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岁月的煤油灯
唐林
我深居在贵州望谟西北角一处小山村里,这里盛产油桐,素有“油桐之乡”的美誉。红军路、红军井等一系列与红军有关的故事,魂萦梦绕。另外还有村上那位曾经从朝鲜战场上归来的老共产党员,他们保家卫国的英勇事迹,多少年以来,积淀成了一桩桩鲜活的往事,一直盘卧在村子里大多数人的心中,助推着家乡经济的发展。
童年记忆中,每逢阳春三月,故乡那绵延起伏的群山,整遍山野的桐树上,缀满粉红色的艳姿。那嗡嗡的小蜜蜂,舞动着青春,簇拥盈满粉白色花林,它们在花枝上走走停停,翩翩起舞,最后将裹满油桐花粉的两腿,蘸满青春情愫,飞越一座又一座高山,最终才栖息在村庄养蜂人家板壁上的蜂桶里。
母亲曾告诉我,在新中国刚刚成立之初,小时候的她,在外婆家身为黄花闺女时,就曾经点过桐油灯,这样的情况,伴随母亲好几年的历史。在改革开放初期,当我们几兄妹都十分怨恨煤油灯灯光昏暗,给生活造成不便时,母亲总是会说,我们已经生活在比较幸福的年代了。母亲谈到,拿煤油灯时代与她们那时的桐油灯时代相比,我们身处的时代真是一个幸福的时代了。
我们的村庄是在上世纪末才通电、通路的。在此之前,煤油灯也陪伴我们全家走过了好几十个年头。奶奶曾告诉我,如果我们村里没有像爷爷那样的共产党员敢为人先,那么村庄就这样永远没有春意盎然的生机,村里的人们永远因条件的滞后而犯愁。至今,煤油灯在我的记忆深处,仍然清晰地浮现在脑际。当家人在晚间打开话匣子,拉起家常时,大家就围着一堂盛满灰烬的暖烘烘的火坑。炕上挂着一根锈迹斑斑的乌黑铁丝,从楼枕上垂挂下来,将一盏摇摇晃晃的煤油灯,悬挂在铁丝扭成的弯钩上。我们一家人就这样在如此乏味的环境下憧憬未来,抒写青春,描绘生活,吐露衷肠,摆谈农事,归根结底就是摆龙门阵。按照母亲的话说,我就是在这样的烟熏火燎、孤灯残照的环境中,在母亲的皓腕下随风渐渐成长起来的小青年。
我在读小学的时候,每当晚间时分,自己总是和哥哥一起共用一张小小的桌子在火坑边复习。他和我一边看语文书,算数学题,一边听家人说东家长西家短的故事。当我们复习感到有些疲惫时,就想伸伸懒腰,往往在这样的时刻,总是会不小心叹一口粗气,将那微弱的灯焰扑灭。面对那盏煤油灯,它总是经不起我们的摧残,这个时候,眼前呈现出黑糊糊的一片,仅剩下父母亲的一片埋怨声。当我用火柴重点光明的时候,总是会建议母亲把灯芯稍微往上拨一点,但是母亲总是与我背道而驰,常常这样说道:“刚才的灯已经燃得够亮了,像打火把一样的亮着哩。”当时的我,哪会知道母亲是为了支撑那个家而从灯开始节衣缩食?
为了不让风吹熄灭那盏用墨水瓶和一支小铝管裹着的棉花视为灯芯而做成的煤油灯,每当风从老屋的板壁或者门缝灌进来的时候,我总是会赶在风的前面,将衣服把灯笼罩起来,或将书裹成喇叭筒的形状,当灯的挡风墙。此刻的老屋,总会出现一团漆黑的迹象。这个时候的煤油灯像一座烟囱,只有顶上的竹楼才布满光魂,我顺着光反射的方向也能清晰地看到玉米棒斜插出竹楼缝隙的身影,母亲说,那是我们全家来年的生活福音啊!护着煤油灯时间久了,父母亲总是会异口同声地说,我是在故意玩火,根本不是在复习。在晚间玩火,是母亲当时的一大忌讳,因为他们都说小孩子玩火,在晚间容易尿床。当我与煤油灯结伴为伍的时候,母亲还说不能让我在昏暗的灯光下与自己的影子耍独角戏,否则我会做噩梦,自己会从酣梦中突如其来地狂呼乱喊,会引起父母们不必要的担心。因此,儿时的我,大部分晚上的时间都是依偎在母亲的怀里,享受母亲用她那双长满茧迹的手,安抚我慢慢地进入梦乡……
今天,在城市中的夜晚,每每透过一扇小窗向外探望,目光触探到尖尖月牙儿的航线时,心灵总会顺着记忆的长廊,觅回煤油灯辉映的那些历史。仍依稀地记得,我家当时点着的最漂亮的一盏灯是四方体煤油灯,人们习惯称它为“四方灯”,这种灯是用四块透明玻璃竖立环环相扣而成,是母亲不知要花多少心血和汗水,徒步到乡场上用鸡蛋或小白菜等物品换来的心灵之灯呀。在晚间,四方灯往往会被我们家拧到电闪雷鸣的地方,父亲去耕耘的时候,派上用场最为合宜。
孩提时代,我总是喜欢站立在这盏灯下,聆听老人们摆谈起爷爷身为一名共产党员去千里之外的地方,挖县城通往省城的公路,据说那个地方叫梨子坳,父亲也曾在这里沿袭着爷爷挖公路的日子,奶奶总是为爷爷和父亲所付诸的行动而泪流满面。那时候村里的共产党员带头,他们从家里挑起粮食,从步行需要10多个小时的县城,再从县城辗转到步行需要几十公里之外的地方,去义务挖公路……在那盏煤油灯下,那些催人泪下的感人故事,让我听得心惊肉跳,魂不附体。此刻,记忆深处还记得,无论我当时怎样吹,老屋里的煤油灯只是摇头摆尾晃动两三下而已,它总是能够经得起我嘘风打哨的折腾。尤其是那盏镜框式的煤油灯,最令我好奇,主要是灯光反射之后再次折射的影子,在玻璃中叠映出很多盏灯,它们的身影真让我捉摸不透,直到我上初中时,老师用物理知识才能解开深藏在心中多年的这个谜。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家乡,有一种煤油灯象征着一些家庭的荣华富贵,它一般是在适逢大型的红白喜事中才派上用场,这种灯叫“马灯”。这种马灯比我家的那种镜框式四方灯要昂贵很多,光的亮度也比较明洁,能够经得起风吹雨打。可是这种灯,在我们当时的村里,只有独一无二的一盏,据说是大伯母从异地他乡嫁到爷爷家时陪嫁的高级嫁妆。据说这种灯,还是当时大富人家的闺女出嫁时才可以获得的尚好待遇。于是,这盏灯在我们村里就像天空中的那颗北斗星一样,让孩提时代的我只有在默默的敬畏中艳羡了。
在二十多年前,我们村里的那些红男绿女们结婚的时候,就前来向伯母借这盏马灯去接新娘、办喜酒、闹洞房。而其他村子的人结婚时,只能提着就像我们家的那盏镜框式四方灯了。其实,新郎新娘们心里都暗自期待着拥有“马灯”普照的婚礼,但这或许仅仅是他们的一种奢望罢了。因此,这种马灯在我们村里也显赫了一种尊贵,象征着一个家庭的富裕。自从大伯家有了这盏高级煤油灯后,我们村子里的男孩去外面找伴侣都容易多了,真是家乡的“连心灯”呀!这一切均源于伯母的父亲是乡里的一名共产党员,因在村里做了极大的贡献之后,县里褒奖的。
适逢贵州建省600年之际,乡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村落里的灯盏,无论是镜框式四方灯或高级的马灯,都已经退出历史的舞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型的电灯和沼气节能灯,它们将乡亲从“煤油灯时代”引渡向“电气化时代”;昔日的茅屋陪衬的屋瓦,已经褪尽固有的酡颜;从前被炊烟袅起的乡村图景,今天被激荡山崖的音响所蒸腾……被定格为贵州乡村一种曼妙的时空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