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元
20世纪70年代初,平静的织金大街,依然摆着“文革”以来的冷漠面容。
不再是50年代前的繁华与热闹,九五商店、华南商店、恨我商店等等早已经是被割掉的资本主义尾巴了。稀少的行人,关闭的铺面,寒意的目光,街道就像是一块荒芜、干枯的草地。
突然有一天,习惯冷漠的大街,不再平静了。禁锢已久的情感,开始在织金的大街小巷里流淌了。
是一个老头和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打破了这片宁静。
这位三十岁左右的年青男人,个子高而清瘦,透明的镜片后面,凹进去的眼眶显得很深。他手里提着一个竹篮,竹篮里装着一叠大红纸,在街上游动。嘴里喊着:“卖歌篇,《卖花姑娘》的歌。”声音不大,似乎也没有人听到。
这位年青男人走到南门城门洞的时候,他的声音终于被一个人听到了。
这位听到的人,是个补鞋的老头。他说,拿过来我看一下。
“这样子卖是不行的,你跟我来!”老头说。
这位年轻男人就跟着老头走。
王培元
路上,老头向年轻男人说,他曾是老红军,但是现在是个老右派。年青男人也向老头介绍说,他原是个教师,也成了右派。
老头在十字街口,也就是以前的卖油街口的地方站住了。他用苍老的声音唱起了《卖花姑娘》的歌。
歌声引来了很多人。老头唱着唱着,泪流了下来。
年轻男人的歌篇,卖得也很快。
老头走了。他告诉年轻男人说:必须唱着卖,不能害羞!
年轻男人终于学到了现实生活中的一些东西,他很感谢那位老头,然后接着唱。
这位年轻男人,就是王培元。
王培元于1941年农历八月十九日午时出生在织金县龙场镇营上,当时的龙场镇叫腾龙镇,而营上则是个地主庄园。平坦宽阔的干河坝,在油菜花开的季节,一片金黄,而在金黄之边一座陡峭的悬崖之上,在桃李花掩映中,营上庄园显得那么宁静与自然。高耸挺立的三座石碉堡,一座、一院、一排排华贵而雕工精细的木板青瓦房,令人感叹。其实,吸纳目光的不仅仅是这里曾经的富裕与惊、险、奇的风光,营上人对文化的热爱与传授,也是令人敬佩的。创立于1926年的营上两级小学,就是当时得到官方认可的织金极少数学校之一。那时的教学,大多是私塾,要成立两级小学,必须得到省城教育部门的批准才行,其难度是可以想象得到的。而营上两级小学有个特点,就是富人与贫民都可以进校读书。对于贫民,自然是免费教育。
营上王氏家族特别重视教育,甚至把图书藏到碉堡里去保护。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营上王氏家族走出来的教育工作者就多。
王培元就读于贵州师范大学附属小学、营上小学、织金一中、纳雍中学等,毕业于毕节师范学校。1960年,19岁的他任织金一中语文教师。
一次,一位学生写了篇作文,全是“毛泽东”这几个字。
王培元批语:文章要实际!
正是这个批语,他被抓去批斗。
按照他自己的说法“着了三十六绳子!”
三十六次捆绑是什么样的经历?
他被赶出了学校,一家人失去了生活来源。他说,他差一点要跑去金三角了,反正都是死,总比饿死好!
杨德化是王培元60年代教出来的学生,去到贵阳,请懂乐谱的人把《卖花姑娘》写成曲谱,拿回来让王培元油印出来卖,以维持生计。
《卖花姑娘》是朝鲜电影,演的是斗地主的故事,却在中国一炮走红。走红的原因是,当时的中国电影,只有《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鸡毛信》《黄河大合唱》这些,都是讲革命精神的,不能有私人情感。特别是《黄河大合唱》,没有任何一点情节,就三排人在银幕的台阶上唱革命,从头唱到尾,我们也从小学一年级看到五年级,差不多哪月都在看,学校也只包这部影片。《卖花姑娘》虽然也是政治产物,但是多了一点,就是个人情感,所以这片子一到中国,就吸引了观众,可以说是家喻户晓。
《卖花姑娘》的主题歌,已经达到家家都喜欢、人人都会唱的程度,可是没有任何地方卖这歌篇。王培元油印出来卖,自然也是很受人们欢迎的,差不多城里的人家,都买了一本,甚至几本。
而且,从50年代到王培元的油印歌篇出世之间,织金市面上就没有出现过私人油印歌篇来卖的事,不仅是个稀奇物,也是件稀奇事。
当天,王培元的歌篇就销售一空,回去后加紧油印,准备第二天再销售。
没想到等着他的却是公安,把歌篇全部没收走了。因为他们接到县委书记的电话通知:不准卖,这是政治问题!
王培元找到了县委书记。没等书记问话,王培元先说了:
“书记,《卖花姑娘》的歌篇是你下令没收的?”
“是!”
“这是政治问题,好,你就等着!”
王培元准备走,被书记叫住了:“什么政治问题?”
“前两天播放新闻,周总理访问朝鲜,你是不是听到了?”
“知道!”
“朝鲜是不是中国的亲密朋友?”
“是!”
“你反对卖《卖花姑娘》的歌曲,就是反对朝鲜,反对朝鲜,就是反对周总理,反对周总理就是反对毛泽东!”王培元继续道:“这是政治问题,你就等着……”
书记不敢再谈下去了,赶忙叫停了王培元,拨通公安局的电话:取消不准卖《卖花姑娘》歌篇一事。
我家里也买来了《卖花姑娘》的歌篇,不过我才七八岁,还不识谱。直到70年代末,我才见到这位卖歌篇的人。
那一天是星期天,我正在家里无聊,一位同学来了,他说,到三中听课去。
我说,今天不上课。
他说,三中贴出通知,有位老师讲公开课,每个星期天都讲,一、二、三中的学生、老师都可以去听,社会上有兴趣的人也可以去听讲。
我已经进入初中,经常逃学,本来没有兴趣去,但觉得很好奇,也就去了。毕竟,那个时候,从来没见过公开课这玩意,直到今天,也没见过其他人讲过公开课。
讲公开课的地点在老三中,也就是黄堰塘那个地方。那是一栋二层楼的砖瓦房,楼梯与楼板都是木的,走起来让人心情舒畅。
教室里早就坐满了人。来听课的人,大多是来自各个学校的老师,而站在讲台上的人,正是王培元,他今天讲课的内容是成语。
他讲课风趣,吸引人,在拉家常一样的讲课中,谈到了成语上的很多问题和正确的用法,也引来了台下一片热烈的讨论。
没想到我进织金三中高中的时候,任我们语文老师的,正是王培元。
两年的高中生活,也让我了解了这位织金最有名的语文教师的特点:
1.每节课只讲二十分钟左右,按照他的说法:“学生就是来读书的,读书就是要读,不能只听我老者一个人讲完!”学生读书也不能把一堂课都占满了,要留点时间来唱歌。王培元先生虽然不是音乐教师,却充当起这个角色。教的歌曲,也都是经典的老歌,如《送别》(《城南旧事》插曲)、《关山月》、《三套车》等,并亲手刻印歌篇给学生。
2.化繁琐为简单。如中心思想,是每一篇文章都必须要做的内容,教师要篇篇讲到,学生要篇篇做。但是王培元先生只讲过一次,学生也只做过一次,他说:“我就只讲这一节课,以后不再讲,你们只要记住‘通过’什么‘得出’什么‘反映’了什么这样一些关键词,以后会套用就可以了。”相类似的化繁为简还有很多,也都是当时那些繁琐而没有实际意义的教学要求。
3.不忽视课外教育。按照王培元先生的讲法,这叫做“开卷有益”,比如上街看通知,或者翻开一本小说,都是在学习。有一次,王培元先生在路上捡到一封恋爱信,觉得写得好,就拿来教学生。虽然80年代初的学生,思想还很保守,但是毕业后,每一位都要经过爱情的。有一次作文课,他说,不上课了,你们现在就去大府头灯光球场,那里即将举行王泽燕的审判会,你们去好好听一听,律师是怎样用关键词的,回来后要能说得出来。王培元先生也经常找来世界名篇读给学生听,或者让学生找来自己读。一次,王培元先生出了十个课外题,共十分,发给全县的高中生做,结果最高得分是2分,得一至二分的也只有几个学生,其他皆得零分。而出的这十个题,内容来自中外世界文学名著,可见学生的课外知识有多贫乏。
4.注重作文训练,写作形式多种多样。王培元老师布置家庭作业,只布置作文。作文写好了,字词句、语法等也就好了,学生轻松,老师也轻松。作文课的时候,王培元老师也怪,有时一进教室就说:“拿出作文本,立即写出你知道的山歌,有多少写多少!”或:“写上‘第七次作文’,题目是‘默写’你‘背得的唐诗’(40分钟),背得多少写多少,一节课,开始!”王老师谈到何士光的《乡场上》一文时,他说:“依我看,要写好一篇小说,其实不一定要写大事件,而一些小事,却能以小见大。而如果去写大事件的话,往往只能做到大事件小道理。纵观历代名篇作品,有多半作品,正是以小见大,写的是小事情……我现在给你们布置一道大作文题——《一个人的遭遇》(5000至20000字)。要写出这篇文章是不容易的,肖洛霍夫著名的短篇小说《一个人的遭遇》就是以这个名字命名的……一个人,只要能出一本书就可以了……要做出一点事来,是要辛苦的……”为了考验一下王培元老师到底有多大厉害,在一次作文中,我加了一部分自然主义的写作手法,发下作文来,评语是“自然主义不等于现实主义!”80年代初,改革刚开始,文学回归才序幕,西方的文艺理论,还是个陌生的东西,不要说现实主义与自然主义如何区别,就是“自然主义”这个词,也很少见到,不能不令我佩服。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在作文课中讲的一句话:“写文章要有不平凡的思想内容,与高超技艺的结合。”
5.个性化教育与教育体制的矛盾。王培元老师执著于个性化的教育方式,力争让自己的学生学到更广博更深厚的文化知识,但教育的框框套套和高考制度,却是脱离不掉的。为了解决这一矛盾,他除了简化一些繁琐而又无多大意义的内容外,自编自撰并刻版油印了很多学习资料,使学生既能学到真正的文化知识又能适应高考。学生的问题是解决了,他自己的问题却没解决,直到退休,他的初中教材考试也没过关。每次考试他都去,看看试题,一字未留,不到五分钟就离开了。个性如此,教师职称与工资级别也就到此了。
毕业后,王培元老师给我们布置的二十年才交的长篇作文我没有完成,却在2010年陪同他去了一趟营上。回来后,因为要编辑出版《营上,最后的古寨》一书,他给了我一首他写的营上的诗。其实,他极少写诗,或许是对家乡的深有感触吧:
2011年10月,织金教育上的这位传奇人物,在贵阳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