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丽如——“我得为北京评书争口气”
一、阴差阳错,学说评书
连丽如
1942年3月18日,连丽如出生在北京的一个满族家庭,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连家是满族镶黄旗毕鲁氏旗兵的后裔,连丽如的祖父曾是午门的门甲,做过笔帖式,祖母曾在王府里给格格梳头,生活非常清贫。到了父亲连阔如这一代,连家才慢慢摆脱贫困,生活开始好转。
连阔如是京城著名的评书艺人,也是“连派评书”的创始人。他早年为谋求生路拜师学说评书,20世纪30年代在广播电台率先开说评书,在听众当中产生极大影响。当时,只要电台播放连阔如的评书节目,“大街上立马鸦雀无声,有话匣子的纷纷回家,行者且驻足,商家暂停贾,挑者卸其担,耕者忘其锄,大气不敢出,但坐听评书”。
因此,连阔如便有了“净街王”的美称,“千家万户听评书,净街净巷连阔如”的民谣传遍大街小巷。
连阔如
受连阔如影响,连丽如从小就十分喜爱评书艺术。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书馆听父亲说书时的感受:“当时父亲正说的是《三国演义》里面的‘三顾茅庐’,一下子把我带到了三国的世界里去了。特别是在父亲说到‘隆中对’纵论天下大势的时候,我深深为我父亲的艺术造诣和才学所折服。我就觉得,这样好的艺术如果不传承下去,实在太可惜了。”
连丽如不但爱听书,还爱看书,这同样也得益于父亲的教导。小时候,连丽如家住在琉璃厂附近,离中华书局不远,父亲在说书之余常常带着她去买书。父亲的藏书范围很广,从老子的《道德经》,到孔子的《论语》,再到陈寿的《三国志》,应有尽有。仅《三国演义》就有40多个版本,其中有两部还是从西藏带回来的明代稀有版本。这些书陪伴连丽如度过了一个充实的童年,用连丽如的话来说,自己“从小就是在书堆里长大的”。
后来,连丽如又爱上了京剧,仅张君秋的一出《望江亭》她就足足听了几十回。然而,虽然热爱文艺,可连丽如上学时最喜欢的课程却是数学。在北师大附中读初中时,她是学校的数学尖子,曾自学高一的课程;上高中后,她的成绩依旧名列前茅,还没毕业便被中科院天文研究所选中,准备保送她到南开大学深造。
1960年,就在即将启程前去南开大学时,连丽如却忽然改变了主意,打算放弃学业。原来,自从1957年父亲被划为“右派分子”后,家里的经济条件每况愈下,一家9口只能靠父亲十几元钱的微薄收入生活,再加上哥哥、姐姐先后得了肺结核,母亲也重病缠身,更是雪上加霜。于是,为了分担家务、养家糊口,连丽如决定留在北京,随父亲学说评书。
得知女儿要学评书后,连阔如并没有反对,只说了一句“要学,就要持之以恒”,并把她的原名连桂霞改成了连丽如,以表达“连门自有后来人”的期望。就这样,18岁的连丽如和父亲一起加入北京宣武说唱团,开始了与评书朝夕相伴的艺术生涯。
二、坎坷的评书之路
初学评书时,连丽如问父亲:“怎样才能成为一个评书艺术家?”父亲答道:“说透人情方是书,懂多大人情说多大书。心眼儿窄的人绝说不了肚量宽的书。你将来懂得人情世态了,必能成家。”
父亲的一句“懂多大人情说多大书”让连丽如体会到了说书的诀窍。带着这一诀窍,连丽如在北京宣武说唱团刻苦学习,她每天都去书场听父亲说正宗的“连派评书”,并博采众长,汲取说唱团里其他评书演员的长处,充实自己的表演,进步飞快。
连丽如寿诞祝寿会(前左为贾建国)
1961年9月,刚学了一年多评书的连丽如壮着胆子要求登台说书,于是,连阔如便教了她一段《三国演义》里的《辕门射戟》。演出当天,连丽如和父亲来到天桥书馆,父亲先出场说了一段,然后向听众致意:“小女随我说书,略有所成,下面由她来说,不周到处,还望海涵。”就这样,连丽如在父亲的引荐下从容登场,将40分钟的《辕门射戟》一字不落地全说了下来,并且毫无破绽,博得了听众的阵阵掌声,父亲高兴地对她说:“你能吃上这碗饭了!”
没过多久,连丽如又将全本《三国演义》都学了过来,并在天桥书馆演出,一下子轰动了整个评书界,大家都对她精彩的表演赞不绝口,连阔如在台下更是听得直掉眼泪。从此,连丽如成为北京第一位女评书艺人,无论酷暑寒天还是狂风暴雨,她和父亲每天都雷打不动地在京城数十家书场里说书卖艺,名声逐渐响亮起来。
1962年,连丽如和说唱团里的三弦演员贾建国喜结连理。贾建国出身于曲艺世家,6岁就开始登台说相声,13岁开始弹三弦。连丽如和他十分投机,平日里,两人经常在一起谈天说地,慢慢产生了感情。结婚以后,连丽如的婚姻生活幸福美满,团里的其他演员都十分羡慕。
然而,就在连丽如的事业和爱情获得双丰收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1967年,北京宣武说唱团被迫解散,连丽如和丈夫双双下放到北京食品厂当工人。此后的十多年里,连丽如再也没能上台说书,父亲也在屈辱困顿和病痛折磨中辞世,她的心情一度跌落到谷底。
1979年9月12日,北京宣武说唱团恢复,连丽如怀着激动的心情重新加入进来,下定决心一定要将父亲开创的“连派评书”传承下去。4天后,她登上舞台,以一本《东汉演义》开始了崭新的评书生涯。
“文革”还没开始前,连丽如就曾经在书馆说过《东汉演义》,然而,由于12年没有上台,一开始她怎么也找不到感觉,越说越觉得不对劲。就在连丽如一筹莫展之时,贾建国在一旁对妻子说:“我给你讲讲这书应该怎么说。”
贾建国的记忆力很好,他早年曾听连阔如说了两个月的《东汉演义》,对书中的每一个章节以及表演时的一招一式都过目不忘。在他的帮助下,连丽如这才逐渐找回了当初说书的感觉,在台上演出时如鱼得水、收放自如。
三、评书无国界
1979年年底,38岁的连丽如调入中国煤矿文工团,担任团里的评书演员。有了之前几个月的磨炼,她的说书水平突飞猛进,评书艺术生涯也进入了辉煌的时期。接下来的几年里,连丽如在团里陆续演出了《三国演义》《东汉演义》《隋唐演义》《明英烈》等几部长篇评书,均得到很好的反响。
20世纪80年代中期,由于种种原因,北京的书馆陆续关张。为了让评书艺术得以延续,连丽如转战荧屏,先后录制了《三国演义》《东汉演义》等电视评书节目。这些节目在各地电视台播出后,都取得了轰动效果,评书开始在电视上流行开来。
在连丽如的努力下,评书艺术打开了新局面,开始为更多人所知晓。到了20世纪90年代,不仅是国内的听众,就连外国友人也对评书艺术产生了兴趣,于是,连丽如又把心思花在了让评书走向世界上。
连丽如说书场景
1994年,连丽如远赴新加坡参加第三届“华族文化节”,并准备举行为期3天的演出。在正式演出前,她先去看演出场地。那是一个商场,刚一进场,连丽如心里就咯噔一下:“这场地太难演了,舞台前后有500个座位,四周全是做生意的柜台,楼上楼下共三层,上下相通、人声嘈杂。这场地就像老北京的天桥明地、流水地,站不住人。要是他们的心思在买与卖上,不‘给耳朵’,怎么办?”
演出当天,连丽如登上舞台,醒木一拍就开始说了起来,没想到观众很快就被吸引了过来,就连原本做生意、买东西的人也都停下来趴在栏杆上仔细聆听,连丽如这才放下心来。接下来的两天里,前来观看演出的观众有增无减,最后一天,新加坡文艺界的知名人士都来了,观众里三层外三层,把场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演出结束后,连丽如又应邀在电台录制了《康熙私访》和《刘公案》等评书节目。后来,她又先后3次访问新加坡,为听众录制了《红楼梦》《水浒传》《聊斋》等评书。她曾在接受采访时说:“我为弘扬中华民族评书艺术尽了微薄之力,现在,评书在新加坡扎下了根,我感到心满意足。”
除了到新加坡,连丽如还曾两赴马来西亚演出。她在马来西亚说《关公白马斩颜良》时,当地媒体是这样报道的:“她只带来一把中国扇和节板,便在台上投入演出。整个礼堂只有节奏快慢的说书声,时而传来马嘶声、万军奔腾声、人头落地声……连丽如成功地把所有听书人,带向了古代的三国战场。”
此外,连丽如还在美国掀起了一阵“评书热”。她曾到哈佛大学、加州大学、麻省理工学院等高校作巡回展演,吸引了许多美国的教授与学生。她还在洛杉矶举行了专场演出,很多不了解评书的年轻人原本是开车送父母去的,结果听了一遍后第二天便主动问父母:“您还去不去?我们还想去听。”连丽如用她精湛的表演向大家证明了:评书是没有国界的。
四、倾情奉献,开办书馆
进入20世纪,连丽如依旧为评书艺术辛勤耕耘着。从小在书馆里长大的连丽如,对书馆有着十分深厚的感情,因此,开办书馆成了她最大的心愿。
连丽如作品光碟
2003年,连丽如在朝阳区文化馆开设了“小梨园”书馆,没过多久因“非典”的爆发不得不中断。第二年,她在北京什刹海银锭桥畔的鸦儿胡同开办了“月明楼”书馆,每周二到周日晚间表演《三国演义》《东汉演义》《康熙私访》等评书,吸引了大批评书爱好者。然而,由于年事已高,再加上缺少评书演员,书馆开张3个多月后就无法维系,被迫关闭。
“小梨园”和“月明楼”虽然半途夭折,却帮助连丽如培养了一批忠实的听众,还为她带来了4个徒弟——吴荻、梁彦、贾林、祝兆良。2007年,连丽如重整旗鼓,在宣武区文化馆的支持以及4个徒弟的帮助下,创办了“宣南书馆”。10月2日,书馆正式开书,此后的每周六下午,连丽如和徒弟们都会在这里说书。
“宣南书馆”不仅是评书爱好者聚集的场所,也是连丽如培养徒弟的平台。平日里,连丽如的教学主要在书馆中进行:“学评书就得上台去说,教一句背一句不行,那就不叫说评书了。”正如连丽如自己所说,她的教学重点在于亲自上台示范。在这种教学方式下,她先后带出了许多评书新秀,为评书艺术注入了新鲜的血液。
2008年,北京评书入选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曲艺类)。同年,连丽如在崇文区文化馆开办的“崇文书馆”正式开张。
2009年5月,连丽如成为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北京评书,曲艺类)代表性传承人。在接受采访时,她说:“我得为北京评书争口气,得把它原汁原味地传承下去。评书艺术最早是在北京起源的,我不能让北京评书在我们这代人手里完了。”于是,本该退休在家安度晚年的连丽如,继续为推广评书艺术而努力着。
2010年,连丽如在东城区文化馆开办了第三家书馆——“东城书馆”。书馆开业这天,连丽如略显疲态,可一上舞台立马神采飞扬,说到精彩的桥段依然声如洪钟。她的徒弟吴荻说:“这其实不算什么,有一次在宣南,我们眼看着我师傅在下面发烧,病得都不行了。到了台上,她依然是精神抖擞,你根本看不出来她病着呢。”
“东城书馆”开业后,每周五、六、日,连丽如都要在自己开的3家书馆“连轴转”地表演,虽然辛苦,可她却乐在其中:“我开这么多书馆,主要是为了他们。”这里的“他们”,指的是连丽如的两个义子李菁、王玥波以及她的4个徒弟吴荻、梁彦、贾林、祝兆良。“评书演员要想提高水平,必须得经过书馆这种现场的锻炼。我要为他们搭建一个演出的平台,有了这个平台,大家都能有机会登台说书。”
五、“站在曲艺的第一前线”
几十年来,连丽如为评书艺术鞠躬尽瘁,她说的书不仅得到了老一辈听众的认可,也吸引了无数年轻的听众。有人曾说:“别看连先生这么大岁数了,她的书说得其实都挺‘新’的。”“旧书说新”正是她受年轻听众欢迎的原因之一。
在演出时,连丽如说《康熙私访》,里面会出现迈克尔·乔丹;说《三国演义》会蹦出www.com等新词。对此,她说:“我平时喜爱看体育比赛,也关心新闻,很注意年轻人都在做什么、想什么、穿什么、说什么,不懂就问他们,再融进书里。现在评书90%的听众都是年轻人,任何艺术只有与时俱进,才能有更好的效果。我说‘康熙大闹月明楼,黄三泰会斗西门蛇’时,黄三泰纵身往上跃,西门蛇挥鞭去打,这鞭软中带硬,如果碰上,腿非折不可。但黄三泰来了个空中滞留,这时我就抖了个包袱,说‘迈克尔·乔丹的空中滞留原来是和我们清朝的黄三泰学的’,底下人哗的一声全乐了。”
连丽如说书的“新”不仅体现在语言上,还体现在其他方面。在说书时,她会针对不同评书的特点,设计不同的动作、包袱,在剧情结构上也会稍作调整,她认为评书要跟上时代才能够长盛不衰。
连丽如在说书
此外,连丽如深厚的评书功底也是她在评书界屹立多年不倒的原因。她非常喜欢钻研,平时总是勤学苦练、精益求精,一部《三国演义》,她从19岁就开始说,到了古稀之年仍在研究,求新求变。她还改编了金庸的《鹿鼎记》,既保留了原著的语言风格,又不失传统评书的特点,在电台播出后引起听众的强烈反响。这些都为她在评书界占一席之地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除了说评书,连丽如还曾朗诵过小说、出演过电影。她曾为北京广播电台文艺台录制了小说《康熙大帝》,收听率在同期评书节目中位居榜首。2009年,她又在40集电视连续剧《采桑子》里饰演了金家大福晋瓜尔佳氏一角。
进入21世纪,连丽如的评书艺术生涯仍在继续。2012年,由她和丈夫口述、吴欣还整理的《我为评书生——贾建国、连丽如口述自传》由中华书局出版。这本书通过对连丽如夫妇生活的真实还原,为读者展现了一幅评书艺术传承发展的美丽画卷。
2013年6月,连丽如荣获第二届“中华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薪传奖”。2014年,“北京评书传承基地”在北京戏曲艺术职业学院落户,连丽如成为学校的客座教授。这一年,连丽如还荣获了第八届中国曲艺“牡丹奖”终身成就奖,李金斗说:“连先生获奖是实至名归,因为她总是站在曲艺的第一前线。”
如今,连丽如还奔波在各个书馆,演出、教授北京评书。提到北京评书这一“遗产”,她说:“它一点儿不增值、保值,你不去说,不去做,有一天就会没了,就永远消失了。所以我不玩命干,指望谁呢?”
连丽如与新收徒弟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