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奢香
蓝东兴
如果今天要推出一个明代对贵州最有影响的当地人,可以说非奢香莫属。
奢香是明朝初年的水西彝族首领,今天的贵州彝族仍妇孺皆知。从明朝到清朝,许多朝廷官员、当地文人把她的事迹载著史册,惊叹她的政治胆略,感喟她的丰功伟绩。在贵州省大方县城,今天最宽阔的一条街道以奢香的名字命名。在县城的边缘有一座庄严巍峨的仿古建筑,据说是仿造明朝的贵州宣慰使司衙门,是当年奢香担任宣慰使时期的衙门形制。中央电视台2011年在综合频道黄金时段播出了根据奢香的历史故事创作的电视连续剧《奢香夫人》,创收视新高。
关于奢香的事迹,《明太祖实录》等书中可寻见片言只语。所能看到有关她的记录有田汝成的《炎缴纪闻》,还有后来的王士性的《黔志》、郭子章的《黔记》《明史》《明史纪事本末》《大定府志》《黔书》和《黔史》等作品,都用了相当多的笔墨。她的事迹在民间广为流传,特别是在黔西北彝族聚居区。
奢香的娘家是四川蔺州宣抚使、彝族恒部扯勒君长奢氏。蔺州就是现在的古蔺县,这里的彝族和黔西北彝族不仅同属于彝族的一个分支,而且是一个传统的婚姻圈。据说她自幼聪明漂亮,嫁给比她年长许多的贵州水西彝族土司霭翠时,年龄尚小。
电视剧《奢香夫人》说她是永宁宣抚使长官名禄照的妹妹,禄照在有些史书上也写成禄肇。水西是指鸭池河以西的今贵州广大地区,水东就是鸭池河以东至贵阳的广大地区。明朝初年的水东首领是宋钦,其妻名叫刘淑贞(亦写作刘赎珠),宋钦死后由刘淑贞辅佐其子宋诚承袭宣慰使同知。
关于奢香的出生年月,没有一部权威的史书可资凭借。李芳的《大定县志》附录有清道光十年黔西知州吴嵩梁(字兰雷)所写《明顺德夫人奢香墓诗》,云:“顺德夫人宣慰使,大节千秋功万里。华年十四嫁通侯,二十孀闺守孤子。”如果据此诗所云推算,奢香是20岁孀居。该书同一页上查得其夫霭翠死于洪武二十一年,即1388年。用1388年减去20年,便是奢香的出生年,即1368年。
但是《明史》等书记载,说霭翠死于洪武十四年(公元1381年),那么再往前推算,奢香就出生在1361年。
我个人还是倾向于《大定县志》的说法,因为《明太祖实录》在洪武十四年以后还有多条关于霭翠进京朝贡的记载,并且最后一条记载是洪武二十一年九月乙亥。
奢香究竟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大定县志》与《明史·贵州土司》的记载一致,都说在明洪武二十九年,即1396年,并且“朝廷遣使祭之”,诰封为“大明顺德夫人”,还给他的儿子“的”赐姓“安”。有一点可以肯定,洪武二十四年(公元1391年)奢香不再摄政,这年六月以后的贵州宣慰使已经是她和霭翠的儿子安的。这样算来,她去世的时候才23岁。即使按照另一种说法,她也不超过30岁。
明清时期的史书和诗文,以及流传至今的民间故事,从不同角度,用不同方式表现了奢香夫人在丈夫霭翠去世之后,管理彝族48部,从中华民族的大局出发,开驿道,建学校,平纷乱,奖励耕织,忍辱负重。其中,记录得最详细、民间流传最精彩的部分是她忍辱负重,维护民族团结。
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明朝在贵州设置贵州卫,以马烨为指挥。当时明朝尚未平定天下,贵州西部的云南还在元朝的梁王控制之下,贵州的诸多土司主动向明朝称臣纳贡。明太祖朱元璋一方面加大对西南的军事部署,一方面笼络西南土司。尤其是几乎控制贵州西北的彝族土司霭翠,朱元璋对他既不放心,又极力拉拢。就在霭翠归降的当年,明太祖就指出“蛮夷多诈,不足信也”,提醒都督抚臣要保持高度警惕,“观霭翠动静”。可是他又知道霭翠统领的水西彝族对于明王朝的重要性非同一般,在《平滇诏书》中写道:“霭翠辈不尽服之,虽有云南不能守也。”所以,他认为对黔西北彝族土司,只能怀柔而不可武力征服,只能从长计议而不可迅速解决。
可是,马烨没有太祖的战略眼光,也没有完全领会太祖的政治意图,他想借30万大军挥师西南的雷霆之势,借平定云南后的绝佳机会,将贵州的土司一举荡平,全部改为朝廷的“流官”统治,设置府县。更何况,霭翠在贵州的势力很大,对明朝的卫所形成威胁,对他这位朝廷的要员不够毕恭毕敬。于是他决定首先以水西的土司为突破口,将宣慰司领地变成府州县。于是在霭翠去世不久,就对奢香横加刁难,并将她押解到督抚衙门,剥去其上衣,公开杖责,进而激怒其反抗,“俟其反而后加之兵”。
马烨对奢香的侮辱果然激起了水西、水东彝族的愤怒,四十八部彝族一起聚集到奢香的军门,“戛顙愿尽死力助香反”。因为乌撒、乌蒙、芒部等毗邻地区的彝族上千年始终保持着宗法制和姻亲血缘关系,“无事则互起争端,有事则相为救援”,故而在奢香遭受侮辱之时,他们彼此能捐弃前嫌,不计宿怨,内聚力迸发出来了。怒火燃烧正炽热,战事一触即发。此时的奢香反而异常冷静,她考虑的是四十八部彝族今后的命运,理智告诉她,决不能为泄自己的一时之愤而中了马烨的圈套。她向各位首领分析时局,晓以利害,并亲赴都城向皇帝诉说原委,表白忠悃,愿世世代代保境安民,率领所属各部“刊山开驿传以供往来”。太祖深知“霭翠之地,必以十万众乃可定也”,“奢香归附,胜得十万雄兵”,对她加以安抚,严惩马烨,平息了一场风波。
就在此前不久,乌撒、乌蒙、东川、芒部、沾益等地的彝族土司曾多次抗拒明朝,屡遭惨败,仅乌撒一部在明朝颜川侯傅友德的攻击下就被“斩首三万余级,获马牛羊万计”。奢香在忍受丧夫的悲苦之中,又经受无端的裸背杖责,但她以惊人的克制力避免了一场生灵涂炭。她率领部众开辟了连通贵阳、施秉、瓮安直达乌蒙、乌撒的九条驿道,使“鸡鸣三省”的乌蒙山区走出了封闭,中央的政令比以前畅通了,毕节卫、赤水卫、层台卫的军事机构驻扎下来,陕西、河南、江浙、江西等地的移民纷至沓来,产业结构发生调整,经济快速发展,汉语很快成了通用语。
一个年轻的女子,不得不挑起统领四十八部彝族的重任,不得不在明朝大军滚滚而来的形势下为保全四十八部彝族的根本利益而艰难抉择。她在四十八部彝族情绪汹汹的时刻与中央王朝建立了团结和睦的关系,开辟驿道使封闭的彝区走向了开放,建立宣慰司儒学使人们的思想变得开明,将子弟送往京师国子监学习使水西彝族的视野变得开阔。
奢香开山修筑的驿道今天已经荒废,石板上磨出的深深马蹄印还在叙说着当年的热闹;水西彝族那时架设的石桥如今有的已经坍塌,桥头的碑文多已风化,依稀还可辨认的文字在风雨中见证了曾经的繁盛。毕节市大方县城外的奢香墓多次修复,谁也说不出它的原样,但是墓主人的故事还在传诵,并不高大的墓,吸引着一代代人扼腕凭吊。
当我们伫立在奢香墓前,徘徊在仿制的宣慰司衙门前,总会肃然而生一份崇敬。似乎看见一个柔弱的女子忍着丧夫之痛,手牵着幼小的儿子,噙着泪,蹒跚前行,血迹斑斑;似乎听见一个来自边陲的年轻女子在朝堂之上诉冤屈,陈大义,庄严承诺;似乎还在空谷中回荡着彝族同胞修筑道路的劳动号子,还在驿站隐隐传出一阵阵马蹄声。
凝望着奢香的塑像,我总会涌起一阵感动。虽然想象不出彝族四十八部怒火点燃之后,与明朝数十万军队血腥厮杀会是怎样的惊心动魄,会有多少明朝将士倒在血魄之中,会有多少彝族男女惨遭荼毒,但是可以断定,已经基本平定全国的大明王朝不会让水西彝族独立于版图之外,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和充足的兵员结束这场纷争,水西彝族将在满目疮痍之后重建新秩序。奢香不计个人的屈辱,保全了水西彝族,保全了明朝无数将士的生命。所以,奢香不只属于水西彝族。
在仿古的宣慰司衙门,在奢香墓前,奢香的雕像都是微仰着头,眺望远方,似乎有一些哀怨,但是无比刚毅。我们难以揣测她的内心有多么强大,我们现在都已经知道她示弱并不说明她软弱,我们完全相信女人的心胸很宽广,我们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女中豪杰也是能屈能伸,我们懂得了快意恩仇并非真英雄,我们不再妄言西南山区的少数民族目光短浅。
民间传说朱元璋把马烨给杀了,这可能是讲述者对奢香遭受的屈辱愤愤不平而编造的情节。史书上说马烨被关进大牢,尔后又放出来委以重任。关于马烨的结局,史学研究者可以继续考证,但是马烨的结局无碍于我们对奢香功绩的评定。当时处于弱势和被动的奢香奔走朝廷,主要不是为了鸣冤叫屈,替自己讨一个公正的说法,而是借此创造了一个开发水西地区的机会,并且这种开发是主动地,是凭借水西彝族自己的力量。当我们总是感叹历史上的中央王朝不关心贵州,没有给贵州提供充分的开发机会的时候,从奢香的身上是不是应该有所启示,有所反思呢?所以,奢香不只属于历史。
我们在今天不应该忘记奢香,她纠正了地方官员贯彻中央精神的偏颇,她传递了贵州人民当年盼望开发的心声,成就了明朝开发贵州的历史,也为贵州继续开发奠定了基石。所以,奢香还活在当代。
奢香在600年前走完了她的人生历程,短暂,悲壮,豪迈,留给后人的遗产丰富而且深沉。她生动地诠释了个人和民族、民族和国家、现在和未来、耻辱和荣誉的关系,她在朝堂之上的一声庄严承诺兑现为九驿十八桥,她惊人的理性决断至今还能激起我们的情感冲动,她用传奇的人生张扬了彝族儿女优秀的品质和伟大的人格,她用实际行动镌刻了一段贵州人民开发祖国、建设家乡的精彩历史。
奢香的生卒年月无法考证,这是历史的遗憾,而对于今天却无足轻重,因为她的美丽已经烙在了我们的心中,她属于现在,她将被传唱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