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望
我们窗前有一棵树,不仅长得高大,而且枝繁叶茂,每到夏日,树叶青翠欲滴之时,总会有那么一两棵树枝悄悄地爬上我们的窗户,趴在玻璃上,偷偷瞧着里面的一切。虽然这棵树有遮挡了屋子采光的缺点,但是在这座整天艳阳高照、一个月都不下几次雨的城市,尤其是在夏天,对于我们住在屋子里面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福气了。尤其若是到了夏秋季节的月圆之夜,皎洁如水的月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调皮地钻进屋里来,映着那窗外树枝和树叶的影子的缘故,就会很自然地在地板上洒下一幅天然的水墨画。微风吹过,地上的影子随着窗外的树枝一起微微地动,便使得这些画有了要跃然纸上的动意,然而它又是一直躺在地上的呀!大概是那轻风嫉妒我们对地上树影的爱,所以要把它们带走吧。
这样柔美的意境其实和它所在的北国的刚毅是有些不搭调的。
我所见到的北国的风光,天空是无所不包的,土地是宽广而苍茫的,街道是横平竖直的,就连房屋也是跟着街道一路排过去的。在这里,你可以享受风吹马儿跑的潇洒,也可以亲眼目睹黄河之水的浩浩荡荡,更可以感叹卧唱敖包待明月的寂寞与凄凉。在这里,你甚至可以感受到万物在天底下的呼吸和一切生命存在的意义。但是啊,即使是身在这样美丽的地方,我的思绪仍然禁不住飞向了远方。
曾几何时,我淌着溪水,即使弄湿了裤腿,也会任身后溅起飞扬的水花,只为追赶前方有着漂亮外衣的鱼儿;曾几何时,我踩着厚厚的树叶,听着脚下发出来的沙沙的声音,穿过一片片树林,只为探究山那边的秘密;曾几何时,我登上附近最高的山峰,哪怕烈日当空,或者狂风暴雨,也只为看清眼下土地山川的全貌,为了在我远行之际记下她的模样,只因为我担心待到我回去之时,她早已因岁月而改变了容颜……在那里,留下过我的欢笑和泪水,也见证过我成长的足迹;那里,生活着我的父母亲人和师长同窗……是的,那就是我的家乡——她远在西南边陲,但却一直都在我的心上——那个叫做“黔”的地方。
在那叫做“黔”的地方,有驰名中外的国酒茅台、黄果树瀑布;有旅游胜地遵义会议议址、镇远古镇;更有少数民族文化侗族大歌、水族水书……以上种种,都让身在他乡的我备感自豪,然而我要说的是关于自己的那小小的普通故事。
从我记事起,对于家乡的记忆从来都没有停止过。那些记忆,无论是在我幼时在家,还是当我已长大外出,它们都会在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在我孤独无助的时候,像缓缓流过的泉水,慢慢流过我心上,给我以温暖和力量。
忘不了,老师带同学们登山的日子。艳阳高照,知了长鸣,但是这一切都没有阻止我们高昂的登山情绪,大家仍然顶住热浪往高处爬,即使擦伤了哪里,也会爽朗地大笑几声——回家去再哭。到了晚上,若太无聊了,就听听稻田里的蛙声吧,那“呱呱呱”的声音此起彼伏,好似一曲多重奏,近处的虫儿们轻浅的歌声也很悦耳,若是赶上明月当空的夜晚,层叠的山峦、舞动的麦浪、高低错落的屋顶便都闪着银色的光芒,好似进入了一个童话的世界。
也忘不了,年近半百的父老乡亲在六月的天气顶着烈日扛着锄头下地时的样子:他们戴着草帽,弓着身子,晶莹的汗珠顺着脸颊滴向土里,那些汗珠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耀眼的光芒。但那流着汗水的人分明是高兴的呀,因为地里的庄稼正在忙碌的锄头边喜滋滋地往外蹭,愈发显得健康茁壮了。
更忘不了,村里面曾经有一棵很高大很古老的树,冬天的时候树叶会全部都掉光,树枝也会被寒风折下来不少,呼呼的寒风刮过,让人不得不担心她的生命。然而待到来年,她又会出乎意料地跟着万物一起长出嫩绿的芽。那枝头上的点点嫩绿,在初春仍旧寒冷的风中慢慢长大,最后长成一片绿荫,使整棵树亭亭如盖,为树下的小花小草遮阳避雨。
——那似乎标志着一种顽强的生命,给人以生生不息的动力。我常常看着她,像望着一位年长的老者,她身上的皱褶像极了任何一位老人那饱经风霜的脸,散发着历经岁月之后沧桑的气息。她用自己高高的身躯,俯视着这个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村庄,像看着自己的子子孙孙,也仿佛看到了时光走过的痕迹。
“这样的生命,才是充实的。”在即将远行之际,我仿佛看到了老树对我的教诲——自然总是人类最好的老师。带着老树的教诲,也带着陪我走过十多年、看着我长大的父母和老师们的祝福与嘱托,我终于有勇气踏上了北上的火车。
第一次走出大山深处的我发现外面的世界总是精彩的,也因为精彩,所以才千奇百怪、纷繁复杂。比如对于家乡贵州,即使是现在,也仍有许多人对她不是很了解,每当提起“贵州”二字,总有人对它的印象停留在“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分银”或者“一个省的名字”这样的理解而已,换言之,它就是一个名词。这可以理解,毕竟有时候,对于有的地方,我们又哪里知道得很多呢?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会耐心地给他们讲解我的家乡。
大明帝国四十五年,随着永乐大帝一声令下,中国历史上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郑和扬帆起航,开始了他的第四次西洋之行;第二件,便是贵州省正式设立布政使司,这就意味着历史上早已存在的这片土地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长久以来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各族人民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园。沧海桑田,时至今日,贵州省已经走过了整整六百个春秋,无论是兴盛一时的康乾盛世,还是动荡不安的清末民初,亦或是战火连天的战争年代,贵州省和她怀抱里的孩子们都坚强而团结地走了过来。
这期间,贵州因为地理环境、历史等原因,经济发达程度自然也比不上其他地方,即使是在战争时期,也没有受到蒋介石的重视,直到他迁都重庆之时,才意识到作为大后方的贵州的重要性。然而,这些并没有影响到贵州儿女对知识、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真理的追求。
建省六百年间,贵州曾出现过不少能人异士。被誉为“明代四大理学家”的名臣大儒孙应鳌,曾到多处做官,后成为一代帝师。告老还乡之后在家乡建孔子院,为贵州的教育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文物双全、忠君报国的杨龙友,不仅有“金陵九子”之称,更是为国家的生存贡献出自己所有的力量;还有并称“西南巨儒”的莫友芝和郑珍,郑珍在经学、文学和史学方面成就突出,莫友芝则以诗书名冠乡里,官至知县。当然,贵州的名人还有很多,在此不能一一列举。同时贵州的多个少数民族,也创造出了许多精彩的文化。水书、刺绣、苗银、蜡染……无不是劳动者在生活中创造出来的成果的结晶。家乡的灵秀之气养育了多才多艺的孩子们,他们都为家乡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有一些人名垂青史,是因为他们的才能,还有一些人名垂青史,则是因为他们的气节。
时任吴淞要塞司令部参谋长,在日本海军陆战队的疯狂进攻和司令临阵辞职的艰难时刻,毅然扛起了督战的重任,最后牺牲在了战场上的滕久寿;希望抗日,却苦于人微言轻,不得不写下遗书,最后投玄武湖以尸谏,只为“敬望国人本大无畏之牺牲精神,一致积极抗战”的阮则文;战前写下《诀别书》,最终以身殉国的将军刘眉生……
世人只道有林觉民的《与妻书》,却不知刘将军的《诀别书》:“坤融卿鉴:自京一别,忽已三月,此次随陈师长北上,途中虽鞍马劳顿及与敌激战,感于抗日之宏愿得以实现,亦不觉其苦也。近日已达晋北,拟于原平一带阻击敌人。日寇凶残夺我疆土,戮我同胞,愿以七尺之躯,以报生我育我之故土,即令战死沙场,我之荣矣。望吾卿切勿悲啼,希抚育两子,续吾未尽之志,未完之业,誓死抗敌,光我华夏,吾虽死犹生,安笑九泉。阵中草此,顺祈安好。眉生上民国二十六年十月七日于忻口。”没有惨惨凄凄的儿女情长,没有长篇大段的文采辞藻,只有“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担当,这正是一个战士的风格。
我忽然很想在毕业之后回乡。
虽然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需要好几天的路程,但是暑假时候,经不住思乡之情,也和同学一起回过几次家乡。南下的列车上每次都会放着刀郎的《雁南飞》,沧桑的歌声和深沉的曲调,更增添了我们一帮学子沉重的心情。于是想起了李白的“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的诗句,说的可不正是我们当时的心情么。
列车像一条长龙,出发于“每缕微风都带着醉意”的西南高原,载着我们的肉体,也载了我们的心,装了我们的情,奔向那日夜思念的目的地。每一次回乡,都能发现家乡更多的变化和潜质。俗话说“没有比较就没有发现”,又说“当局者迷”,现在看来,是我明白得太晚了。我终于知道,即使将来我走得再远,总有那么一条未来的路,在未来的某一天,引导我回去,回到那个云雾缭绕的地方,踏上那里黑色的土地,呼吸那里清新的空气,追逐前辈们的脚印,用我所学、尽我之力,去做一个贵州游子该做的事情。因为那是我的根,这根,是一种情,是一种无需千言万语的我和故乡之间一种无形而永恒的牵绊。
明朝刘伯温有言:“江南千条水,云贵万重山。五百年后看,云贵赛江南。”五百年后,不正是今天的贵州吗?今日的贵州,正不断地向外展示着她深藏已久的魅力,今日的黔中儿女,正在用他们的勤劳与智慧建设他们的家园。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贵州”,这两个普普通通的词语,在曾经不了解她的人们的所见所闻里,将不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