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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显——“我十数折戏装了满满的一肚子”
所属图书:《共和国少数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传(上)》 出版日期:2016-12-01 文章字数:4587字

李家显——“我十数折戏装了满满的一肚子”

一、“我就是喜欢这清戏”

李家显

1934年11月,李家显出生在云南腾冲甘蔗寨的一个佤族家庭。

南方古丝绸之路穿过腾冲境内,而甘蔗寨就是地处古丝绸之路要冲的一个古老村落,是古道上有名马帮的驿站。这就使甘蔗寨的人受到了不少外来文化的熏陶,其中湖北人创造的清戏(又称湖北高腔)传入后,就在这里生根、长大,并成为这个佤族村寨独有的戏曲剧种。

明末清初,许多来往客商露宿在甘蔗寨,等候次日天亮赶路。这时,客商们少不了找些乐子解乏,于是便点上马灯,唱上一段——唱的正是清戏(湖北高腔)。

李家显的曾祖父李如楷,曾是当地佤族的“佧拉王”(即“头人”)。外乡人唱清戏时,李如楷偶尔也跟着唱上几句。李家显曾回忆说:“我曾祖父特别喜欢清戏,因为马帮赶马累了,他们就想坐在板凳上清唱一下。”

不过,李如楷并不是只唱几句就了事,而是动脑子让外乡人的清戏留下来,用李家显的话说,就是让它“落地生根”,而方法则是“多加点好玩的东西”。于是李如楷改良了清戏,他把弦子、二胡等轻便乐器拿了出来,让农民在地里干活时,戏班子也能边走边唱。李如楷还收集整理了清戏剧本,据说保存有厚达一寸的三大本绵纸抄写的剧本。就这样,每逢节庆,甘蔗寨村民就搭起戏台唱上几出清戏,欢欢乐乐。汪家寨、芒垒等几个佤族村寨受甘蔗寨的影响,纷纷派人来借抄剧本学唱清戏。

后来,清戏在甘蔗寨的佤族农民中一代代地传承着,成为佤族群众自娱自乐的一项活动:不管舞台有多简陋,人们插完了秧苗或是收割了庄稼,洗干净了下田的泥腿,点亮一盏汽灯驱走昏黑,一寨子的男女老少聚在一起,清戏就唱了起来,欢乐也就滋长起来……

算起来,李家显算是佤族清戏的第四代传承人,祖父李润有、父亲李茂广则是第二、第三代传人。李家显回忆,父亲是一个“戏油子”,李家显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和祖父一样,走村串寨唱清戏,李家显则跟在后面听。

常年跟着父亲听戏,清戏在李家显幼小的心里开始生根、发芽。虽然小时候不识字,但戏词却记在了心里。“耳朵灌饱,根据腔板再自己学、自己唱,我就是喜欢这清戏。”9岁的时候,李家显便随父亲演唱过折子戏《安安送米》。到16岁时,一个剧目他已经能唱上三四折了。

初小毕业后,李家显没有继续读书。对此,李家显颇感遗憾,因为唱清戏需要文化。尽管如此,他还是成了佤族清戏的领头人。

17岁时,正值新中国成立初期,李家显当了乡里的文书。那一时期,他把祖辈留下的清戏剧本当宝贝收藏,还凭记忆将一些剧目一折折写下来。“我不懂简谱,但我会唱,就是想留下来传给后人。”因此,尽管在20世纪70年代清戏剧本大多散失,但他会在家里悄悄唱,把祖辈的老东西保留了下来。

二、佤族清戏的来龙去脉

佤族清戏源于湖北清戏,湖北清戏则源于青阳腔。明末清初,湖北人源于古老的青阳腔,创造了一种新的戏曲,称为“清戏”,又叫“湖北高腔”。湖北高腔曾流传在湖北襄阳、荆州、黄冈等地,成为颇具影响的地方剧种。

从明代开始,因战争等原因,大量汉族人从内地进入或通过云南腾冲,带来了大量的汉文化。地处古道要冲的甘蔗寨,成为腾越至缅甸南线古道上商旅、马帮、军伍必宿的驿站,居民日渐增加,村中古道两旁建起了大大小小的店铺。过往的商贾军民,也给甘蔗寨带来了内地的文化,其中就有熟悉清戏的戏曲艺人。就这样,清戏就在甘蔗寨传播开来,久而久之,逐渐演化为佤族清戏。

清同治年间,甘蔗寨佤族头人、李家显的曾祖父李如楷,对流传当地的清戏加以改进,并积极加以组织排练,还亲扮角色,使清戏在村中常演不衰。他还到周边汉族村寨去演出。附近汪家寨、芒垒等几个佤族村寨受其影响,纷纷派出人来借抄剧本学演清戏。这是佤族清戏最为繁盛的时期,培养了一批骨干艺人。

此后,佤族清戏时盛时衰。过去,佤族清戏一般在春节期间走村串寨巡回演出,兴盛时“灯友”(演员)成百。20世纪20年代后,佤族清戏渐趋衰微,几至灭绝。1958~1964年,佤族清戏曾演过数场。1984年,腾冲县文化部门对清戏加以发掘整理,培训演员,参加县文艺调演,并参加了同年举办的云南省农民文艺调演,受到省内外戏曲界的关注,被誉为“珍贵的民族剧种”。

古老的佤族清戏台

佤族清戏以“清唱”为主,人物上场时往往要先念引子或念诗,然后再唱或道白;没有复杂的身段,台上的做功均是依据演员对剧情的理解而发挥。李家显曾介绍说,佤族清戏演唱时腔板穿插变换,一唱众帮,锣鼓伴奏,只是“干唱”,故称为清唱戏;但声腔丰富,有“九腔十三板”之说,曲调抑扬顿挫、悦耳动听,既善叙事、又极抒情,具有较强的表现力。因此,尽管演出形式较为简朴,但佤族清戏不是简单的说唱节目,而是具有生动故事情节和鲜活人物性格的“本子戏”。

佤族清戏角色有生、旦、末、丑之分,早先不化妆,白嘴白脸,用一种叫“红药”的染料彩脸,显示人物身份,化妆是20世纪80年代才开始的。角色穿戴不一,服饰分衣、褶、蟒、靠,头饰有盔、冠、巾、帽,还有髯口、鞋靴、面具等;行头不太讲究,多为在普通布料上粘贴一些用纸剪的飞禽走兽之类的简单图案。

佤族清戏的伴奏乐器,早先仅有小勾锣、小镲两件,每唱一句或一段即用“锵锵,锵锵锵齐锵齐锵锵”一类的锣镲点隔开,烘托节奏气氛,大鼓、大钹、大锣等都是后来添加的。曾有人尝试用“叫鸡弦”(京胡)进行伴奏,但未能坚持下来。直至1984年底,才由专业艺术工作者正式把文场音乐(主要是二胡)引进了清戏伴奏之中。当地艺人一般把武场(打击乐伴奏)称为“打家事”,把文场称为“锯弦子”。

佤族清戏一般在春节期间上演。节前,村寨中的艺人们便聚集商议,选定剧目,分配角色,由熟知剧本的人负责排练。所选剧目多为二至四人的折子戏,其中表现悲欢离合与神仙故事的剧目最受欢迎。演出从大年初一准备开始到正月十六结束。

甘蔗寨流传下来的佤族清戏剧目,有《姜姑刁嫂》《逐赶庞氏》《芦林相会》《安安送米》《回朝缴旨》《加封韩愈》《文龙辞妻》《钟离点化》《越墙成仙》《湘子度妻》等数十折。这些剧目故事感人,情节生动,文辞优美,人物性格鲜明。

2008年6月,佤族清戏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传统戏剧类)。

三、“佤族农民戏剧家”

李家显是目前佤族清戏最重要的传承人和活动组织者,是对佤族清戏声腔和剧情最为了解的艺人。他全面掌握清戏声腔“九腔十三板”的唱法,能较熟练地演唱流传下来的《安安送米》《回朝缴旨》《文龙辞妻》《湘子度妻》等数十折常演剧目,如他自己所说:“我十数折戏装了满满的一肚子。”

民间的佤族清戏演出简朴快乐

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李家显还大胆地对清戏进行了一些革新。比如,将父辈的板凳戏(仅坐着唱)改为站着唱,并加入了一些戏剧表演动作。原先伴奏乐器单一,现在则加入了二胡、京胡、锣、鼓、钹等乐器,丰富了音乐伴奏。

李家显不但是清戏的传承者,还是清戏表演的组织者,几个经他培养的村民,都能唱出些名堂了。他是当地佤族人民心目中的“佤族农民戏剧家”。2007年,他被云南省批准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2009年6月,他又成为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佤族清戏,传统戏剧类)代表性传承人。

李家显这位“农民戏剧家”对佤族清戏珍爱有加,不无骄傲,他说:“湖北高腔早已不存在了,现在的清戏只有我们甘蔗寨才有。”“我们是俗人,但我们唱的是雅戏。城里人都唱不来,他们还要向我们讨教。”

虽已年过八旬,李家显唱起清戏来还是“得心应口”、说唱就唱——穿上小生服,长袖一舞,小走几步,一段《白鹤传》小生戏的韵调就流淌出来:“相公听奴劝,终南山上休贪恋,那一些道人们吃的黄精淡饭,住的草舍茅庵。相公啊,这般苦楚怎能受得……”

准备登台的李家显师徒

清戏陪伴着李家显,也陪伴着山寨的佤族村民。村民们在田里干完活,洗干净泥腿,便开始唱起清戏。李家显说:“农闲时,村里人老老小小聚在一起,白天晚上地看,不分昼夜地唱,乐子咱们自己来找……”

清戏是快乐的,不管舞台多么小,不管生活多辛劳。但李家显有些偏爱忧郁的调子。比如清戏名剧《安安送米》里,旦角的那段非常舒缓和抑郁的调子,唱起来能很快把人引入哀伤的氛围。李家显说:“人生当中哀多喜少,所以在清戏里悲调特别多,我也很喜欢唱这种调子。”

李家显对于佤族清戏的这种体认,可谓达到了人生哲学的境界。他说中了人生,也说中了佤族清戏。

四、“我们肯定要传承下去”

20世纪80年代,腾冲县文化部门对清戏加以发掘整理,中国艺术研究院专家也深入甘蔗寨,为佤族清戏录音录像。县里开始培训演员,参加市、县级文艺调演。不过,进入90年代以后,佤族清戏已不能坚持正常演出活动,只是上级文化部门、部分专家学者、新闻媒体来调查了解时,才组织一些片段性演出,但也仅限于《安安送米》等少数剧目。

在沉寂了十多年之后,随着国家文化遗产事业的推进,甘蔗寨的佤族清戏被再次搬上了舞台。此时,与李家显同出一门的佤族清戏在世的三位第四代传人,其中两位年事甚高,已经不能登台演出。李家显不仅是清戏演唱的主角,他也开始教村里人学唱清戏。在李家显等人的悉心传授下,甘蔗寨又培养出了张政仙、廖美灵、王祖芳(李家显儿媳)等艺人。“我们是独一无二唱清戏的团队,全国都没有。”李家显说。

李家显的徒弟唱佤族清戏

其实,佤族清戏的传承还是存在不少隐忧。由于缺乏投入,加之现代娱乐的冲击,佤族清戏的传承极为困难。李家显曾多方奔走和呼吁,尝试培养少年接班人,但响应者寥寥。即便是几位第五代传人,能熟练演唱的声腔和剧目也比较有限。因此,李家显有时不免感伤:“我现在就怕清戏传不下去。”

李家显一直记得,父亲临终前把曾祖父保留下来的剧本交到他的手上时,告诉他一定要把清戏传下去的情景。而如今,李家显的两个儿子对此都不感兴趣。为了能把清戏传给后人,已是年逾古稀的李家显开始到县里找老师学习简谱,实在搞不懂简谱,他就唱词,请老师把简谱记下来。

儿子们不感兴趣,两个儿媳却学上了清戏。佤族清戏并不存在“传男不传女”的说法,只是因为清戏有近半个月走村串寨的演出,女性多有不便,男性文化基础较好而更容易学记剧本。“现在反而是女性更容易学唱清戏,因为她们识字、嗓子好、身段表演到位,比男子更认真努力。”李家显说。

现在,李家显的两个儿媳妇都会唱清戏,“老二媳妇唱旦角尤其唱得好”。这让李家显家“清戏世家”的家声延续了下来,从曾祖父复兴清戏到他儿媳这一辈,他家不间断从事清戏表演已经整整五代。

村里人但凡有人来学,李家显也都会不遗余力地教。一位叫李立忠的60多岁的老人说,现在放羊时经常练习唱清戏,“越唱越有滋味”,获得了李家显的称赞。几个经李家显培养的村民,现在都能唱出些名堂了。

佤族清戏至今仍保留着它传入时的原生态,是甘蔗寨人的骄傲,也是珍贵的民族剧种。李家显说:“既然国家都承认是非物质文化遗产,那我们肯定要传承下去,绝不能让它消失。”

共和国少数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