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登录

目录

外公的悲哀
所属图书:《我与贵州的故事》 出版日期:2014-12-01 文章字数:2912字

外公的悲哀

早上接单位通知,以一个实习记者的身份陪同市里领导下乡慰问贫困户。

路上,领导看慰问对象资料时随口说起了他家的情况。慰问对象邢某某,今年82岁,一个儿子,五个孙子。儿子是前任村领导,但是思想觉悟低,严重超生,现在因为孩子多,经济压力大,生活贫苦。我挤在后座听到此,心里咯噔一下,在这个小县城,姓邢的人不多,何况名字还一样,今天要去慰问的人,难道真是我外公?我赶紧要资料来看,果不其然,正是我外公。

领导继而说起前任村领导(我的舅舅)的事,说他之所以不当村领导是因为当的话就不能享受低保户待遇。之前镇上叫他去开会,他就背起个竹箩去,往会议室里一放,说是散会了顺便去割筐猪菜回家喂猪。

领导一路说着,我的思绪却飘远了。

外公家住贵州省普定县化处镇熊家林村,他是孤儿,小时候给地主家放牛,生活极度悲惨。1945年,外公参加八路军,年仅14岁。1949年,新中国成立,1950年10月19日,外公所在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在司令员兼政治委员彭德怀率领下,跨过鸭绿江,开赴朝鲜战场,25日,揭开抗美援朝战争序幕。战争结束,外公转业,担任普定粮食局局长职务。

1956年我母亲出世,母亲是外公的第一个孩子,外公宝贝得不得了。之前说过,外公是孤儿,月子里的外婆因为没有公婆照顾,生产的第三天就下床劳动,因此落下了一身劳伤病。外公回家看到我外婆背着我母亲挑黄泥巴挣工分,不忍丢下,由此放弃了公家饭碗,回乡务农。

外公是个耿直人,用我三姨妈的话讲就是“木头脑筋”。回乡后外公当上了村支书,十年文化大革命,斗地主打富农,收来的金子银子铜钱鸦片等堆在外公家的簸箕里,外公没有私藏一分一厘。这都不算,外婆悄悄在瓦罐里存了半罐包谷,是外婆的老母亲偷偷拿来接济的救命粮,被外公发现后,直接抱去交了公。

嫁给外公几十年,外婆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年轻时没遇上好年月,年老了为子女的事操劳成疾。外婆恨外公,那种恨是发自心里的恨:比如外婆做饭故意把饭煮得生硬,外公牙齿掉光了吃不动硬饭;比如外公的床铺外婆从来不给换铺盖;再比如外公走在前面,外婆总爱用手指指着外公的后背挖一下。四十岁两人分居,长年累月地吵架。自古忠孝两难全,外公这一生,顾家方面是极其失败的。

前段时间,外公生病住院,我母亲及姨妈们照料了半个多月。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时间久了,姨妈们竟然开始推辞起来,都说很忙,欲将他接回家慢慢调养。我问母亲,外公的意思呢?他想回家吗?母亲说外公不想出院,他说他有低保,住院费报销百分之九十五,花不了多少钱,而且他自己存了一千多块钱,就放在床底下。我母亲身体不好,在医院照顾外公熬了一个多星期的夜,全身浮肿。

在外公众多子女中,只有我母亲坚持不让外公出院,她说这一走,只怕是活不了多久,前两天她梦见外公去世,哭着醒来,泪湿枕巾。白天外公在医院输液扎针灸,晚上母亲就把外公接到我姐姐家去,熬排骨汤煮白米粥,细心照料。

母亲是断不得药的,她有肺心病,劳累不得。在照顾了外公近一月之后,母亲也病倒了。我们抽不开身照顾外公,于是不得已打电话给姨妈们,希望她们能抽空来换换手。小姨说忙洗衣服,来不了;二姨忙收庄稼,来不了;舅舅忙给人家做门窗,来不了;舅妈忙照顾年幼的孩子,来不了。三姨妈倒是来了,和三姨父一起,进门就嚷嚷着要去给外公办出院手续,赶下午的车回去砍高粱。三姨妈嘀咕说小姨妈家没有干农业较清闲,应该由小姨妈担负起照顾外公的责任;二姨妈家里有婆婆帮忙照看,二姨妈应该来换换手;舅舅是外公唯一的儿子,照顾外公的事更应该由舅舅承担起;我母亲因为有我们几个上班的儿女,我们应该替我母亲担负起尽孝的责任。三姨父在一旁帮腔,说他们家是出了三百元钱的,出钱就不出力了。接着拿出手机给姨妈们打电话,说着说着,声音大了起来,再说,就吵开了,相互推脱。外公坐在沙发上,我姐姐在他膝上盖了一条毯子,外公的膝盖骨里卡着一粒子弹,打仗时留下的伤,年轻时医疗条件差没取出来,老了又不敢开刀动手术,外公就跛着脚过了几十年。外公看着三姨妈,听着三姨父打电话,他什么都没说,我看见两汪浑浊的泪在他眼里打转,他努力地控制着不让泪流出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外公今年82岁了,战场硝烟里,他经历很多次生死考验,他没有流泪;艰苦岁月里,饿得只能吃糠粑粑野菜汤,他没有流泪;难道今天,他的泪要流出来?姐姐说这就是“老泪纵横”!我们是小辈,说不得姨妈们的坏话,然而心真的很痛。在我们心里,外公是个伟岸的、顶天立地的英雄,英雄老了,却要遭受这世俗的遗弃,是悲凉的。

车拐入乡村小道上,领导谈起了我舅舅家的五个子女,老大在湖南上大学,两个上高中,两个上小学。领导说好在子女争气,读书成绩还行,走的是正路,不然的话,这次慰问低保户也不能选他家。

外公是极力支持子女们读书的,我舅舅是高中生,当年本是有机会参加工作的,是因为我外婆反对才回乡务农。外婆反对的理由是舅舅是独子,公职人员只能生一个孩子,怕“断后”。姨妈们也都上过学,我母亲是因为生不逢时,没机会上学。舅舅家生了很多个孩子,现在活着的有五个,连夭折的算上,十个都不止。那些年,就知道躲计划生育,一年生一个,舅妈的肚皮在十多年的时间里压根就没得闲过,直到生到儿子。那些年,舅舅舅妈在外地躲计划生育,生了孩子就往家里送,外公外婆带病照顾小孩,家里稍微有点点积蓄,都用来罚超生款了,生活必定贫苦。

在村委办公室里,等领导们给外公等几个老人发完慰问金,照完相,摄好影,走了。我偷跑进去,叫一声“外公”,也许是因为天气有点冷,外公的手冰凉冰凉的,我的声音有点沙哑沙哑的。外公拉着我的手,眼里竟是欣喜了,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家常,领导忙走,我一小兵小卒,耽搁不起领导的时间,赶紧屁颠屁颠追上领导。

回来的路上,我想起,外公住院期间,我母亲因为不满意我感情的选择,下决心要和我断绝母女关系。那时候我正遭遇着人生最大的低谷,成天抑郁,我甚至想,“罢了罢了,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理我,我也不在乎呢!”母亲却找到我的住所来了,提着两坨糯米粑,坐下后,狠狠地剐我一眼,说是外公拿杵手棍赶着她来看我,从前几天就追着她来看我,今天是真发怒了,“天下哪有不疼爱子女的父母,别和孩子赌气。”外公说。

外公(油画)

在师范读书时,我给外公画了一幅肖像画,我师范学的专业是油画,基本功没练好,打不准形,画外公的那幅画却意外地“像”。外公喜欢坐在门前樱桃树下的大石板上,拿一根长长的油亮的烟杆,目光顺着小路望去,我总觉得他像是在等谁,他却说谁都不等。有时候他高兴了,会给我们说起他年轻时经历的故事,他说他当兵时的证件、照片、信件等纪念物,被我外婆烧光了。作为一名老共产党员,他对得起党;但是作为一个丈夫,他是失败的,家庭的重担基本都甩给外婆了;作为一个父亲,他也是失败的,我母亲之后的子女,他都没有亲自带大,因为那些年,他被派往海南制种,在家的时间不多。

关于外公的经历,我曾经很想详细地了解并记录下来,然而未能如愿,总是被生活琐事所累。外公说等我有空了,他再细细地讲给我听,让我写下来,他的战死的战友、他的组织的故事,他都好好地记得。我惶恐,以我浅薄的学识,恐难以完成外公的心愿,只能写下这些零碎的片段,以求片刻的心安。

我与贵州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