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的父亲
一天晚上,我和将近70岁的父亲在县城弯来拐去的小巷里穿行,我故意问:“老爹,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咋会不知道,爹聪明着呢!”这是父亲第一次夸自己聪明,倒也是,他一辈子种庄稼侍弄牛马,居然像知识分子那样秃顶,按照“热闹的地方不长草,聪明的脑壳不长毛”的逻辑,他确实是聪明的。
新中国成立初,读过三个月夜校加上断断续续的私塾,父亲大概一二年级的水平吧,连分数加减都不会,居然靠自己琢磨,会打算盘。一次进县城为生产队买东西,年轻的售货员结账,父亲轻言细语地提醒道:“你算盘打错了。”不料那售货员将算盘一推,冷冷地说:“打错了?你会打?”父亲拿过柜台上的两把算盘,左右开弓,相互核对,将那售货员少算的钱补了出来,售货员看着满身补丁衣服的父亲发愣。
后来生产队买柴油机,父亲反复读说明书,最后他可以将柴油机所有零件拆下来,打乱,重新装好。光听发动机的声音,他就知道哪里有问题,附近生产队的柴油机有问题就来请父亲。别人打竹席编背箩,父亲就在一旁琢磨,回来居然会打了。那时候村里识字的人少,念信,写信,过七月半写包等,他有求必应。
父亲为人小心翼翼,当生产队的会计各类账做得好好的,一字不识的娘只要捡到有字的纸片都要小心保留起来,当了十多年会计每次对账都清清楚楚的,分毫不差。母亲自豪地说:“你爹胆小,树叶子掉下来都怕打着脑壳,披着蓑衣走人家肚子里过,油星都不会带一点。”
父亲是个慢性子,说话很少,声音不高,但他一说话,娘就不吭声,依了。父亲是我们家的大树,娘靠他,我们也靠他。我小时候两三岁都不会走路,经常流口水,话也讲不清楚,娘背我到医院看病,医生说我长大了不是憨包就是瘫子,娘一路哭着回来,听完娘的哭诉,爹慢三慢四地说:“哭哪样?就算是个猪我也要把他养大。仅凭人家一句话,难道你会把他丢了不成?”娘想了想也是,就不哭了。一次我做饭,甑子里蒸两升玉米面,我怕不够,又弄一升麦面放在锅里熬粥,那些粮食都是娘跑东家西家借的,爹收工回来看见,讲了我几句,我直掉眼泪,因为娘回来非挨一顿狠揍不可。爹见我可怜,就说“快去赶牛回来,躲一躲吧。”我就逃命似的跑了。回家只见娘用眼睛瞪我,免了打,原来父亲对娘说:“他不错已错了。你打他,以后他就不学做饭了。”娘的气就消了不少。
小学毕业那年,家里粮食不够吃,七八口人挤在一间几十平方米的茅草屋里,是村里远近闻名的特困户。我考上县一中,娘急得东一趟西一趟地窜,给不给读拿不定主意,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过了好一阵父亲才不紧不慢地说:“给他去读吧,免得以后他埋怨。”我就上了县一中,当时还未改革开放,许多比我们家日子好过的,甚至有工作的都不看好读书,父亲做出这个决定是颇有远见的。后来不管男孩、女孩,只要愿读书,父亲再苦都硬撑供我们读,结果六姊妹四个有工作,我们家20世纪80~90年代就已经超过人均受教育十二年的小康标准了。
家虽在农村,几姊妹全部自由恋爱,爹从来不干涉,他劝娘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操那些闲心搞哪样?”我有点挑剔,父亲就说:“找媳妇就像割草,清早露水汪汪的,选个地点割就行了,一来趁早二来趁饱。嫌这点草不密,嫌那里草不深,太阳出来,露水晒干了,别人都割好了,你还在晃来晃去。”
我们看着爹一年比一年老,瘦精精的,就打趣他。爹笑了一下说:“爹像一节甘蔗,被你们翻来覆去嚼,汁水干了,剩一些渣。”一次他种芋头,突然说:“老大,你看这人的一生像不像芋头,刚背上你们的时候,我们是饱满的,光滑的,你们逐渐长大,我们就将营养供给你们,我们就慢慢地变黑了,变难看了,满脸皱纹。等到你们又背上孩子,我们就变瘪了,等到你们变瘪,我们就变成泥土了。”爹这个比喻让我折服。我弄文字的时候喜欢用比喻,大概是父亲的遗传吧。
我拿生活费给父亲,他推辞,我就说:“那些年你将钱存入学校,这些是我付给你的利息,本还在我那里哩!”父亲咧嘴笑着痛快地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