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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读
所属图书：《峰林絮语》 出版日期：2014-06-01

苦读

恢复高考制度的笫二年，国家正在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不知道。但有一个消息像一滴水掉进油锅，在我们小山村炸开了，“王家娃儿要到兴义一中读书了。”王家娃儿就是我，小学毕业考试我是公社第一名，一中要择优招农村班。对于我们乡下人来说，一中是学问的代称，他们能绘声绘色地叙述一中毕业的谁写毛笔字像印出来的一样，谁能读懂古装书，谁当了校长，谁当了书记……反正一中毕业生在当地都是有头有脸的人。

在短暂的喜悦之后，父亲一筹莫展，让不让读打不定主意，实在太穷，亲戚劝开了：“唉呀！世上只有挑粮食卖的，哪有挑书卖的哟！成分又不好，识几个字算喽！”村办小学的老师竭力劝去读，认为是山窝窝里飞出了金凤凰，为学校争了光，劝说的老师中就有从前一中的毕业生，父亲触动很大，不断地长吁短叹，母亲也想不出办法。

几个不眠之夜后，父亲咬咬牙，终于决定让我去读，免得我以后埋怨他，但有一个条件，每学期都要拿张奖状回来，否则马上停学种地。打定主意后，母亲迅速为我缝制衣服。为了符合城里的习惯，我特地花了两毛钱弄个小平头，一反剃得精光的习惯。没几天，用木棒挑着篾箱草席和一床打了无数补丁的旧被子，我怯生生地走进了当地最让人称道的学府。

村办小学的老师说我是山窝窝里的金凤凰，在城里则成了土里土气的灰麻雀，不仅分数低，而且穿着土里土气的。高年级的同学取笑我，说我的裤子是“土喇叭”，衣服是“土匪装”。有时走在前面，纸团会突然飞来砸在头上，身后是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有一次看黑板报，有位穿得好的同学以为我看他，认为受了侮辱，一边臭骂一边挥拳冲过来，要不是逃得快肯定要挨揍。后来，我读到安徒生的著名童话《丑小鸭》，一边读一边放声大哭，那只可怜的小鸭儿就是我，就是我啊……

没有什么支撑我的自尊心，我只好远离人群专心苦读，我还得争张奖状回去交差啊！数九寒天，全身瑟瑟发抖，依旧坚持到山坡上、路灯下读书，左手拿书，冻僵了，换右手拿书，右手冻了换左手。天道酬勤，期末考试名列前茅，被评为“三好学生”，果真争了张奖状。奖状贴在开裂的土墙上，得到了寨邻老幼的夸赞，也成了父亲艰难支持我读书的精神支柱。他穿着草鞋，背着几十斤米，步行几十里山路，到城里卖了替我交生活费。粮食卖完了，就用秋后的米低价抵押借钱，全家宁愿半菜半饭地度日。

在学校我饿得发慌的时候，就到后山的空地里，将泥团翻开敲碎，找人家挖剩的红苕，强咽烧得半生不熟的芭蕉芋，用蜡烛放在饭钵下煮面条，用开水烫豌豆菜，甚至包谷秆也要大嚼一顿，我像什么中学生哟，简直是只饿馋的鸟！

熬到初中毕业，土地下户，我报考了一中高中，父亲也打算支持我。恰巧有位阴阳先生看坟地，说我奶奶的坟埋歪了，顶多读完高中，考不上大学。父亲掐着指头一算，高中毕业恰好是乙丑年，要大饿饭。唉呀，到时候命都难保，还读什么书啊！支持本来就勉强，考取大学的希望又破灭，尽管我在班里担任学习委员，成绩名列前茅，也只好哭着离开一中，转学到家乡重读初三。我整天耷拉着脑袋。读得起供不起，父亲觉得失了面子，让许多好心的人失望。我一心扑在学习上，条凳上、青石板上坚持读书写作业，甚至牛背上也成了读书的地方，烧稻草时将书摊在膝盖上，利用火光腾起的短暂时间抓紧看书。冬天下雨下雪，路湿，为了避免湿鞋湿袜捂一整天，我就拎着布鞋，光着脚丫走到学校，洗脚后换上，趾头冻得通红通红的，像一排胡萝卜，我从不叫苦，经常是第一个到学校。不这样，我就对不起一中，对不起土墙上花花绿绿的奖状，对不起从前乡亲们的赞誉。一年以后，我以全区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考入了师范。

大学期间，家里读书的人多，经济上无法支持我，我当家庭教师半工半读最终完成了学业。初中那样艰难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战胜不了呢？回想自己的经历，生活在改革开放时代是幸运的，尽管历尽艰辛，但它毕竟给我提供了许多良好的机遇，让我在经历艰难之后有所收获。这恐怕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感受吧！

峰林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