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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村庄
所属图书:《我与贵州的故事》 出版日期:2014-12-01 文章字数:3537字

一个人的村庄

柳逸风

春暖花开,油菜花儿黄,桃花儿粉,李花儿欺霜赛雪地白,五彩纷呈地讲述着春天有关花儿的故事。

据说有一个村庄在举办李花节,跟着花儿们开放的声音,一路向东:西秀区——刘官乡——周官村——水屯村民组。

是阳光很好的春天。村子整洁宁静而安详,村口的男人们三三两两坐在房前的树下抽着烟聊天,女人们都穿上了凤阳汉装,聚在一起剥胡豆,削山药。脚边堆着绿绿的胡豆皮,削好的山药白白胖胖。村民们的脸上浮着闲适自在的笑容,见有陌生人来,主动指路,一拨一拨的人流走进村子里的小巷,很快隐没在屋后,隐没在如雪的李花香海中。

河边上,大片的李子树俏丽地林列,堆积着散发婉约花香的云,飘落下轻柔清香的雨。流连,在李花的媚影下,徜徉,在翠竹的绿荫里,安静的河水无声地流动着,水湄处,有很小很小的鱼儿时而聚拢,又时而散去——这个时节的这个村庄,如此美好。

在绽放成了连片的云的百亩李花下,遇到70岁的退休老教师周承玉,老人看起来也不过60多岁,据说教了一辈子的书,退休后还返聘。我对村庄历史的兴趣,给了他一个很乐意讲述的理由。在落英纷纷里,听他讲有关这个村庄的故事——

故事,要从200年前说起。

“早年间,我们的老祖公叫周启清,当过下八府的府台。那个时候,这边的日子好过,田土好,收成好,思南印江一带的人每到秋收就约起伙伙来抢大户,当地的叫他们‘长毛贼’。老祖公二十七八岁的时候,为躲避和防范长毛贼,就来这点,他给当时住在这点的人讲只是暂时住哈。后来正好遇到原来住在这里的人逢上官司,一断官司两头亏,作为第三方的老祖公就赢得了这片地,有两百多亩。”

有人遇上官司了,周启清当着府台,又看好这片地,过程是怎么样的呢?是巧取还是豪夺?周承玉讲到这里有点闪烁其词,避开我询问的眼神。

周承玉得到这片三面环水、易守难攻、呈轿子形的宝地后,就开始修建自己的城池。他修了一段200多米长的城墙,与环三面的河水相接,使自己的家园处在一个天然与人工相结合的防御工事里,城墙头上建碉楼,安吊桥,早放晚收。

一个个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水屯里住着的周启清家族,每天早上在鸡鸣声后开始一天的劳作,吊桥吱吱狃狃地放下了,人们出去,耕种的牵着牛扛着锄头去耕种,经商挑着担子推着车去经商,读书的带着书本去上学。到黄昏,一个个身影在夕阳中归来,等最后一个人进了村,吊桥又吱吱吜吜地升起来。夜晚,各家堂屋里亮起了灯火,飘出了饭菜和家酿米酒的香气,男人们吃完了围坐着闲话桑麻,女人们做着女红聊着家长里短,孩子们照例是要在灯下读书的。

宽阔的河水和城墙给村子围出了一份安定和安稳,夜晚的灯火从门窗里透出来,行走的人点着用葵花杆做的亮杆,去别家串门子。

“二伯娘,在不在家?”

“三叔,来哦了?快来家坐。”

沏茶倒水让座,客客气气地寒暄着,就着茶香和皮烟纠缠的氤氲气味,说说秋天来娃娃要读书的事,说说结伴去做生意的事,说说长子要娶亲幺妹要出嫁的事……不管是从哪个房门里出来进去,都是亲哥热弟,都是叔伯姊妹,万事好商量。

夜渐深,窗子里的灯火次第灭去,村庄隐入夜的黑里。高高的星子安静地看着一村人沉沉睡去……

水屯的始祖周启清把第一栋房子建在“轿子”的中心,两个儿子成人后各在祖屋左右建房,“一个萝卜破两半,各家发展各家的。那时候我们家的田地都在村外面,请帮工做活,老祖公靠收租吃饭,供后人读书。”

家园安全而牢固,收入稳定,衣食无忧,周启清分配好了建设用地,就开始在自己的城池里种树,他种了桃子李子花红,也种了枇杷苹果,最后成活得最多的是李子树,年复年,李树成林,他的家族也日渐开枝散叶子孙兴盛。

一个人,就这样创建了一个村庄,一个自己的城池,周启清是怎样的一个人?没有答案。

一阵微风轻轻掠过,雪白的李花花瓣从百年前穿越而来,轻柔地落在记事本上,从每一片花瓣上都可以看到一个屯堡老人智慧深邃的眼睛,和他经营家园的身影——

他冷眼看着他人打官司,不动声色地把早就看中的田园据为己有;他巡视着两亩百的家园,发现最有利的防御条件,借助三面环水,筑墙起楼安吊桥;他登高俯视,看见未来,把村庄一分为二,与祖屋成掎角之势,既有利于防范外敌,又避免了子孙们日后为宅基地起纷争;他恪守诗书传家远,让子孙们都去读书;他善待租户,逢灾减租,亲邻近友,与周边的村庄和睦相处,让自己的城池内有序外有助……

日子在李子树的花开花谢中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历经了年代的动乱,周启清平安地走完了一生,故去后葬在离水屯不远的小山上,远远地眷恋着他的城池,看着他的子孙在他种下的李子树下世代相传。

周启清种下的李子树成了水屯的地标,陪着一代一代的周氏后人岁枯岁荣,有的老死了,后人又补种上,老树新树连成百亩,岁岁春来花开如新。到现在,水屯村一共有32户人家,除两家杂姓外,其他全是周启清的后人,文、光、先、承、祖、德、尔,已传世七代。

周承玉陷入深深地回忆中……

“老祖公只有两个儿子,后辈人中一共有40多个是吃皇粮的。有一个孙子周孝鹏,当到国民党85师参谋长,加入(中共)地下党,国民党不行了,到处在搞土改,他还写信回来,让家里面把所有房契地契全部烧掉。再后来被发现(身份曝露),他和他手下的36个人一起被杀害了。”

岁月的光影在水屯村里轮回着,一个老人故去了,一个婴儿出生了,一棵李子树枯了,一片新的李子林发芽了——风起雨至,风停雨歇,寒来暑往,立春又冬至,一代一代周氏后人在周启清创建的城池里生生不息。

跟着周承玉在水屯里转着,房前屋后都会碰到李花,有的成片,花开如云,有的独立,风姿灿然,来看李花的屯堡女人穿了凤阳汉装,翠的粉的嫩黄的,穿插在开满李花的枝桠间,笑声带着花香一阵阵散开来……

“这里原来是河道,后来填了,石墙也遭人拆了去,只有这点了。”

“这个就是最老的老屋,就是老祖公周启清盖的,到现在有180多年了,还在住起人的,只是有点要倒要倒的了。”

纯粹屯堡风格的木石结构老屋,墙皮已脱落,露出里面的竹篱,门口挂着避邪避灾保平安的狗头吞口,精致的雕工十分传神。这样的吞口就产自当地,刘官是傩雕艺术之乡,周官是傩雕艺术之村,村子里有很多以木雕为业的世袭匠人,水屯村里的对联都是木雕的,和堂屋里的神榜相辉映,勾勒出田园里屯堡人家的生活文化空间,“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渔樵农耕多自在,闲话桑麻又一春。

“屯堡的村寨里有很多屯,‘屯’字发ten(第四声)音,下面要加个‘土’,有山屯,有洞屯,这里是唯一的一个水屯。这种屯带有很强的防御功能,像有的洞屯,就是依溶洞建的,在洞门口砌墙,里面有水,可以存放食物,遇到有兵灾土匪,全村人都可以进去躲避,易守难攻,有很高的历史文化价值。”在周启清修的城墙旁,来游玩的屯堡研究专家这样说。

一般来说,屯(tun,第四声)类似防空洞的功能,主要是为了躲避灾乱,选址大多是在不利于攻占的地方,如山腰、山顶、洞穴,而不利于劳作生活,所以,现在的屯堡村寨周边的山上,仍然残留着一些已经被废弃的石墙建筑,成为弃城,只留下些断壁在越来越茂盛的權木间,隐约地回放着曾经的动乱片段。

而水屯村的“屯”也是发第四声,当地人叫做水屯头,这个由一个人建起来的“屯”传世七代而没有被弃,是因为这里不仅是一个单纯的防御工事,它更大的功能是一座生活的城池。周启清没有把它建成一个临时躲灾乱的城堡,而是以更长远的眼光,把它建成了自己可以世代相传的家园。一座吊桥,成为这个城池与外界相通又相隔的锁,可开可合,可进可退——这就是两百年前一个屯堡男人的家园智慧,这个男人,叫周启清。走进这个处处充满生机活力充满生活智慧的村庄,让人对它的创建者徒生敬意。

两百年后的水屯,周启清种下的李树成了最有生命力的地标。水屯头最有名李子,吃了绝不会伤肠胃,因产量十分有限,每年7月10日左右成熟,五六月份就有人来订货,开园在10天之内就会被抢光。

现在是春天。蜗牛开始从树下往上爬的春天,等它爬上去李子才会成熟。这时是李花迫不及待地迎春开放的季节,如云似雪,媚而不艳,柔而不妖。水屯人从去年开始举办李花节,万千的李花引来万千的游人,水屯,完全从防御外侵的历史中走了出来,以开放的姿态迎接客人们的到来,人们相聚在李花林下,且歌且舞,歌声笑声与花姿花香一起飘散得很远很远——时逢盛世,当有这样的太平歌,当有这样的康泰舞。

虽然人流如织,虽然歌声如帜,在有着两百年历史的水屯村里,仍然是一片安静祥和的景象,古老的村庄,以它特有的深厚底蕴包容着化解着纷繁,依然守候着一份自在的释然,绝不喧嚣嘈杂。

夕阳西下,人流渐退,村庄还是那个村庄,李花也还是那片李花。

再次走到周启清修城墙的地方,只见一列半掩进土里的残垣,古旧的城墙石在春日阳光的映照下静默着,盘旋在石壁上的藤绿得新鲜而美好,三三两两的鸡从残缺处跳出跳进觅食,墙里墙外的李花依然芬芳。

我与贵州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