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芳——活在民间的“阿诗玛”
一、在《阿诗玛》的故乡成长
王玉芳
1941年,王玉芳出生在昆明市路南县(今石林彝族自治县)长湖镇宜政村一个彝族家庭。
石林县的彝族,属于彝族支系撒尼人。据考证,早在公元2世纪,滇池一带是彝族先民活动的中心。大约在3世纪,逐渐扩展到滇东北、滇南、贵州、广西一带,与其他民族杂居融合,形成了众多的支系,其中,居住在云南石林、沪西一带的彝族多为撒尼人,而石林是撒尼人最大的聚居区。
石林是举世闻名的风景区,而撒尼姑娘阿诗玛的传说更是给这里增添了丰实而美丽的文化意蕴。王玉芳就是在这样的明山秀水与优美歌舞中长大的。
生活中的王玉芳
受家人和彝族文化环境的影响,王玉芳自幼喜欢民歌,11岁开始跟随母亲和寨子里的民间歌手学唱各种歌调。那时,跟着母亲一起上山砍柴、下地种田,在劳作中,她经常听到母亲哼唱几句;在山里放牧时,她经常聆听放羊娃对调。随时随地用心学习,再加上天资聪颖,但凡遇到别人唱歌,王玉芳只听两遍就会唱了。
谈到小时候学习《阿诗玛》,王玉芳认为家传是重要的一环,她说:“教我唱的老师就是我的母亲,奶奶教给母亲,母亲又教给了我,属于家传。那时候的生活很穷,每天晚上母亲都会坐在火塘边织很多的麻,而我就围坐在火塘边帮助母亲织麻。母亲在火塘边织麻的时候,牙齿咬着麻线,手里不停地搓麻线,嘴巴里却还能唱出《阿诗玛》。”
母亲对女儿学习《阿诗玛》的要求很是严格,王玉芳至今还记得,“有一次,我一边搓麻线一边玩火,心不在焉。母亲就说我精神要集中,边唱歌边搓麻线才能精神集中,麻线才能搓得更好”。
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中,王玉芳跟着母亲学唱,听着乡亲们学唱。她逐渐学会了《阿诗玛》的各种歌调,而且“该谜”(情歌)“喜调”“骂调”“库吼调”“叙事调”“牧羊调”“犁地调”“绣花调”“织麻调”“月琴调”“口弦调”“三弦调”“婚礼调”“哄睡调”等各类民族民间歌调也都烂熟于心、出口成章。
更为可贵的是,王玉芳从歌声中渐渐地认识了传说中的阿诗玛,对阿诗玛的勤劳、勇敢、善良衷心佩服。王玉芳回忆说:“小时候并不知道这是阿诗玛唱的歌,大了才知道阿诗玛是我们撒尼人心中最美丽、善良的姑娘,所以我就喜欢上了这些歌。”也就是这样,王玉芳自己的人生似乎也深深地打上了《阿诗玛》的烙印。
二、“我的爱情与阿诗玛很像”
20世纪的50~60年代,我国的大部分地区都比较贫穷落后。王玉芳家里也是如此,不仅贫穷,劳动也很繁重。17岁的时候,父母双亡,王玉芳成了孤儿。这样,唱《阿诗玛》就成为她缓解疲劳和纾解郁闷的慰藉。
电影《阿诗玛》剧照
随着《阿诗玛》唱得越来越好,王玉芳结识了不少歌友。那时,村里有很多好姐妹都会约着她一起唱。按照撒尼人的规矩,这些歌都不能在长辈面前唱,王玉芳就和好姐妹约到山里、到田间地头唱。当时的情景,王玉芳至今记忆犹新:“凡是遇到高兴的事、伤心的事,大家都唱一唱。”
由于一起唱歌、听歌,王玉芳结交了一些终身相好的朋友,高美兰就是一位。王玉芳说:“我有个好姐妹叫高美兰,她已经80多岁了,50多年来每次我唱她都会来听,我俩的感情已经超越了亲情。”
缘于《阿诗玛》,王玉芳不仅获得了友谊,也收获了爱情。
不断学习传唱《阿诗玛》,阿诗玛不嫌贫爱富的爱情观也深深感染了王玉芳,对婚姻有着自己的看法。王玉芳与自己的丈夫就是自由恋爱,两人朝夕相伴了50多年,育有两男两女,现在是三代同堂,老两口至今仍恩爱有加。
王玉芳曾对采访者说:“我们的爱情故事跟阿诗玛和阿黑的故事很像。阿诗玛爱上了和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相亲相爱的阿黑,立誓非他不嫁,不管财主热布巴拉怎样威胁利诱,她对聪明勇敢的阿黑哥的感情都没有变。我跟阿诗玛一样喜欢我爱人的聪明、勇敢、仗义、心肠好。他家有五个儿子,他是最小的,而且很穷,什么都没有。为了爱,我都不在乎。”
不过,与阿诗玛不同的是,王玉芳不仅找到了可心的伴侣,而且幸福结合,相濡以沫50多年。现在,王玉芳成了名人,有时候会进县城教年轻人学唱民歌,老伴会在包里塞上一小袋冰糖,为的是给唱累了的王玉芳休息时润润嗓子。
老伴和王玉芳是同村人,每当有人来采访妻子,如果在家,他总是一脸慈祥笑眯眯地陪着。他说自己“不会唱,但喜欢听老伴唱”。这话并不那么确实,透着几分谦虚以及对妻子的钦敬。其实,他与妻子的婚姻,就是唱出来的。王玉芳说,她和老伴那辈人,找对象成家也讲究对歌。“喊喊哥哥哎”“小姑娘哎”;“你有没有嫁了,没有就做一家人!”“你怎么这样说?我没有。”就是在这样的一对一唱中,青年男女走到了一起。
三、说不尽的《阿诗玛》
《阿诗玛》是流传于云南省石林县彝族支系撒尼人的叙事长诗。它使用口传诗体语言,讲述或演唱阿诗玛的故事。由于20世纪60年代初的一部电影,阿诗玛的故事广为人知。
撒尼姑娘阿诗玛美丽善良,有钱有势的热布巴拉之子对其垂涎三尺,便派媒人去提亲。在金钱和财富面前,阿诗玛不为所动,在热布巴拉抢婚时与对方坚决抗争。阿诗玛的哥哥阿黑在远方放羊,连夜赶回家后得知妹妹被人抢去,便与热布巴拉斗智斗勇,经过几个回合的较量,最终取得了胜利。回家路上,代表神魔的小蜜蜂诱骗阿黑兄妹到它所居的岩洞休息,不料,崖神把阿诗玛牢牢地粘在崖壁上。阿诗玛从此变成了群山中的“回声”,变成石林丛中的一座石峰……
阿诗玛的故事被撒尼人世世代代传唱,成为撒尼人一支美丽的歌。长诗充分体现了撒尼人的生活习惯和风土人情,而阿诗玛不屈不挠地同强权势力做斗争的故事,揭示了光明终将代替黑暗、善美终将代替丑恶、自由终将代替压迫与禁锢的人类理想,反映了撒尼人“断得弯不得”的民族品格。
音乐剧《阿诗玛》剧照
自20世纪50年代初在有关刊物上发表汉文整理本以来,《阿诗玛》相继被翻译成英、法、德、西班牙、俄、日、韩等多种语言在海外流传,在日本还被改编成广播剧、歌舞剧、儿童剧等艺术形式。在国内,《阿诗玛》被改编成电影及京剧、滇剧、歌剧、舞剧、撒尼剧等在各地上演。1964年拍摄的我国第一部彩色宽银幕立体声音乐歌舞片《阿诗玛》,在1982年获得了西班牙桑坦德第一届国际音乐最佳舞蹈片奖。
《阿诗玛》的原始形态是用撒尼彝语创作的,是撒尼人民经过千锤百炼而形成的集体智慧的结晶。《阿诗玛》以五言句传唱,运用伏笔、夸张、讽刺等手法和谐音、顶针、拈连、比喻等技巧,使内容和形式完美统一,精彩迭出。作为叙事诗,它可以讲述,也可以传唱,而其中最典型的是民间艺人的撒尼月琴弹唱。
《阿诗玛》可以在婚嫁、祭祀、葬仪、劳动、生活等多种不同场合传唱,并形成了两个流传系统,一个是民间调,一个是毕摩调。王玉芳唱的是民间调,精通毕摩调的则是毕华玉。他们两人,都在2007年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阿诗玛》(民间文学类)的代表性传承人。
毕摩是彝族的祭司,也是民族文化的传承人,在彝族社会中具有特殊的地位。毕摩通常是世代相传,他们除了负责祭祀占卜外,还要将历史和民间故事编成歌谣口口传唱。毕华玉就是一位毕摩世家的传人。《阿诗玛》的毕摩调,均是由毕摩传唱的,多用于祭祀、婚嫁、丧葬等仪式场合。
与毕摩调不同,民间调是一般民众传唱的,多见于劳动、生活等场合。王玉芳会唱多种版本与演唱形式的《阿诗玛》:小时候的阿诗玛、干活的阿诗玛、织布的阿诗玛;“喜调”“老人调”“悲调”“哭调”“骂调”……有关阿诗玛的任何一种场景、故事,她都可以唱出来。《阿诗玛》到底有多少首,王玉芳自己也说不清。
四、文化传承关键是形成氛围
王玉芳的《阿诗玛》传唱以传统曲调为主,内容却不乏即兴发挥。比如唱到劳动片段时,有时她会一边编麻绳一边唱歌,大意是好好织麻献给国家。小调、曲调不断重复,歌词时有即兴发挥。这也就是王玉芳自己所说的“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唱”。这大概也就是她唱的《阿诗玛》能够吸引人的原因。除了《阿诗玛》,王玉芳还会很多其他民间山歌调。她下田时会哼唱犁田歌,织布时会唱织布歌,还熟练地掌握了经典民歌《牧羊姑娘》《圭山彩虹》《竹叶长青》等。村里人都说:“王玉芳是村里的骄傲,歌唱得非常让人服气!”
王玉芳演唱《阿诗玛》
由于演唱技艺出众,王玉芳在县里组织的历届彝族山歌比赛中屡屡获奖,还经常被弥勒、沪西等周边县邀请去交流传唱民歌。2002年,王玉芳被命名为云南省民族民间音乐艺人;2005年,被命名为石林县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阿诗玛》文化传承人;2007年,成为国家级“非遗”项目代表性传承人。
据说,长诗《阿诗玛》唱三天三夜也唱不完,而能完整唱完的,晚近以来也就是王玉芳和毕华玉。不过,王玉芳说,几十年来,她从没有试过一次连续把《阿诗玛》从头到尾完整地唱完。因为完整唱完需要很多天时间,这对于四季繁忙的农村妇女来说,似乎既不现实,也无必要。但王玉芳却觉得,自己如果再年轻几岁,自信能够全部唱完。
在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那一年,王玉芳已经年近古稀。很多时候,老人都在田里干活,要不就是忙着刺绣,伴随她的还是《阿诗玛》。不过,她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记忆力不如以前,因此把《阿诗玛》传下去成为她迫在眉睫的事情。
1960年,曾有部队邀请王玉芳到文工团工作,但当时家里贫困,妈妈和嫂子极力反对,所以没有去成。如今,王玉芳却一点都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她说:“《阿诗玛》的故乡在这里,我的家在这里,我在这里找到了老伴,我舍不得这里,至于出不出名,我没有想过。我喜欢唱《阿诗玛》,我只是想继续唱下去,唱给更多的人听。”
随着社会进步、经济发展,彝族撒尼人的日子越来越红火,而王玉芳却越来越担心《阿诗玛》会失传。“因为村子里的人大多都外出打工,小孩很多也到城里读书。有的小孩慢慢地连自己本民族语言都不会说,更别说唱了。传唱的人会越来越少。”
王玉芳说:“文化传承需要一个环境,我们那个年代是在劳动中唱。现在我希望有更多的人来唱《阿诗玛》,如果只有几个人唱,没有形成一个氛围,那也不能保证它会永远传承下去。我有生之年的最大愿望就是希望能多教一些人。”
糯黑文化保护区的彝族歌舞表演
自2006年《阿诗玛》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后,阿诗玛文化也越来越受到政府的关注。2008年,“阿诗玛文化传习馆”在糯黑彝族文化保护区建成开放。王玉芳所在村的文化站里也拨出一个房间,给她用作《阿诗玛》传唱的传习馆。2012年1月开班,业余时间教学,学员有数十人,有小学生,也有中青年人,甚至还有年过八旬的老人。
对于目前的情形,王玉芳有欣慰,也有希望。她说:“目前的困难是教学地点过于简陋,教室太小,而且还要自带凳子。随着学员的增多,教室越来越拥挤。我希望传习馆能够大一点,然后里面放有织布机、纺线机等,让我的学徒一边做活一边学。”
王玉芳是宜政村老年协会的会长,几年前,她开始每天晚上组织村里的老人唱歌跳舞,唱歌就唱《阿诗玛》。“白天干活,晚上活动。一是锻炼身体;二是教他们唱歌,让他们再去教儿孙辈。”她和村里的老人们天天唱。劳动时唱,休闲时唱,散步时也唱。
王玉芳说:“其实唱《阿诗玛》并不难,但前提是自己喜欢唱。”几年前,王玉芳开始教儿媳唱《阿诗玛》,看到14岁的孙女也感兴趣,她又一句一句教孙女唱。如今,几年过去了,王玉芳的儿媳和孙女都会唱《阿诗玛》了。“几乎全部都会,我的孙女唱得尤其好。”
有两个家人传唱《阿诗玛》,这让王玉芳十分欣慰。但她并没有只传自己家人的想法,而是希望趁自己还记得,“赶快把这歌传下去,不能在我这里就断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