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让人骂娘
她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一字不识。那时候国家不搞计划生育,一晃就生了六个孩子,偶尔谈笑,她一脸无奈:“谁叫他们一个接一个投到我怀里来呢?”
六张嘴就像六只嗷嗷待哺的嫩鸟儿,她一刻不停地奔波,出工、借粮、挖野菜,总是应付不过来。孩子们挤在灰堆里,脏得只剩眼珠子转,她无法顾及。一年种来只够半年吃,还欠着一屁股的账,看着一大堆知东不知西的娃娃,她落泪了。隔壁的老奶奶劝开了:“一棵草草有颗露水养,大了就好过了。”
她默记着老奶奶的话,就算喂猪仔吧,总有长大的时候。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岁月褪去了她脸上的红晕,孩子们出奇的壮实、勤快、孝顺,打柴、放牛、割猪菜样样在行。村里办起了小学,她不指望孩子们有多大出息。“让他们识几个字,别闹个睁眼瞎。”主意打定,她咬咬牙把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送进了学校,没有什么致富门道,也不是种田的好手,每当开学,她急得魂落,东家拼西家凑地借学费。晚上有空的时候她给孩子们讲支撑这个家如何如何不容易,借钱借粮怎样怎样下贱、遭白眼,讲着讲着她又忍不住掉泪了,孩子们也跟着掉泪。之后,孩子们更专心更刻苦了,在一片赞誉声中一次次把奖状捧了回来,多少次她想叫孩子停学种地,多少次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不忍心啊!
孩子们中学、大学地读,跑县城跑省城。娃儿读出头就享福了,别人见她太苦太累,同情她,想安慰她,她只一笑,指指树上的鸟窝:“鸟还育子哩,想那些搞哪样喽!”
孩子们陆续工作了,恋爱,结婚,买房,每一环都要花很多很多钱。孩子们在城市生活这个大齿轮上被动地旋转着。逢年过节,孩子们买东西回家,她一脸的不高兴,说:“城里开销大,不要乱花钱。”一边将吃的分给孙子和村里的孩子。接她到城里玩,她总是牵挂着猪牛葱蒜没人照管,说城里到处白花花的,人又吵,没几天就回去了。
她依旧住在老屋里,与鸡鸭为伴,吃平常的饭,穿平常的衣,说平常的话,对寨邻老幼从不傲里傲气的。
一天,有人告诉她,她儿子当官了。她没有惊喜,心里反而沉甸甸的。
儿子回家,她平静地问:“听说你当官了?”“嗯。”儿子赶紧回答。她怔怔地看着儿子,仿佛不认识似的,说:“我不图哪样,当官别干坏事让人骂你娘!”儿子心里一酸,灵魂仿佛被重重地敲了一锤,娘没跟他享一天福,让人骂娘,他还是人吗?
后来儿子经手公家的钱物,从不贪一分半厘,做群众工作总是和风细雨。儿子知道,娘需要一种比钱更贵重的东西,丧失了这些东西等于要娘的命。“寸草春晖”几个字,恰好照出了他的心境。只有将生命的绿色抹在大地上,才对得起娘,对得起资助过他的寨邻老幼,对得起教诲过、帮助过他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