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为贵州人
小时候,我以为自己是安徽人。因为我的户口本上,籍贯那一栏清晰地印着这两个字。
父亲去世得早,我从小被外公外婆抚养。外公是安徽人,外婆是长沙人,他们在抗战期间来到贵州,从此就没有离开。外婆曾经颇为嫌弃我父亲,连同他的贵州籍。那本是一桩外婆极其反对的婚姻。给我报户口的时候,她老人家毫不犹豫就将安徽冠做我的祖籍。长大了我才发现,在中国的传统里,籍贯跟随母系是件相当另类的事。最重要的一点,远在千里的安徽对我来说,仅仅是个名词,最多是个旅游目的地。我听不懂那里的方言,吃不惯那里的饭菜,不了解那里的风土习俗。我在那里找不到归属感。我当然应该是贵州人。
等到再长大一点,我又发现,做一个贵州人,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我的母亲当知青时,是名赤脚医生。她说那时每天的工作,就是背了药箱爬山越岭,直面边远山区赤裸的贫穷与疾病。“看山跑死马”,“望天收”,“娃娃亲”,“石漠化”——这些代表了贫瘠落后的词汇,我自小就从她口中听到。
母亲说,她也在很长时间内,不认为自己是贵州人。她工作过很多地方,罗甸、高坡、燕楼……一个个好听的名字背后,是甩不掉的窘困与无奈。有时候累极了,在群山深处歇一歇脚,四周望不穿的山峦起伏,绵延层叠到无穷无尽,一种永远也走不出去的悲哀油然而生。
直到有一次,听到几个不相干的人嘲笑贵州的诸般种种。母亲说,那一刻她难以抑制内心的愤怒。我的母亲是个沉默谨慎的人,遇事总是先堆上满脸的谦卑笑容,惟恐得罪人。她总是用“命”来概括自己的生活,我从没见过她跟人吵架拌嘴。但那一次,母亲跟不相干的人抢白了起来。看到贵州被讲述得那样不堪,她疼了。
疼了就知道,根落在了哪里。
外公外婆在贵州生活了半个多世纪,口味已经锤炼到跟贵州人一样,却并不妨碍他们怀念自己的家乡。我的外婆极度思乡,她不喜欢贵州。贵州的每一点缺憾,在她口中都被无限放大。她怨念贵州缺少日照,阴雨有时会一连数月绵延。她数落贵州的道路又脏又烂,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她还点评贵州话不好听。
后来我到湖南去,正巧碰上雨季。站在湘江大桥的桥头,看雨丝风片将天地与桥梁与城市昏暗朦胧成一界……原来长沙也会下雨的。身边的当地人一边避雨一边闲聊,跟外婆一样的口音与嗓门,经常被外来者认为是吵嘴。而当我在上海街头几乎被晒到晕掉的时候,我开始怀念贵州的阴天,可以舒服地步行的阴天。
他人眼中的不适,竟是自己心底的亲切与温暖——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吧,我开始知道什么是故乡。故乡是身体的风筝线,故乡是心灵的狗窝。
我变得跟外公外婆一样,身在异地,动辄就要想起生活了数十年的贵阳。朝夕生活的地方,就像朝夕相处的伴侣,说不出什么太具体的喜爱与依恋。一座有四百多万户籍人口的城市,在我的印象里,它的大多数时间,都被拥挤和纷嘈占领。像所有的现代城市一样,看不见辽阔的天际,看不见地平线。钢筋水泥的丛林中,吵嚷着商业与算计,自然的味道与我们渐行渐远。城市化的进程,让周边的人流疯狂地汇聚于市,每一个人都想呼吸时代发展的空气,尽管这空气里包含污染。每一个人都想沐浴城市文明的光辉,尽管这光辉背后不乏冷月凄风。
我抱怨它堵车的程度,我数落它的脏乱差,我痛恨它什么节奏都要慢半拍。我有很多的不满意和看不惯,但又无法将自己从这一切中摘离出来。这城市的所有,无论好与不好,我都不是局外人。无论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无论外面的城市有多繁华,我就是走不出它的乡音俗韵,没办法。
即便第一代不是贵州人,到了第二第三代,已经把根牢牢地扎进这里。在贵州,像我这样的家庭有很多。贵州历史上有过多次大规模的人口迁入,最早可追溯到秦汉。明清之际调北填南,大批汉族屯军贵州。之后,有抗日战争中内迁或者逃亡而来的,有解放后支援三线建设而来的。到了改革开放,人口流动更加自由与蓬勃。老人们或许还在怀念故地,而更多生长在这里的年轻人,已经由身到心成为了真正的贵州人。
民族杂居,地缘关系爻驳,贵州注定是一片包容的土地。就像它的菜色,拿过来很多东西,炒进自己的汤底,最后烂熟成咸辣鲜香的一盘,大家兴兴头头地吃起来。咸辣鲜香,这是贵州的味道。这方的人,跟这方的口音与口味一样,性情跟声带与味蕾融为一体:泼辣爽脆,铿锵直截。
可是走出去,听见贵州被议论得最多的还是“穷”。对于贵州人来说,“穷”已经不仅是个名声了,更是一种痛。
“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分银”的印象,牢固地驻扎在外省人心中。相当多的贵州人,都因此遭遇过尴尬别扭小糟心。
我的一位同事,大学就读于长江三角洲的一座繁华城市。她说最难忘有一次,到同学家里去吃饭。同学的妈妈为她添满饭碗,不停地说:“多吃点,多吃点,你们难得吃到。”那表情,充满了慈爱与怜悯。当时正值全国都在号召帮扶贵州的“两山”——麻山与瑶山。她无法逢人解释,自己居住的贵阳是贵州省的经济中心,没有两山那般贫穷。
我的一位网友,也曾就贵阳有肯德基的消息向我表示惊讶。其实最该惊讶的是我。我从来不知道一间快餐店会如此高贵冷艳,以至开在贵阳就足以叫她动容。或许某一天我该穿礼服去吃?
经常有人听到我的口音就说“呵呵,四川人。”我更正说:“我是贵州人。”某次便听到离奇的声音:“贵州是哪个省的?”除了悲悯他可怜的地理成绩,我也只剩苦笑了。想起冠冕堂皇的场合,流传过的“贵阳省贵州市”。
从母亲再到我,时光流转过几十年,这种共同的痛一直存在。也许是尴尬太多了?贵州人的心大都很敏感,有时自尊心会升涨到脆弱的程度。每每看到贵州人祥林嫂一般絮叨,我们贵州如何如何,期待为自己挽回尊严。说实话,真的会很难过。
网络上曾有个很热闹的帖子,叫《贵州没有什么可牛的,只不过……》。只不过我们有黄果树,只不过我们有茅台酒,只不过遵义会议在这里召开,只不过我们是公园省,只不过我们是避暑之都——这是个贵州人宣布骄傲寻找自信的帖子,但看完之后还是会低叹。贵州确实没有什么可牛的。真正的自信与骄傲,不需要刻意去找寻,它该出现在每一个贵州人的脸上。
他们说贵州出懒汉,看不见石漠严重的岭间地头,将每一点零星土地都种满包谷的老人。他们说贵州人教育程度低,看不见山区的孩子是如何打着火把走路读书,看不见贵大历年获得的教育补贴抵不过浙大一年。他们说贵州穷乡僻壤民风粗悍,看不见贵州的资源全国流走,而污染却留在当地。贵州遭遇的俯视、偏见都缘自不了解,怪怨别人毫无意义。每一个地域的发展,无非三个因素,天时、地利、人和。处地偏远我们无法改变,天时也不归我们管,但人和这一条,却是普通贵州人都可以努力的。
贵州错过了许多。生为贵州人,该痛,该争。更该好好想,扎实做。决不要把贫困世袭给我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