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永康堡
一个秋阳高照的日子里,每一缕阳光都新鲜而饱满,我走进刘氏庄园附近的村村巷巷,寻访下五屯刘氏家族遗迹。问及那些上了年纪的当地人,无论老太太,还是老爷爷,都习惯称刘氏庄园为“堡(读pǔ)里头”,偶尔也提起“永康”“花阁五屯”这些古老的地名来。其实“永康”这个地名作为一个行政区域的称呼是1953年才被与之并列的下五屯取代的,刘氏庄园是20世纪80年代才开始称呼的。我知道这些地方,这些凹凸不平的石板路,这些古老的院落,它们与刘氏家族承载了百年的风风雨雨。
原来我以为刘氏庄园从来就是刘氏族人的聚居区,围墙内是刘氏家族的乐园。错了,庄园里从来就有许多杂姓,比如尹道台、陆将军就是,其他姓也还有,有的是刘家的帮工或家丁,也有自家种地的农民,还有在官府当差的,战时协助防御的。当地的老人说,原来永康堡的范围比现在刘氏庄园宽得多,城墙上可以骑马走过,高4米,周长1000米,枪口炮眼齐全,井然有序,东、西、南、北城门上筑有炮楼,城墙东南角建有主炮楼一座,分设观察孔及枪炮眼,内侧为二层楼房,另有回廊与其他建筑呼应,囤粮储水藏枪械非常方便,还有跪射的矮墙,现在的围墙哪里能比!城堡结构坚实,全部用五面石灌石灰砂浆砌成,取名为永康堡,暗含了乱世刘氏家族对安居乐业的某种期许。如今,那些用平整的青石砌的部分最坚固,年代也最久远,那是刘家遗留下来的;用生土砖修的2米左右高的围墙,那是20世纪50~60年代的粮站修的,那时候因陋就简,时兴干打垒式建筑;青砖或粗石块砌的,那是20世纪90年代修的,但不管什么时候修的,大多长满了狗尾草或爬满了何首乌,一些石柱础和石雕散落在荒草丛里,有一种岁月的沧桑感。庄园里四合院白墙青瓦,色彩沉稳,高高的石柱础既防潮又坚固美观,显然借鉴了当地布依族吊脚楼的建筑风格,建筑的主要支撑由柱础承担,墙体自下而上依次为青石、青砖、生土砖、青瓦,具有明显的南方民居建筑风格。
我来到最早的建筑忠义祠,一个标准的四合院,始建于同治三年(1864年),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毁于大火,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原址重建,可谓百年老屋了。28棵木柱落在28个石柱础上,柱础或圆或方,雕有花卉、人物、动物,古朴典雅,栩栩如生。正厅石柱础高3.45米,正面楹联为“结团体成军,乱自此定;为同胞死难,殁有余荣”。侧联为“未领司农一饷,未受武库一兵,相友相助相扶持,全凭耿耿血忱倡明忠义;战争者十余年,战殁者数千众,为日为月为河岳,长觉凛凛生气炯照须眉”。吟着这些楹联,读着刘官礼撰文刘显治书写的《忠义祠记》,我想起同时期以办团练起家的曾国藩,曾国藩是湖南湘乡人,刘宫礼为湖南邵阳人,二人差不多同时自办团练,都是为了镇压农民起义,其后都登上了政治舞台,难道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以忠义祠为中心,各类建筑向四周扩展,最外层是演武场等军事防御设施。刘氏庄园说它是庄园,不如说它是城堡来得准确。永康堡的城墙就是19世纪50年代末赶筑的,时逢乱世,这个占地面积近百亩的城堡主要功能是军事防御,居住倒是其次的。咸丰年间“白旗军”占了贞丰,占了新城(兴仁),占了府城安龙,同治元年(1862年)九月白旗军占领兴义县城,知县赵大松被击毙,总兵赵德昌败走,刘氏父子以“兴义虽小,地扼三省咽喉,舍而弃之,图之实难”为辞,不愿撤走。后来白旗军几次猛攻永康堡不下,死伤数百人后,撤回县城,刘氏以永康堡为基地,与白旗军对峙9个月,多次配合官兵攻打兴义县城,于是刘家团练因永康堡得以喘息,滇黔桂结合部的团练得以喘息,清朝军队有了从容调遣战机,几公里外的县城三失三得,而永康堡却安然无恙。刘家是忠于朝廷的,战乱平定了,刘氏自然以“中流砥柱”自居,博得了“兴师为国,杀贼保乡”的资本,加官晋爵是少不了的。刘氏的军事势力开始扩张至盘江八属,扩张至滇黔结合部附近地区。
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广西会党起义军万余人渡过南盘江,攻陷兴义县城,然后集中主要兵力围攻永康堡,占领永康堡附近的险要地段,连续炮轰永康堡,终因距离远而收效甚微。起义军改变战法,因永康堡附近水田,且灌满田水,起义军用稻草捆加竹条扎成“草龙”进攻,人伏在稻草捆上滚动,将埋藏于稻田里及其他地方的竹签铁钉之类带出来。情况非常危急,刘氏家族做好了全家在忠义祠里自焚的准备,因为他们知道,由于积怨太深,城堡一旦攻破,起义军定然斩尽杀绝,为了免受羞辱,不如集体自焚。另一方面死马当成活马医,命令练勇将煮沸的稀饭桐油往下浇淋,并在炮楼上发炮反击,作最后的较量,如此起义军伤亡惨重,只好退回广西。通过刘氏家族多年积蓄的威势,刘氏团练势力由盘江流域扩展至贵阳。第二年(1903年)复修忠义祠,你看刘氏在那些楹联里,在《忠义祠记》里透出的得意劲儿!
后来刘显世把持贵州军政大权近10年,是贵州军阀的鼻祖,也是兴义系军阀的祖宗,说过治理一省“不过是团练之放大耳”之类的狂话,从楹联、匾额、题词来看,刘氏男儿绝非一介武夫。忠义祠前面的家庙,既是祭祀的场所,又是新式学校,坐在家庙里抬头看,房梁上清晰地写着“光绪二十九年花阁十二屯耆老立”的字样,可想这家庙的修建不全是刘家的私事,有公益设施的成分在里面。后来连忠义祠正厅也成了办学的场所,正厅的墙上孙中山的画像和“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遗训还保留着,祭奠死者的庄重阴森和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刘氏硬是统一到一块了,于是拖着辫子穿着长袍的刘三爷爷挨家挨户地宣传新式学堂的好处,用轿子接孩子上学。何应钦、王伯群等人能走出贵州是和刘氏这样的栽培密不可分的。
再往东是一个叫“何妨小住”的鱼池,几尺见方,但那围板上的浮雕十分精美,“渔、樵、耕、读”等四幅,反映了刘氏遵循儒家文化中的耕读治家理念,还有双凤呈祥、少女扑蝶、文臣武将等,耐人寻味,刘氏是打打杀杀的草莽,闲暇时也有几分浪漫和文雅。
离鱼池一丈远的地方是一株植于道光年间、几人才能合围的缅桂树,虬枝满天,清香四溢,是缅桂中罕见的百年老树了。我观察花厅、宗祠等建筑,清朝时候的窗、门木雕大多是梅、兰、竹、荷、松、鱼等,龙是皇权的象征,是不敢出现的,民国20年(1931年)修建的新宗祠戏台,下有双凤戏牡丹,上悬双龙抢宝,时代的变迁体现在不同时代的建筑里。宗祠与戏台结合在一起,祭祖宗的时候磕头作揖,严肃刻板,看戏的时候乐呵乐呵,轻松轻松,一张一弛,一弛一张,真是有味道极了!刘显世先为清朝官吏,一个转身就宣布拥护贵州独立,支持武昌起义;刚刚还在劝袁世凯称帝,一个转身就宣布加入蔡锷护国讨袁。有人认为这是墙头草的做派,我倒认为除了刘氏力量弱小以外,还因为刘氏崛起于田野之间,较少背上沉重的传统文化因子罢了。
永康堡在冷兵器时代,或许是坚不可摧的堡垒,能一次又一次“独撑危局”,可是这座百年屯堡在如日东升的共产党政权摧枯拉朽似的进攻下显得无奈和无助。但是刘氏家族毕竟是刘氏家族,因为历史的惯性,以刘氏为首的旧势力在这里上演了最后一出闹剧,发动了针对新政权的叛乱,刘范吾自封为“国民自救军”总指挥,历时一年,并一度攻占了兴义县城,新政权退出兴义,刘氏大有东山再起之势。不过,历史虽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却再也无法重复,一阵回光返照式的抽搐之后,1951年3月中旬,刘范吾等人被迫率残匪进入云南文山、广南一带,受到二野四兵团的堵击,刘范吾等人押回兴义公审处决。之后,刘氏家族树倒猢狲散,永康堡注定成了历史的遗迹。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百年永康堡成为翻身农民的居室,成为兴义重要的粮食仓库和军队驻地,那些雕龙画凤的石板、木雕,刚刚翻身的百姓主要任务是看护好自己的胜利果实,他们没有闲情逸致去欣赏艺术,他们认为那不过是旧势力张牙舞爪的象征,于是凿平它,毁弃它,永康堡的城墙被拆毁了,相互呼应的街巷建筑被一些短矮的围墙肢解了。
到了20世纪80年代为了加强对文物的保护,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兴义市人民政府将永康堡统称为刘氏庄园纳入文物保护范围,申报省级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于是收集流失的题刻匾额、传说故事,刘氏家族宛如那棵巨大的缅桂树,虽然难免有一些枯枝败叶,但它却曾经沐浴过这块土地昔日的风霜雨雪,庄园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似乎都在诉说逝去的时代,读它,我们领略到兴义乃至贵州百年历史的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