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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三叹
所属图书:《我与贵州的故事》 出版日期:2014-12-01 文章字数:4126字

石门三叹

朱怀连

走进石门坎

刚听说你,是因为我好奇;急于认识你,是因为你神秘;迫不及待的想见你,是因为我想去探秘。石门坎,让我悄悄走近你。

石门坎,在地图上即使借助放大镜都很难找到的地方,可就在百年前,哪怕是你在遥远的大洋彼岸寄封邮件,只需在信封上书写“中国石门”四个字,邮差即可送达。你信不?

这里曾经有中国西南最早的民族学校,开创中国近代男女同校之先河;在这里曾经创制苗文,结束苗族无母语文字的历史,在中国首倡汉、苗双语教学;这里曾经有中国最早的麻风病院和孤儿院;这里曾经有中国西南最早的露天足球场和露天游泳池;这里曾经建立第一所医院……你信不?

这里地处偏远,土地贫瘠,自然条件恶劣。可你无论怎么都不可想象,先后从大山深处走出莘莘学子,其中有博士,教授,学者,名家,大师,翻译,官员,不计其数,数不胜数。信否?

这里有教堂,每个周末十里八乡的贫苦山民背着背篼,带着山货前来镇上赶场,晌午时分,虔诚的信徒们三三两两到这里,小心翼翼放下背篼,做礼拜,唱诗,祈祷,就连小猫小狗竟然也趴在地下聆听。信否?

这里聚居着苗、彝、汉、回、布依等民族,我听说,许多憨厚的山民以生涩汉语常常与外界无法交流,但可以用流利的英文与你交谈。近百年来,各民族和睦相处,没有打架斗殴,偷鸡摸狗,就是争吵骂街都极为少,真是闻所未闻。信否?

我半信半疑,似信非信,是信不信?一探究竟,方才可信。

我和儿子查阅资料,拟定行程,收拾行囊,踏上征程。从贵阳出发去石门,最佳路线应该是乘火车到云南昭通,然后换乘中巴车到中水镇,而后再改乘面的直达石门乡。水患致使铁路中断,行程临时改变。迫使我们在六盘水停留一晚。第二天,我们乘大巴下威宁,换中巴过中水,改面的抵石门。一路狂颠乱簸,堪比航天员体能选拔和测试。

路途的艰辛远比我想象中好,车窗外的景色更是让我着迷。远眺乌蒙逶迤,仰望蓝天白云,俯瞰千沟万壑,眼前山高坡陡。山上的森林、灌木,坡上的包谷、荞麦、洋芋、烟叶。漫山遍野,郁郁苍苍。路旁的野花争奇斗妍,红的,黄的,紫的,白的,蓝的,粉红的,有的是花瓣,有的似绒球,有的相似穗。小似星星,大如香烛。路在延伸,车在行进,让你目不暇接,不时按下手中的快门。

车轮卷起尘烟,已经远远看见小点点白,那个白色小屋孤独地矗立于山巅之上,其功能不详,倒是成了石门的地标。

车抵石门,远望群山延绵,抬望眼,山连山,山环山,山驮山,山抱山。他们祖祖辈辈依山而居,以山为邻。山养育了他们,山也成就了他们。

我百思不得其解,这里贫穷、闭塞、荒凉。难道是神灵?还是天灵?带着疑惑、困惑和揣测。

我悄悄走进威宁,走进乌蒙,走进石门,决意叩开那沉重的百年历史的石门。

石门坎夜话

初到石门坎,已是临近黄昏,来及不放下行李,我们匆匆来到柏格里、高志华陵墓,墓地并列,看上去是刚刚修葺一新。昔日石门教堂已成废墟,足球场、露天游泳池变得一片荒芜,杂草丛生。医院早已不见踪影,孤儿院更是荡然无存,山那边的麻风病院在夕阳下还历历可辨,唯有今日民族中学崭新的教学大楼格外引人注目,成为石门最为耀眼现代建筑。小镇更像是集市,街道两旁有的是小客栈、小饭店、小超市,只有几个老人、妇女和孩子在玩耍,显得比较单调、冷清。山峦起伏,连绵不断,日近黄昏。我一直在寻找那石、那坎和那门。我奇异发现石门坎,有石,有坎,却没门。

一路奔波,周身困倦,借路边店歇息小酌,向老板娘打听镇上知晓石门历史的老人,老板娘允诺吃罢晚餐,唤回小儿带我们去找杨爷爷。其实,杨爷爷家就住小店隔壁。穿过窄巷便是老人的住家。此时,天已渐黑,昏暗的灯光,破旧的老床,几乎看不见任何家什,透着铁炉盖缝隙的微光,几个身影依稀可辨,凭声响感觉是一家人在吃饭。“来了,坐下吃饭。”老人招呼我们坐下。为不影响他们吃饭,我借顾买烟。斯须,我们重新回屋围炉而坐,寒暄一阵,“我们石门坎怎么有石,有坎,却没门呢?”我首先问道。听罢,老人呷了一口茶,话匣子也就打开,时间把我们拉回到百年前……

百年前的石门坎,有石,有门,有坎。所谓的石门其实是山门,利用山的自然陡峭取狭窄之处,以石块堆砌为门框,整块巨石盖顶做上槛。这里山路弯弯,山高坡陡,山石依坡砌叠方成坎。可是今天建设新农村,实现村村通路,大有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之势,昔日驿道拓宽成大路,块块石坎变成柏油路面,往日石门已不见踪影。翌日,老人亲自带我重走石门,寻找石门,倾听石门。显然,石门坎只是一个地名、一个符号。

石门,对不起,我来晚了。

柏格里他们怎么会来到石门坎的?我了解到他由英国启程,抵上海,过重庆,上昭通,入凉山,跋山涉水,历尽千辛到石门。在中国二十八年,因救治学生感染伤寒而悄然病逝于石门。他是一名传教士,在他的影响下,分别有好几位传教士又先后来到这里,他们兴建教堂,创办学校,创制苗文,设立医院,治病救人,教练足球,修建泳池。方圆百十里,云贵川周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给偏远闭锁的贫困山村带来一片生机。可以说,他们是最早接受西方文明的山民,石门人至今仍然怀念着他们。

我向老人提及两位石门先贤。说来也巧,在去石门的前一天,朋友聚会,我说起去石门一事,居然两位朋友祖籍石门,其父辈为石门贤人,一位的祖父曾是柏格理的苗文翻译,另一位则是苗族医学博士。朋友多年,我竟浑然不知。老人听罢,神情木讷,若有所思,半晌没有吭声。他慢慢叹道其中的隐情,石门曾经人才辈出,石门人理应引以自豪和倍感骄傲。谁知光宗耀祖的背后,是乡情的淡漠,人情的冷漠。那年,几位乡亲不辞辛劳,携山货去省城探望一高官,此人视而不见,闭门羹有伤自尊,一怒之下,他们愤然将山货随手抛弃,悻悻而去。“这样的事不止一桩啊!”显然,老人伤感不已,一声叹息。

老人还告诉我,他父亲曾就读石门民族中学,后考入华西大学。曾任西南教区总会计师,解放初期被调至西南军政委做翻译,后调中国社科院做翻译工作,他深谙俄文,通晓回文、藏文、苗文,曾经和苏联专家商讨苗文的改革。再后来以莫须有罪名打成“四类分子”,不久便离开人世。那些年,“四类分子”的子女备受歧视和牵连,无奈之下,趁月黑风高举家悄悄逃离去了云南,总算逃脱一劫。哥姐六人先后去世。直到打到“四人帮”,全家才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父亲迄今没有平反。他们仍然家境困窘,生活拮据。这种生活他们早已经习以为常,不以为然。

高兴之余,老人给我说起趣事。听说那年省长杨森带领一支球队来石门比赛,石门队以一记妙传,起脚劲射,连人带球滚入球门,石门队告胜,杨森大加赞赏,欣喜之下,挖走主力两名带回省城,且转会费丝毫未付。从此,石门球队名声鹊起,在西南地区一度声名显赫。解放后,刚刚组建的贵州省足球队一度有七名队员是来自石门坎。

我们谈了半天,得知老人年已古稀。他个头不高,身板硬朗,黝黑脸庞,几根胡须,一年脚蹬胶鞋,四季线帽不离,说话慢条斯理,时不时深吸一口气。他不食烟酒,只偶遇头痛,才将头痛粉撒入劣质烟卷吸上几口以求缓解。他记忆力好,读过初中,也算得上是石门的“文化人”。

这里曾经有留下的文化和文明,这里曾经有留下的爱和神灵。这里曾经是西南苗族最高文化区、文化圣地,曾有过中国近代教育史的伟大创举。今天,新的校舍拔地而起,可孩子们并没有太多珍惜。老人长吁短叹,现在石门的孩子辍学、失学、厌学、逃学现象时有发生,屡见不鲜。老人忧心忡忡,不管怎么说,这是他不愿意看得到。石门人期盼石门重启,再创辉煌,重新寻找那些飘忽的灵魂。

“砰砰……”敲门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哦,是沈红来了,快去开门。”老人告诉我。

石门坎邂逅

石门的夜晚,像是染了墨汁,漆黑一片,高原风裹掖着她卷进屋内。昏暗的灯光很难看清对方,我起身让座,这时她才发现有客,彼此互相问好,点头示意。

“杨老师家有客人,我一会再来好吗?”我说没关系,我们仅仅是游客,不碍事。

“好吧,那你们先谈。”我再三表明没有正事可谈,我们只是闲聊。她才小心翼翼入座。

“好的,那我们明天几时出发?”我听到她和老人大概是说明天一早准备下乡,如果不下雨就来接,万一下雨什么的,他们就自己去,还有乡政府什么什么芸芸。

炉火正旺,烧水壶噗噗冒着热气,主妇提壶添煤。

这时,微弱的灯光借助火光,我方才细细看清她,沈红,一头短发,一副眼镜,一双胶鞋,一身素装,一个文件袋,一支钢笔,一个手电。说话轻言细语。一问一答,总是好的,好吧,好吗?以这种谈话方式,几乎让你不能说个“不”字,假如是在谈判桌上会让你无力反驳,毫无还手之力,温柔使你不得不签。

在见沈红女士之前,我就知道她是沈从文先生的孙女,是中国社科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眼前的沈红看上去纤柔,温婉,优雅,亲切,自然,说话似江南淑女,谈吐具学者气质。

在百年间的落差以及这个落差带给我们的疑问和思考时。真不敢想象,也不敢相信,她历尽艰辛,十多年来多次往返石门考察、调研,潜心研究石门文化,为石门文化教育的复兴,写下许多不朽的著作,她感叹说,“……一个荒蛮的不驯的中国西部村落,半个世纪前竟是一个无比绚丽的文化圣地。它经历了从边缘——中心——边缘的过程。”石门人都亲切地称她沈老师。不觉让我对她肃然起敬,由衷的敬佩。

她说已到石门数日,不日还要辗转滇、川,主要做石门文化圈的考察、调研。我给她说,我准备后天去临近的云贵乡,看望一个叫曹永的青年作家,我们初识,我对他颇有好感。

“哦,那里我还没有走到,听说那里有个罗布甲小学,同属石门文化圈,请你帮我拍几张照片好吗?”

“这有什么?”我欣然允诺,她急忙掏出纸笔,工整写下姓名、邮箱、罗布甲小学。同时她留存了我的手机号,有望再联系。第二天我打听到由于修路,致使道路不通,我未能去成云贵乡,也未能见到曹永,沈红托付的一件小事就此搁浅,我深感内疚和自责。特意恳请老人转告沈红女士,同时电告曹永深表歉意。

时间不早,沈红还有要事相谈,我起身告辞。我们向老人一家和沈红一一道别,因为明天我们就要离开石门。

清晨,汽车行驶在山腰间,山路蜿蜒曲折,翻过山丫口,远远看见那个山巅小屋渐渐变成一个白点,汽车越来越远,白点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走进石门,让我心中洋溢着一种骄傲、自豪、神圣和崇高。

站在石门,冥冥中我有一种酸楚、失落、怅然和迷惘。

离开石门,每每有一种愧对、汗颜、期盼和期望。

石门,我还会来的。

我与贵州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