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吴中蕃相遇
袁从亮
六百年贵州省,数不清的光彩道不尽的风流。而因为一个人的缘故,我特地选择在一个雨后初晴的夏日清晨来到天河潭,在清凉宜人的时光中,我的思绪禁不住徜徉于历史的风涛之间,我突然就想靠着眼前这无边胜景作一些关于贵州往事的风景谈,谈一个人,一种追求,一种遭遇,一个时代的一个微小侧面,以及一种美好的结局。尽管,透过这个人生前留下的诗篇我们已经明确地知道,他并不屑于千古扬名,他欣赏的是“渐无名字与人知”。在眼前这场关于六百年贵州往事的盛大回忆里,忽略了他虽然也无伤大雅,但他的缺席却一定会让本来就并不丰厚的贵州往事,出现一定的文化记忆断裂和民族精神气节的传承断层。
他的名字,叫吴中蕃。
我与吴中蕃的相遇,源于一本名为《敝帚集》的旧诗集。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网上看到这本书的扫描版,是由贵阳文通书局在上世纪30年代刊印的,只是随便点击和翻看了几页,就再也舍不得抛开,一页页打印出来装进行囊,随时翻阅。因为迷上了吴中蕃的诗,对他做了太多的功课,我此前已经多次来到过天河潭,不仅仅为那青山秀水,更喜欢流连于那朴素之至也人迹罕至的梦草园。
去过天河潭的朋友们也许会说,梦草园不过是贵阳人为纪念吴中蕃的功绩而修建的一个普通庭院,亭台,楼阁,书画,池塘,花草而已,和省内外林林总总的名人纪念堂何其类似,全都是人为摆设,又没有太多噱头,何必一定要看?但我始终认为,梦草园才是走进天河潭的关键线索,吴中蕃才是认识天河潭风景的核心。只有深刻理解了这个人,你才会对天河潭的风光有更深层次的领略。因为,认真讲起来,吴中蕃才是天河潭的最初发掘者,也是贵州历史上一位真正的、当时在全国都有影响的大名人、大诗人。
贵州的本土名人不多,也不大为外界认可,为大家都熟悉点的夜郎王,又因为司马迁的不负责任而背负了两千多年的笑话名声。不仅一般人认为贵州没人才,清朝那位写出过令洛阳纸贵的剧作——《桃花扇》的戏曲作家孔尚任也是如此。孔尚任曾品人论才,把天下人才总量框定为十分,认为:“吴越得其五,齐鲁燕赵中州得其三,秦晋巴蜀得其一,闽楚滇再得其一,而黔阳则全无。”这个“黔阳全无”的零分让贵州很是难堪,但就在孔尚任分配完天下人才后不久,他在贵州做官的弟子唐御九把“天末诗人”吴中蕃的《敝帚集》带给了他,孔尚任读后大惊——贵州不是没人吗?可在这本诗集中,他读到了“细雨打蓬低雁湿,洪涛隐岸老蛟腥”的奇美体验,读到了“从来祸乱知多少,半属饥民半惰民”的忧患心肠,这吴中蕃的诗分明有屈风杜韵,就连中原的大诗人也未必赶得上啊!
吴中蕃不仅戳破了孔尚任封给贵州的零光蛋,更让孔尚任为自己的无知而失悔,感慨道:“黔阳之有诗,自吴滋大始”,并诚心诚意为吴中番诗集题序宣传,从此吴中蕃更是名扬天下!
这位征服了孔尚任的贵州诗人吴中番,字滋大,于明万历四十六年(公元1618年)生于贵阳城西梦草池。吴中蕃的人生可谓是少年得意,明崇祯十五年,年仅23岁的他就中了举人。可仅仅两年后,李自成就攻占了北京,明朝亡了,接着清兵入关,开始了异族统治汉人的历史。抱定“守节奉朝”的吴中蕃曾在偏安于贵州安龙的南明小朝廷里做官,后来却因劝阻永历帝迁都昆明而被罢免,便回到贵阳隐居。清廷几次请他出来他都拒绝了。后来吴三桂以反清复明为名骗得他出山,当他发现吴三桂想称帝时,便不辞而别。吴三桂派人到贵阳企图挟持他回去,情急之下,吴中蕃只好以装疯躲过了这一劫。当年,吴中蕃在南明小朝廷做官时,与他交情很好的大学士方以智送了他一方祖传端砚,这方端砚是荷叶形,墨池也是依照荷叶脉络雕成,墨池旁有盛水盂,盛水盂边上还蹲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青蛙。最神奇的就是这只蛙,找不到水研墨时,只需对着小青蛙一呵气,便可呵出水来。此砚可谓珍品中的珍品,天下绝无仅有。为逃过吴三桂的魔爪,吴中蕃在闹市里装疯卖傻,将这方端砚一摔而断,这样一来,大家都以为他疯了,吴三桂的走狗也信以为真,无计可施,只好灰溜溜地回去复命了。
如今来看,吴中蕃为一个没落王朝守节的行为,也许未免过于迂腐,但如果我们设身处地,吴中蕃身上所展现出来的那种刚直不阿的民族气节,在当时文化经济都严重落后于中原地区的贵州来说,尤其难能可贵,他为丰富贵州人的民族性作出了重要贡献。今天,在总结贵州人的民族性时,往前看,我们有深明大义的奢香夫人,往后看,我们有精忠报国的邓恩铭、王若飞,而吴中蕃则是这之间承前启后的重要一环,他没有杀身成仁,却作出了忠于内心的选择,不应该为历史所抹灭。
漫步在梦草园,穿行于响怀堂、断砚斋、今是居之间,流连于那些关于吴中蕃的文字、诗词、故事、图画、碑文,不断印证和补全纠正我心中已知的印象。我粗略地钩沉出吴中蕃简单的一生,不禁感慨万千。
1618年,吴中蕃出生于贵阳梦草池。
1642年,吴中蕃中了举。他还来不及大展宏图,两年后,李自成就进城了。接着,清兵入关。此后数十年间,吴中蕃开始了他的明朝遗民生涯。
1678年,吴中蕃为躲避吴三桂举家迁往花溪芦荻(即如今的天河潭)。在天河潭山水的熏陶中,老先生的生活终于真正安定下来,于是有了后来我们熟知的众多山水篇章——《徙居芦荻》《尤爱溪晚枫》《婆竭洞》《味外泉》《岂凡岩》……
时代的变迁映照在吴中蕃身上,幸还是不幸呢?我不知如何判断才好。于吴中蕃的人生初衷,这肯定非常不幸,他不仅没能建功立业,还成了亡国遗民。但对于天河潭来说,却是再好不过的惊喜。就如同陶潜邂逅了桃花源、李白惜别了桃花潭一样,美艳绝伦却长期籍籍无名的天河潭有幸得以迎来一名大诗人,迎来一位美的发现者和探索者。远离了喧嚣险恶的政治环境的吴中蕃,开始了他寄情山水的生活,开始他发现美和铭记美的新的历程。正是他,为天河潭的风光一一命名,写下《尤爱溪》《婆竭洞》《却月洲》等著名的“芦荻八景诗”,留下“轻披太古烟霞色,始遂当年泉石心”、“耕渔足了半生事,木石才堪百世师”等传世名句,天河潭的美景从此得以为世人瞩目。而这些诗篇,正好就收录在那本《敝帚集》之中。
在反复阅读揣摩《敝帚集》的众多诗句之后,我以为,纵观吴中蕃的一生,在一个历史不可逆的时代,他从抱志“守节奉朝”到退居天河潭,终归是一种大幸。在十七八年的隐士生活中,他不仅仅是对天河潭的风光作了深度发掘与赞美,更是在寄情山水之中完成了自己对人生和世事的认识升华。“安卑岂必皆贤达,尽阅浮沉悔昔劳”(《尤爱溪晚枫》)、“平生自笑休回首,识面山灵讶自今”(《徙居芦荻》),这时的诗人,分明已经对那一个腐朽没落的明王朝的不可逆转性和必然颓败性有了理性的认识,也在为自己数十年的迂守反思,在对人生的价值观和价值实现进行重新梳理和思考。晚年的吴中蕃,自号今是山人,“觉今是而昨非”。清康熙三十一年,吴中蕃还受贵州巡抚卫既齐之聘主纂《贵州通志》,可知,其对社会走势的认识及个体生命和价值实现的理解,已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层面。
《敝帚集》记录了吴中蕃的经历和感悟,而天河潭则是今天我们更好地理解《敝帚集》诗意的形象注脚,在美景与名诗的交相辉映中,一位老人从心事重重到寄情山水到大彻大悟的生命足迹清晰可辨。于是乎,今天再次漫步于吴中蕃的天河潭,我们看到,在天河潭,时时处处都可以看到有这样一位老人——
他曾经站在香粑车面前,听着哒哒的水车击水传歌,嗅到了木头的清香,触摸到那石浆四溅的粗粝,品尝到野露山泉的甘之如饴。
他也曾走过美人凼,想起那个美丽的传奇故事。他看到美丽的杨花姑娘临水自鉴、顾影自怜,也看到最自然的风含情水含笑。
他一定多次船渡过水光潋滟山色空蒙的卧龙湖,看到西下的夕阳柔柔地打在湖面,隔岸青山斜斜插入水里,迎风碧柳在湖岸两旁轻舞细腰,还有淡淡的云朵在水里微微游弋,那两句诗——“轻披太古烟霞色,始遂当年泉石心”,大概就是在这里灵光闪现出来的吧?
他深情礼赞过的《婆竭洞》,乾坤柱已在此牢牢镇守银河宫千年万年,姜太公的垂钓还在日复一日继续,织女在月牙潭边年年月月地织着珊瑚海,而丰收厅上的菜园子,他是否也曾去掐过几根嫩黄瓜或老玉米?
而我以为,一定是在竹林翠溪上,吴中蕃才真正领悟到了人生的真谛。春江水暖鸭先知,夹岸翠竹如影随。竹林环绕着翠溪,溪流迎合着绿竹。竹为水而生,水为竹而绿,两岸青青翠竹像轻盈的飘带随着蜿蜒而行的小溪流左窜右拐,一弯清波则穿上了翠竹编织的绿色毛衣,无边的绿都融化在水中,就连蜻蜓都仿似长着绿绿的翅膀招摇。荡舟在这绿竹酿酒的溪流里,不必品尝,一开眼就要迷醉。这样的桃源地,他怎可能无动于衷?“每坐溪关向水笑,遑遑含此欲何之”的境界,也许就是在此间得悟。
要是我,天天活在此间天堂,我也乐意,也一定像他一般,每次坐在溪头都眉开眼笑、百事无忧,拥有这样的生活,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吗?也许,吴中蕃终于明白,最好的生活,是相忘于山,相忘于水,相忘于“天末”(边疆)之江湖。
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不如让我们来完整地领略下吴中蕃《徙居芦荻》组诗中的这一首吧——
显而易见,过去那个更在乎经史子集的人,已经惯看烟林了。过去那个看重声名气节的人,连名字都不为人知了。过去那个曾经严格按照儒家规范生活的人,已经拜师木石了。与过去彻底告别,确实有点伤感,但此时的诗人,已经放下了心中那块沉重的前朝墓碑。在天河潭的无边胜景里,在耕读渔樵的生活中,老先生发现,与齐家治国的冠冕之教相比,那些百世无言的木石,才是人生的益友良师啊!以木石为师,以渔耕自足,吴中蕃边走边吟,终于解开了那个一直缠绕他大半生的政治疙瘩,实现了后半生的理得心安、心满意足,正所谓“耕渔足了半生事”是也。诗人何以“足了”?“足了”在天河潭的山水清音里,“足了”在对生命和价值的再认识、再发现、再实现之中。心已“足了”,无争无患,当然不害怕“渐无名字与人知”。心已“足了”,无欲无求,才能够“每坐溪关向水笑”。这是老先生用一生的坎何和遭遇总结出来的经验,而不仅仅是肤浅的野狐禅。
当刀光血影黯淡了之后,山山水水在诗人面前焕发出了更强大的生命力。当吴中蕃不经意间走进了美轮美奂的天河潭,我想他终于知道,他的政治使命早就已经结束了,接下来他应该开始的是文化生活。于是,我们看到,一个结束了政治生命的人开始了他的文化生命,并最终在中国文化史和贵州文化史上留下不俗的一笔,六百年贵州省,多了一位接地气有灵气的诗人。而如果仅仅站在本省人的角度,我得夸大一些:他是我们自己土地上的陶渊明。
不得不说,相比起他那跌宕起伏的前半生,我更愿意与已经苍老的吴中蕃老先生相遇相识。毕竟,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的吴中蕃老人,更多点山水气质,更多点木石性情,也让我更为倾慕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