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江小镇
那是一个典型的盘江小镇。
四面尽是无数重叠的高山和茂密的丛林,白茫茫的雾笼罩着,一股股暗蓝色的炊烟下,吊脚楼一层一层地从江边往缓坡上斜伸,如蜂巢一般。一条公路盘旋而上,隐没在邻省的深谷里。
清晨人们醒来,吱呀一声门开了,女人们穿着拖鞋,一边扣衣服一边从黑油油的木楼上下来,推开圈门,早已等得不耐烦的鸡冲了出来,母鸡抖抖翅膀咯咯乱叫,公鸡拍拍翅膀很有气派地打鸣,鸭子则列成方队,颇有军人风度嘎嘎地向江边开拔。过了片刻,小孩在一遍又一遍的催促下,恋恋不舍地告别了热被窝。不大的街面上立刻响起呵斥牛羊的声音,水牛闷声闷气地踱方步,黄牛的叫声高亢如号,用不着到街口,就听到人们叽里呱啦地高声说话,或者哼着山歌,唱着跑调的流行歌曲,小镇渐渐地融进被朝霞染红的晨雾,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恰逢赶场,女人们就忙碌起来,支帐篷的,扛百货的,两张条凳几块木板搭上去就成了一个摊位,甚至用几块塑料布往地上一铺也行,街坊邻里的,你帮我扛我替你抬,不一会儿,小街就有了市场的架势。狗肉馆只有一家,非常简陋,几张木桌条凳,朽烂的板壁不得不用旧报纸糊起来,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在杀狗,几个无事的小孩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狗白生生的,又大又肥,街面本不大,一家煮狗肉,全街闻香味,闻到狗肉香,神仙也难当,不由得你不心动!
上午九点钟以后,人开始多起来。穿得银饰闪闪的布依小妹,满面春风的苗家小伙,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笑着谈着逗趣打闹,哥穷妹丑之类的话,说者爱说听者爱听,轻车熟路者曲径通幽,害羞怕臊者柳眉倒竖,使人想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诗句,还有至今还绣在她们荷包上一前一后游动的鸳鸯。当家的汉子、老太太、年轻媳妇又是另一番风采,肩挑背扛拖娃带崽,甘蔗芭蕉大米,鸡蛋白菜竹货,显得沉甸甸的。中午时分,街面如一锅煮沸的稀粥,满耳是车鸣人喧河水响,满眼是黑帕子花伞竹背篓。
最有特色的恐怕要数肉市,几根竹竿、一些茅草搭成的草棚下,几个屠夫正操刀宰割,用布依话、汉话做买卖,肉的质量实在不敢恭维,血红血红的,膘也不厚,一些角落依旧长着猪毛。还有一头小猪,剁成几块摊在宽大的芭蕉叶上,一个包头巾的老太太守在那里。
下午一点左右,这里就热闹了,老老少少在肉摊前一字排开,像城里小学生野炊那样,摊位前备有地灶、柴草、锅碗,买了就煮,熟了就吃,于是小街就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和诱人的肉香。你看这一家,黑脸男人拿出家里劈柴的架势举起斧头,妻子在菜板上切肉,六七岁的小孩鼓着腮帮吹火。那边两个瘦老头大概是酒逢知己,正端着大海碗米酒一口干,一边吃肉一边大笑,油腻腻的竹筷在空中划来划去,大裤脚挽到小腿,一只高一只低。最边上的芭蕉树下是一位姑娘,大口大口地吞咽,呼哧呼哧地喘气,全无一点斯文相,倒像一头饿慌了的小豹子。一只大白狗窜来窜去,蓬松的尾巴扫过锅沿饭碗,谁也不介意,最后停在那位姑娘面前,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不时文静地摇摇尾巴,巴望她手中的骨头早点掉在地上。
夕阳西下的时候,小镇静了下来,鸡群重新活跃起来,一向深居简出的老母猪带着它的孩子在街心找菜叶之类的东西,慢条斯理,怡然自得。月亮从南盘江对岸慢慢地爬上来,几点灯光点缀着小镇,朦朦胧胧的,远远近近的山缓缓拖向天际,平滑柔和,优雅文静,宛如少妇般稳健。一木叶吹起来了,细细的,荡漾在如水的月夜,粗放,婉转,悠扬。恍惚中一支短笛也在响,离得较远,若隐若现,我疑心在某座吊脚楼前,或者芭蕉丛中。突然,“”的一声破空而来,一石激起千层浪,先是男的,马上有姑娘应和,对岸几点电筒光闪动,于是“
、
”声响成一片,杂乱的脚步在街上响起,然后远去。住在木楼上,歌声阵阵涌来,女的清脆,男的浑厚,有时低下去,低下去,以为结束了,然而又高起来,宏亮起来,仿佛一叶小舟荡在月光的微波里。或许他们就在河边那些又圆又大的鹅卵石上吧?这样猜着,感到小镇既有男人的粗犷,又有少女的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