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登录

目录

爷的那些事儿
所属图书:《峰林絮语》 出版日期:2014-06-01

爷的那些事儿

爹的继父,我们喊他爷。

九十岁还差两个月,爷得了一场重病,自知不行了,说想见我,我赶紧回家。见面的时候,爷驼着背,但耳不聋眼不花,依旧健谈,喜欢怀旧,我便顺着他的话题,他很高兴。我问他,饭量怎么样,姑姑代他答,每顿可以吃八个汤圆。我担心这是回光返照。回城后我等着爷病危的消息,打电话问,居然好了。亲戚们有些失望,有些高兴,似乎被爷爷骗了一次。都九十岁了,与爷同龄的好些人坟上长满了青草,爷还在人世间晃荡。

春节的时候因为爷是老党员,政府慰问他300元钱。在街上他想吃金橘,水果摊人家不要的,他去捡,将烂的部分抠掉,吃剩下的,被母亲看见,母亲觉得丢面子,问他,你钱呢?爷说,活过九十岁,高兴,想庆贺,去赌钱,输光了。母亲又好笑又好气,数落说,九十岁的人了,还改不了赌性。爷像犯错的小学生,辩解道,哪里知道会输得那样惨。

爷活到九十岁倒真是个奇迹,从小父母双亡,有些懒,住在一间破草屋里,不喜欢干体力活儿,新中国成立前,保长、甲长有什么跑腿的事,他就去,反正混个肚皮饱就行。这个情况适合抓壮丁,一次正在帮人盖草屋,乡兵来了,远远地看见他,爷赶紧下来藏在麦草堆里,乡兵问了一通,众人都说没有看见,那些人认为自己眼花了,就走了。总算逃过一难,往后爷就东躲西藏地过日子,当地人叫“躲省兵”。新中国成立后,爷自然就是苦大仇深的老贫农,是土改积极分子。

1950年深秋的一天,天气乍暖还寒,政治气候也如此,新生的人民政权虽然建立了,但只能控制县城附近和公路沿线,下乡开会、征粮等都必须带上武器,而且人少还不敢去,晚上不时响起零星枪声,谣言四起,暗杀、绑架时有发生。虽说和平解放了,广大乡村群众对新政权是冷漠的,旧军队、旧官吏还来不及改造,穿黄军装的中央军,农民打扮的土匪,外地逃难的军政人员,这家住几个,那家住几个,鱼目混珠,泥沙俱下。你今天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明天说不定脑袋就搬家了。

爷晚上与军代表开完会,回到茅屋躺下,听到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大呼小叫,情况不好,被土匪包围了,已经有人用枪托砸门,声音越来越大,逃是来不及了!他胡乱地穿上衣服往后院跑,翻墙跳进了隔壁李家的茅厕里。几个荷枪实弹的土匪在门口叱问邻居,进屋翻箱倒柜,四处搜查,也没有发现什么痕迹,气急败坏地走了。不料李家女儿来上厕所,发现粪坑里有个人脑壳,吓得大呼小叫起来,没有走多远的匪兵又折了回来。爷来不及想,赶紧跳出粪坑,但粪水会留下印迹,又机智地将衣服裤子丢到茅厕边的谷草堆里,翻出围墙跌进胡老爹家菜园子地,爷想:“完了!完了!”脚又受伤,逃不了了,蹲在墙角瑟瑟发抖。胡老爹正在菜园子里砍包谷秆,冷不防跳进一个人,吓了他一跳。他看是满脸屎尿的爷,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随手抱了一些玉米秆盖在爷身上,然后迅速用新翻的泥土把带粪水的痕迹掩盖了。几个匪兵到粪坑胡乱捅了一气,没有找到人,来到菜园子里拿枪指着胡老爹凶狠地问:“老东西,看见有人跑过没有?”胡老爹指指耳朵,假装耳朵背,没有搭话。一个匪兵侧耳倾听,听出那玉米秆里有轻微的响声,正要去翻,老爹甩一团泥巴进竹林,一群马蜂和几只鸟飞了出来,弄得竹叶窸窸窣窣的,掩盖了玉米秆里的声音。胡老爹故意抬头看了一眼菜园外的小巷,一个高个子匪兵大嚷“追,追!”几个匪兵也在想,即使逃出来也跑远了,谁敢在毫无遮掩的菜园子里呆。几个匪兵顺着巷子跑了,爷从玉米秆里出来,激动地跪在胡老爹面前流着泪说:“老爹,我的救命恩人哪!你以后就是我的爹了!”说完叩了三个响头,胡老爹慌忙扶起爷说:“孩子,世道乱,做事要小心啊!快走吧,怕人家又转来。”

土改之后,爷放鸭子。挑着鸭子,在田坝里转悠,爹是他的帮手。但爷好喝酒好吃肉,高兴起来,也赌钱。街面上有一帮酒肉朋友,赶集的时候,常常恭维他,他就带着哥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最后买单,那年月达到爷这种生活境界的人是不多的。夜深人静的时候,爷醉了,又唱又吼地回家,惹得沿途狗叫声此起彼伏。

“文革”来了,爷的日子自然不好过,他给国民党军队送过白菜,也给解放军送过粮食。有人举报,新中国成立初期叛变的土匪住在我们村的时候,爷和那些人打得火热,他装成卖瓜豆给解放军,实则是刺探情报,也有同叛匪一同逃到广西的打算。工作队长问他,他慢吞吞地说,我又不识字,不晓得哪边打得赢。工作队长火了,妈的,地地道道的投机分子。那一夜,将他控制在楼上,民兵们在堂屋里烤火,楼梯是抽掉了。只等第二天天亮,就押送公社,批斗、游街、判刑都是可能的。大约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民兵检查,发现他早就逃跑了。也是革命群众一时疏忽,他用被面扭成绳子,拴在房柱上从山墙的窗子吊下去,逃了。这还了得,几乎所有的人都出动寻找,没有找到。后来他回来,疾风暴雨似的运动已经结束,也没有人过问这件事。我长大后问他,他笑着说,当晚天黑我跑出村口,后边的人追了上来,我躲进了绿油油的稻田,蹲在田里,外面根本看不见,他们说话我都听得见。等那些人走了,我就到亲戚家躲藏,刚睡下民兵就来了,我就穿上老爷爷的衣帽,一边咳嗽,一边作出要上厕所的样子,从民兵面前走过,溜了。

几十年过后,当年住在我们村的人从台湾回来了,一个个很风光的样子,相见的时候爷抱怨他们,走的时候,也不讲一声。那些人说,我们怕你是人家的探子。爷一脸的委屈,说:“可他们后来又怀疑我是你们的探子,我去参军他们不要,我是两边都不讨好。”说得在场的人忍不住大笑起来。

峰林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