官府的命令,到城南一带侦察敌情,碰到敌兵。廖谕忠把身上的密函撕碎吞到肚里,与敌兵作战,战死。同去的喻双喜受伤逃回州城,7日后亦死。
地质学家谌湛溪
《守备说》谈的是怎样防守州城的一系列问题,如建中团等,这些方法,在近20年的平阳卫城战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招降李大斗哥》一文,说的是文人梁寿椿,单骑去到起义军首领李大斗的营房,劝其归降,效力地方。这李大斗归降后,成了捍卫平远州的一位勇将,直至战死。
谌湛溪是谌显模的长子,生于清光绪八年(1882),原名谌祖恩。
1894年2月,12岁的谌湛溪参加平远州的童子试。主考官为知州黄绍先(越生),阅卷后,在谌湛溪的文后批曰:“是则博大渊深,恐非童手所能。”黄知州是织金历史上一位颇得民心的官员,不相信12岁的孩子能写出如此深厚的文章,试后便传见了谌湛溪。谌湛溪不仅把全文背诵了一遍,还逐一讲解,令黄知州不得不服,并加以赞赏。童试之后,连过几关,于同年秋天,中甲午科大定府考榜首秀才,时人誉为“神童”,后人称之“平远三学士”之一。
1904年,谌湛溪与织金另一学子冯士光(即冯晓岚,北将军街人,平远三学士之一)同时考入京师大学堂。谌湛溪在京师大学堂预备科第二类师范习英文;冯士光在京师大学堂预备科第一类师范习法文。1910年,谌湛溪考取清末第二批庚款留美学生,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就学。1916年获哥伦比亚大学矿冶系博士学位,所撰论文《关于磁性探矿公式推演》,选入美国年鉴,其探矿原理,被英美等西方国家广泛采用,由此而被英国皇家学会吸收为会员,并被美国地质研究院聘请,工作一年,于1917年回国。
回国后,谌湛溪受委派到各地考查矿务。后历任湖南益阳板溪锑矿点总工程师、河北唐山煤矿局局长、河北井陉煤矿局局长及东南大学、北洋大学、厦门大学教授。
1927年谌湛溪先生曾参加了中央研究院的筹建,翁文灏、李四光、朱家骅、谌湛溪、李济、徐渊摩被推定为地质研究所筹备委员。
中央研究院的前身是中国科学社,中国科学社于1914年由留美学生任鸿隽、杨铨等人在美国纽约州倚色佳小镇发起成立的,以股份公司的形式,创办《科学》杂志,谌湛溪就是股东之一。中国科学社以“发展中国科学”为宏伟目标,对中国近代科学的发展发挥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于1918年迁回国内。
1929年,任铁道部技正,即管理技术的最高官员,在铁路沿线考查时,发现龙关县大型赭矿石。1931年后,任焦作煤矿、煤筒山铁矿、石景山铁矿总工程师。
1936年以后,谌湛溪历任贵州省建设厅厅长、个旧锡矿勘探队总工程师及唐山工学院、贵州大学、昆明工学院教授。于1958年逝世,享年76岁。
谌湛溪在任贵州省建设厅厅长期间,蒋介石来到贵州,谌湛溪因直言不讳而得罪蒋介石,因此有“敢捋虎须的地质博士”之名。
谌湛溪出身于书香门第,自小就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长于写诗文,著有诗集《柏余集》及《大学补缺》等,中国著名画家刘海粟就为《柏余集》写了一篇评论。
由于谌湛溪长期在外,这座四合院,实际为谌少波所有。谌少波也没住在这里,而是拿给别人家居住。
大水沟离将军街大约50米的地方,有一棵高大的皂角树。皂角树的北面,对着一条小巷。进入小巷几米,就可以看到木瓦结构的朝门。进入朝门后,小巷依然向前,而左手边,却多了一个更宽大的朝门。这个朝门与围墙相连,是用砖砌成的圆形朝门。
进到大朝门里,就可以看到谌少波家的大瓦房了。
比起大水沟的几处朝门来说,这里的房子,不仅显得更大样,更有气派,而且在做工和雕花上,也更为精细和漂亮,在房子的前后,都有石院坝,而后面石院看起来更宽敞一些。
20世纪50年代初的一天,135团的一位士兵走进了谌少波家的大朝门内,不知他是看到这栋豪华的住宅不顺眼,或者是看到那位老头子太傲气,便搧了老头几耳光,大摇大摆地走了。
老头也不还手,跟随士兵找到了他的领导。
领导把那位士兵叫来,要处分。
老头这时才说:“士兵错误,是当官的没有管理好,应当处罚的是你!”
老头的这句话,不仅令众人皆惊,更让这位当官的下不了台。
这位老头正是谌湛溪的弟弟谌少波。
谌少波,原名谌祖晟,生于清光绪十六年(1890),早年在离家不到百米的蒙正义塾(即文腾书院)读书,光绪三十年(1904),考入贵州陆军小学(讲武学堂),光绪三十四年(1908)考入河北保定军官学校学习。宣统三年(1911)辛亥革命爆发,谌少波离开学校,参加民主革命。民国建立后,他重新回到保定军官学校深造,学业完成后,留任助教。1917年参加讨袁护法运动,随后,接受何应钦的邀请,回到贵州,任贵州讲武学堂教育长兼第一大队大队长。民国十六年(1927)应43军军长李晓炎的邀请赴鄂西,任该军少将参谋长兼第一师师长。两年后离任,寄居北平。
民国二十六年(1937)芦沟桥事变爆发,谌少波再度投入军旅,历任国民32军商震部中将参谋长、85师高等顾问、25军中将参谋长等职,在华北、华东对日作战。民国二十八年(1939)因患风湿半身瘫痪,于次年辞职离队。
民国三十年(1941)谌少波携妻儿返回织金,延医治疗,数月后能拄杖慢行。1942年,应织金中学邀请,担任历史课教师,并将教书所得全部薪金,捐赠给学校图书室添置图书。
1949他与谌志笃、胡锦山等一道,在黔西沙窝,与解放军谈判,达成织金的和平解放。1950年6月,他将家中财物全部交给新的人民政府,于1952年携家迁往贵阳,1958年辞世。
谌少波的房子后院50年代后变成了酱菜厂
自从谌少波一家离开大朝门后,这里变成了县委家属的住房,换了一批又一批领导家人之后,这里才变成了国营酱菜厂,屋子里和院子里,摆满了坛子和缸子。再往后,与其它朝门的命运差不多,变成单位的商品房。
那棵皂角树,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