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江——“歌疯子”的“古歌人生”
一、对歌失利,激发决心
王安江
1940年12月13日,王安江出生在贵州省台江县台盘乡棉花坪村。
台江县隶属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黔东南是著名的歌舞之乡,那里无处不歌、无事不歌。而台江县素有“苗疆腹地”之称,享有“天下苗族第一县”的美誉。这里民族民间文化积淀丰厚、异彩纷呈。文化部公布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台江县入选项目就有3个:苗族古歌、苗族姊妹节和反排木鼓舞。
台盘乡棉花坪村是一个美丽的苗寨,寨子北、西、南三面环山,马蹄形的台地散落着民居,整个寨子在群山的怀抱里就像一幅画。这里不仅环境优美,苗族民间文艺也十分活跃,人们的生活总是伴随着自己民族的歌唱。
王安江自年少时就喜欢苗族古歌,但是按照苗族的传统,古歌只有成年后方可拜师学习。12岁那年,王安江到姑妈家去玩,听到姑妈唱起忧郁的古歌,就学了几首,偶尔也在山上唱歌解乏。从此,他与苗族古歌结缘。
王安江执着于古歌收集整理
王安江是个肯学习的人,平日里重视看书学习,而且天赋聪慧。1954年,14岁的王安江从台江城关翠文小学毕业,被县教育局安排到本县泗柳小学担任民办教师任教,3年后又调到其他小学去任教。
1962年,由于母亲重病卧床,又值“三年困难”时期,王安江结束了7年的民办教师生涯,与妻子杨荣美一起回家种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与当地青壮年不同的是,王安江起早摸黑下地劳动,业余时间既不养斗牛、也不养鸟,而是对苗族古歌兴味有加。
然而,使王安江发奋学习、收集、传承苗族古歌,并因此深深迷恋以致“发疯”的,却是一次意外的尴尬。
正如同我国许多民族歌舞具有一定的仪式性一样,苗族古歌也多是在有关仪式和礼俗的场合演唱,而酒宴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环,婚礼上当然更不例外。
1967年苗年节,寨子里的一个男青年娶了邻近苗寨的一位姑娘。按照当地苗族婚俗,婚礼13天后男方家要组织10多人陪送新娘回门,当过民办教师的王安江成为陪送队伍中的一员。当陪送新娘的人们到新娘家喝了“拦门酒”进屋坐定后,寨上的人就带着酒菜陆续汇集到新娘家来陪客。“宴席”伊始,新娘家摆起了长条桌,把鸡头、鸭头对着男方家的来人,要他们唱歌“开席”。
谁知男方来人中没有人会唱,只好按当地的规矩出钱请人代唱。唱完开席古歌,酒席开始,男女双方的“盘歌”对唱随即开始。古歌唱法一般是主问客答或者客问主答,应对不上来就要被罚酒。男方家陪送的只有王安江稍能应付,而对方唱起深奥的古歌,他也应答不上来。一来一去,总是受罚喝酒,不到半夜,陪送新娘的男方客人就醉得东倒西歪,还被新娘寨子里的人们奚落了一番。
这种情形,在乡亲们看来有些“丢人败兴”,参与者自己也觉得“脸上无光”。这次经历深深刺痛了王安江,他心想:“我还是当过老师的呐!真是丢脸!”正是这次刻骨铭心的经历,使他从此暗下决心,一定要学好古歌,成为出色的歌师。
二、拜师学歌,如醉如痴
下定决心之后,王安江随即付诸行动。婚礼之后不久,王安江就到那位新媳妇的娘家去,了解、学习苗族古歌。跟那里的歌师学了几天,王安江颇有收获,进一步增强了对古歌的兴趣,学习劲头十足。从此之后,但凡附近寨子里办红白喜事,对唱古歌的时候,他都要去“凑热闹”,聆听、记录,几乎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
王安江收集整理的《苗族古歌》资料
对于王安江来说,民办教师的经历意味着自己有了一定的文化素养,这对他学习古歌大有助益。经过四邻八寨的走访、学习,几年工夫下来,王安江学会了几百首古歌,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歌师,方圆几十里已经很难找出他的对手。
不过,学会的越多,王安江对古歌就越是痴迷,崇敬之情就越浓厚;同时也使他认识到,苗族古歌博大精深、精妙绝伦,自己学到的不过是九牛一毛,要想学得更多更好,还要向老歌师请教。
有一年,王安江打听到凯里市凯棠乡大坪村有位叫勾塞祥(苗语译音,也作“顾沙”“固沙”)的老人,精通古歌,便按当地学歌的规矩,选定吉日,带上一只鸡、一束摘糯、几条鱼和一元两角钱,前去求教。不巧的是,去了两次,老人都不在家。
不久,王安江第三次来到老歌师家,见到了正在家里编猪笼的勾塞祥老人。老人对这位“歌痴”早有耳闻,便说:“你不是来学歌,而是来赛歌的。早已听说你的古歌唱得无人能比,今天我倒要看看你的本事。今天晚上咱们从天黑唱到天亮,谁是师傅才见分晓。”说完,便端出米酒摆在两人面前。王安江知道老人是在考察自己,于是先开口唱了起来:
老人回唱道:
两人你来我往,一直唱到天明,难分高下。
勾塞祥老人说:“再唱下去也难分胜负。年轻人,你这样的徒弟,我想收也不敢收呀!”
从此,两人成了忘年交,老歌师传给王安江许多难得的苗族古歌。
三、牢记师嘱,“不务正业”
在学歌的过程中,王安江发现,宝贵的苗族古歌靠的是一代又一代的口头传承,这种传承方式极其脆弱。受时代的影响和外来文化的冲击,学习古歌的人越来越少。随着老歌师的相继去世,古歌也面临着失传的危险……为了克服口传的局限,不使古歌的传承出现断裂,文字记录成为必然的选择。于是,王安江产生了将所有苗族古歌记录、收集、整理,形成文本流传下去的念头。
王安江一家三代整理古歌
1984年的一天,84岁高龄的勾塞祥老人托人把王安江叫到自己家,在病床上拉着他的手说:“商(王安江的苗名),我怕是不行了。方圆几十里,只有你能继承我的这些东西。你一定要把苗族古歌传下去,这可是我们苗家人的根啊!老话说:‘前人不摆古,后人忘了谱。’我放不下这个心,才叫你来见最后一面啊!”接着,老人把保存心底的几首重要古歌传授给了王安江,不久就去世了。
老歌师病榻上的嘱托,使王安江深感肩上责任的重大、使命的光荣。然而,记载本民族历史的苗族古歌,随着苗族人西迁而言传口诵,从东部创作到西部,浩如汪洋大海,要把它们全面、完整、系统地收集整理起来,谈何容易!正是这光荣而艰难的使命,使王安江进入了人生“炼狱”的考验。
王安江把一家八口人的生活重担交给了妻子和大女儿,他自己除干些砍柴和犁田等重活外,余下的时间全部用在了古歌的收集整理中。他把在县里学过的苗文(苗文是20世纪50年代由语言文字工作者创编的)重新捡了起来,边学边用来记录古歌。有时整理古歌着了迷,连饭都顾不上吃,直到子女们把饭端到他的桌前,才匆匆刨上一两碗,又埋头干他的事情。家里有时连油盐都吃不上,但他还是不得不挤出点钱去买稿纸,实在买不起了,就到州、县的一些部门去讨。因此,在他后来的几箱古歌手稿中,用纸五花八门,有函头纸,有格子纸,有白纸……
那时还是大集体时代,村里的人们靠劳动挣工分分配粮食。由于劳动力少,家里屡屡出现衣食之忧,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
看着王安江“走火入魔”“不务正业”,村里的好心人劝他:“这玩意儿(指收集整理古歌)是‘吃皇粮’拿工资的人做的事,你是个农民,何必白费功夫,让家里婆娘崽女为你饿肚皮呢?”许多家族兄弟也出来指责王安江太懒,说他为躲避农活才去搜集古歌。为此,家族兄弟有客人到来,不再请他去作陪,一些亲友也与他逐渐疏远。
妻子也多次好言相劝:“商,我们家崽女多,你写的那些歌又不能当饭吃、当衣穿、当钱用,再这样下去,我们只好像别人那样讨饭度日了!”大女儿实在熬不住这种苦日子,后来瞒着父母亲,悄悄让三弟从破墙翻进屋里取了几件衣物就出嫁了。
王安江的生活充满艰辛
王安江深知家中的窘迫是因为他“不务正业”造成的,感到愧对妻子儿女。但他仍咬紧牙关说:“讨饭是小事,能过则过,怕的是耽误了古歌的收集整理。”他理解妻子心中的苦,但他更放不下古歌,古歌已经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外出搜集古歌,跋山涉水,王安江常常是一身泥巴,灰头土脸,内衣里爬着虱子回到家中。妻子见状,故意叫孩子们把他堵在门口,不让进家,想以此断了他的搜歌念头,但毫无效果。妻子无奈,只好咬紧牙关硬撑着。利用农闲,她外出到湖南、广东、北京、上海等地乞讨。有一次在上海乞讨,她因是“三无”人员,被收容了一个多月。回家之后,妻子染上了肺病,因为没钱治疗,不到两年,便撒手而去。妻子死后,大儿子因为没钱继续高中的学业,十多天后,也一气之下喝农药自尽。在短短半个月时间里先后失去妻儿,王安江痛得撕心裂肺:“这都是我害了他们啊,为了这古歌!”
四、万里行程,收集古歌
起初,王安江主要是在台江县本地的村寨,向歌师学歌,搜集古歌。数年之后,台江境内的苗族古歌被他收录殆尽。他脑子中的歌越来越多,记录歌词的手稿有厚厚的一摞。
20世纪90年代初,他走出台江,开始跨县、跨省甚至跨国的搜集。而这漫漫的古歌搜集“征程”,他的角色往往是“乞丐”,而山坡荒野中的牛棚茅屋则经常是他夜宿的“客栈”;而且其间的经历,不无传奇色彩,听来又让人难忍心酸落泪。
苗族分布在我国西南数省区,按方言划分,大致可分为湘西方言区、黔东方言区、川滇黔方言区。贵州黔东南清水江流域一带是全国最大的苗族聚居区,大致包括凯里、剑河、黄平、台江、雷山、丹寨、施秉、镇远、三穗等地。
“党告坳”是传说中苗族迁入黔东南时各支系议榔分居的地方,一直是苗族人民心中的圣地。为了寻找这一圣地,更好地理解苗族古歌,王安江曾无数次寻觅,吃了不少的苦头。他先是来到榕江县,又一路探寻到雷山县、剑河县。其间,他跋山涉水,野果充饥,山泉润喉,睡牛棚、栖草堆、躲山洞,一两天吃不上饭是常有的事。
古歌给了他动力和毅力,最后,王安江终于在四县交界的剑河县九仰乡巫两寨附近找到了古歌中的“党告坳”。王安江还了解到,那里至今还保留有一块“午饭田”,由当地苗胞逐户轮换耕种,收获后用于接待外来的寻幽访古、缅怀祖先的人。
在妻子、大儿子相继离世后,二儿子、四儿子一气之下也背井离乡,踏上了打工之路,还发誓永不回家;二女儿因为有一个“不务正业”的父亲而整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后来经人穿针引线,在一天夜里偷偷跑出家门远嫁他乡……
面对妻离子散,王安江的行为受到了质疑:这样痴迷地搜集苗族古歌,图的是什么?图名图利吗?然而却既没有获得名,也没有捞到利。王安江的回答仍旧是那句老话:“就是为了完成勾塞祥老人的遗愿,要把苗族的古歌传承下去,不让苗族古歌失传。”
王安江在搜集古歌的路上
不过,王安江的行为也渐渐获得了人们的理解和同情。比如,一次去搜集苗族古歌,因没钱买票,王安江在火车上被列车长查票时发现了。经过询问,王安江的故事打动了列车长,列车长破例让他免费乘车。这位列车长还说:“只要你愿意,送你上北京都行。”
三儿子王赟担心年迈的父亲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出意外,主动来安慰他,并表示要积极配合鼓励他重振家业。于是,王赟跑到广东去打工,挣得几千元钱,先后买了两头牛。谁知两头牛却先后死去,王安江父子只好向亲友借牛犁田。看到父子俩的悲惨境遇,二女儿的公公主动送来了自家的一头黄牛。
自1968年起,王安江先后到过贵州、湖南、湖北、云南、广西、江西、广东、福建等省区的苗族聚居区,以及越南、缅甸等地的600多个苗寨,行程近5万公里。34年之后的2002年,王安江62岁的时候,终于完成了苗族古歌的全部搜集工作。
五、矢志不渝,出版古歌
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全球化的发展,民族民间文化受到极大冲击。为了苗族古歌的传承,王安江在搜集工作告一段落之后,常常利用农闲的夜晚组织寨里的古歌爱好者聚在一起,教他们唱古歌,还鼓励他们到附近的村寨和县、乡演出。王安江说:“只有畅游在古歌的海洋中,才能忘掉一切苦闷和悲伤。”
《王安江版苗族古歌》书影
此时,王安江的另一项使命,就是整理搜集到的苗族古歌。他白天下地干农活,晚上整理古歌。经过几年的努力,王安江整理出了12部苗族古歌:《开天辟地》《耕地育枫》《跋山涉水》《运金运银》《歌唱四季》《造屋歌》《嫁女歌》《哐婴歌》《打菜歌》《造酒歌》《造纸歌》《丧事歌》,这些古歌多达76800行,近60万字,手稿达16册、3200页,此外还有10余万字的其他研究资料。
接下来,王安江的另一个心愿,就是早日出版这些整理完成的苗族古歌。由此,王安江开始踏上又一轮的“征程”。在写信求助石沉大海之后,他干脆背着书稿到处乞求,企望有好心人赞助出版。然而,由于种种原因,好多单位爱莫能助。有的人希望出钱收购他的书稿,拿到国外出版,遭到了王安江的断然拒绝,他说:“终生努力弄来的老祖宗的东西,怎么能给老外呢?不行,坚决不行!”
为了解决出版经费问题,王安江没有更多的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乞求帮助。于是,王安江带着三儿子,背着10多公斤重的部分书稿外出,希望通过向个人和单位等乞讨,筹集经费。看到他们破衣烂衫、满身灰尘,人们大都露出怀疑的目光,认为碰上了“疯子”,因而父子俩处处碰壁。有一次在省外某市,城管队因为他们影响市容,抢过装书稿的书包,丢进燃烧的垃圾池。这让王安江极度痛苦,在恍惚中穿过铁路,他险些被火车撞到。而当他们准备搭车返乡时,在火车站被几个“混混”盯上,好不容易讨来的400多块钱被抢了个精光。
回家之后,王安江把早已誊写好的另一份手稿重新整理,又到县、州乃至省有关部门去奔走求助。由于媒体的报道,此时的王安江已经引起了舆论和社会的关注——2003年,浙江电视台采访报道了王安江的故事;2006年,王安江获得CCTV“感动中国”人物提名。与此同时,民族民间传统文化也越来越受重视。不过,出版经费一时还是没有着落。
2005年11月,王安江突然病倒了。为了治病,三儿子去妻子的娘家求援,凑了3000元,才把父亲送到县医院住院治疗。其间,县里领导到医院看望,病危中的王安江向县里提出请求,希望县里能帮助他完成出版苗族古歌的愿望,并置办一副棺材送自己回老家安然升天。谁知10多天后,王安江又奇迹般地好了。
2006年5月,苗族古歌经国务院批准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2007年6月,王安江成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苗族古歌,民间文学类)代表性传承人。
就在这一年,成立不久的贵州大学出版社决定出版王安江收集的苗族古歌。为了出版该书,中共台江县委宣传部牵头组织县内精通苗族文化的专家,成立“王安江古歌出版筹备改稿小组”,协助王安江修改和整理手稿;中共黔东南州委黔东南州人民政府决定,拨款20万元为王安江出书。
2008年5月,《王安江版苗族古歌》由贵州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该书分上下两卷,1500多页、270万字。贵州大学出版社邀请贵州省苗学会多位专家学者,对作品进行了详细校注。
《王安江版苗族古歌》一书出版后,王安江带着新书来到老歌师勾塞祥的坟前,焚香奠酒,汇报自己已经完成了师傅的心愿。
2009年6月,国家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文化部授予王安江“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先进工作者”称号。
2010年5月,《王安江版苗族古歌》荣获第四届贵州省人民政府文艺奖;作为搜集整理者,王安江获得了人民币5万元的奖励。
2010年6月25日,王安江因病去世,走完了可歌可泣的人生,终年7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