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香楼前忆旧事
初秋时节,走进贵州醇酒厂。纳姑河畔,亭台楼阁掩映在绿树之中,游道蜿蜒曲折,芦苇上蜻蜓飞来飞去,河水哗哗地流着。游人不多,葡萄摘尽了果实,老藤趴在架子上,叶子开始枯萎,有几分破败景象,品味着鄢文松先生的《通灵阁记》,我想起鄢先生和他的时代,“是非成败转成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我的思绪湿漉漉的。鄢先生淡出人们的视野已经几年,然而人们只要踏上这片土地,看到那些花园式厂房,鄢先生便是一个无法绕开的话题,虽然他已经平静地住在兴义老城那个普通的小巷里。
20世纪90年代,我在兴义师范任教,与老酒厂毗邻。那时候酒厂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职工工资高,福利好,谈起鄢先生,厂里的职工很自豪,厂外的人则往往是羡慕。走到其他地方,我们将道听途说的逸闻添油加醋,谈起来眉飞色舞,更多的则是炫耀,因为鄢先生是兴义的光荣。“鄢文松”、“鄢厂长”、“鄢老板”、“鄢二伯”等,是各色人在不同场合对鄢先生的称呼,或钦佩,或亲切,或恭敬,或戏谑,那时候鄢先生是国内白酒行业的知名人物,是贵州工业界的明星,在兴义妇孺皆知。你不认识市委书记、市长犹可原谅,如果不认识鄢文松,就要受到嘲笑,似乎觉得你不配做兴义人,连那些目不识丁的农民谈起鄢先生,都不住地连声赞叹“鄢文松厉害!鄢文松厉害!”
鄢先生是公众人物,一个人的嘴就是一个放大镜,他的一言一行,饮食起居,他的缺点优点,个性脾气,都被放大若干倍,传遍兴义的大街小巷、村村寨寨。比如鄢先生撕掉某个大领导要酒的条子,不买哪些人的账;比如想进酒厂最好毛遂自荐,别打领导的牌子;比如坚持乘厂车上下班;比如他与某位官员拍桌子骂娘等。
那时候有位叫卢跃刚的作家写了一部10多万字的报告文学《在那酒神徘徊的地方》,写鄢先生和贵州醇酒厂的创业历程,读起来令人荡气回肠,酣畅淋漓。省内外媒体关注鄢先生,关注贵州醇,尤其是与茅台酒厂打官司吸引了国内新闻媒体的眼球,《中国青年报》、《贵州日报》等不时以整版推出相关内容。与此同时,贵州醇酒厂在国内许多大城市设立办事处,一大批营销人才穿梭在全国各大中城市,他们有的是大学毕业生,有的是下海的公职人员,有的是外省涌入贵州的商界精英,那时候贵州醇酒厂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
当时兴义的财政收入不过亿元,而贵州醇酒厂一家就贡献三千万税收,三分天下有其一。那时候说,鄢先生打个喷嚏,兴义就要感冒,虽然有些夸张,但也差不到哪里去。于是他拍桌子也好,骂娘也好,人们只好陪笑脸,忍了。
在酒厂如日中天的时候,为了解决酒厂子弟的入学问题,鄢先生决定办兴义八中,当时邻近地区若干企业的子弟中学都气息奄奄。企业办学,行吗?鄢先生决定之后,不要国家财政一分钱,不要国家调入一名教师,自己策划、选地、规划、设计、建设、管理,确实办起来了。老师怎么办?招聘。老师的待遇企业解决,住房、工资、福利自然非常优厚,学校采用企业式管理,那就是需要敢于砸自己铁饭碗的人,敢于把自己的命运与酒厂联系在一起的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果不其然,3年之后的1999年,首届毕业生参加高考,二流的教师二流的生源考出近乎一流的成绩,重点上线率不低。之后一年一个脚印,不断地逼近百年老校兴义一中,5年赶超了它,动摇了兴义一中近百年来在兴义教育界的霸主地位,兴义八中跻身于全省高中教育三甲之列。
于是报考兴义八中的时候门庭若市,有时达到上百人取一名,如果你问那些刚进一二年级的小朋友“今后读哪所学校?”他们都会用稚嫩的声音肯定地回答“读兴义八中。”只要听说是八中的学生便有连声称赞的恭维声,这也难怪,八中2013年的二本上线率是99%!只要你分数达不到,不管你父母当多大官,有多少金钱,鄢先生虎着脸头扭朝一边,不屑一顾。鄢先生过分吗?不过分,要创造非常之业绩必得非常之手段,要有非常之手段必得有非常之性情,不那样强硬能有酒厂的辉煌吗?有兴义八中骄人的业绩吗?有兴义市医院的起死回生吗?且看鄢先生2002年的《通灵阁记》中的万丈豪气。
世纪之初,岁在壬午,通灵阁成,西连七捧,东临峰林,万绿丛中金碧辉映。阁楼高耸,看白水如帘,小桥卧碧,听飞瀑雷声。方圆百亩,遍植梅竹桃樱万株,红橘常绿于前,千亩葡萄飘香于后。青玉栏边,供雅士登临,翠柳深处,任钓者流连。虽无名山大川之雄奇险峻,江南曲径之幽深,亦为盘江一隅之大观也。
余素钝愚,崇尚大同,误长国企,凭呕心沥血驰骋商海,赖清廉节俭积千累亿,以有今日之盛。虽斥资兴学创医,率三千子弟之力泽被桑里。然恐天道幽微,共富之梦难预期,唯人之自然环境之利可垂后世,故整河道,筑堤蓄水。建奇香楼于前载,再建通灵阁于今春,事成嘱予为记。
鄢文松于壬午孟春
字体圆润工整,一反鄢先生的桀骜不驯,刻在通灵阁临河正面的石壁上,我想终有一天,这块碑刻会成为文物,以资研究兴义20世纪末工业的发展情况。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有人说,鄢先生脾气倔强,是十足的硬汉,但是再坚强的人都有自己的软肋,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有时果断与武断是一回事,只是叫法不一样而已。有人钦佩他,有人忌恨他,有人咒骂他,也有人冷眼观望。面对酒厂辉煌,各种势力或公或私,总想插手,鄢先生面对着市场压力、行政压力,他像孤独的堂吉珂德,不断地应战着。
鄢先生感到岁月不饶人的时候,感到一种强大的势力无法抗拒的时候,感到“当家三年狗都嫌”的时候,他选择了退出。连毛泽东、邓小平那样强势的政治领袖都有退出的那一天,这是个人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啊!花开花落,潮落潮涨,随缘随分吧。
几年后,我与贵阳一中一位到兴义八中考察学习的领导谈到兴义八中的成功,他说,除了管理之外,八中的成功真正在于将尊重人才、尊重知识落到了实处,用高工资高福利,让老师有尊严地工作生活。我觉得这些话很难听,他反问,清末没有刘官礼的重金聘请,那么多举人、进士会云集兴义笔山书院吗?兴义笔山书院会那样辉煌吗?
做了一百件事,九十九件成功了很多人记不住,有一件失败了(何况未必是失败),这一件就被渲染放大。鄢先生退出之后,一些人别有用心充当“事后诸葛亮”,肆无忌惮地议论鄢先生保守、古板,丧失企业发展的机遇,似乎他比鄢先生更高明。鲁迅先生说过,有缺点的战士终究是战士,再完美的苍蝇也不过是苍蝇。
一个企业可以改名改制,可以被吞并,但是创办兴义八中的鄢先生,一如那位创办兴义笔山书院的刘官礼那样,将永远被人感念。这样说来,鄢先生铸就的贵州醇酒厂的辉煌反而是其次的,因为文化教育看似软弱,实际上它的韧性远比税收贡献要强得多,鄢先生对兴义教育的贡献,可以穿越时空,延续到几十年乃至数百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