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氏家族与阳宝山的文字因缘
贵定城北的阳宝山,明清时期是香火鼎盛的佛教圣地,也有道观和文昌阁之类的建筑。有关寺庙建筑的资料不多,略知始建年代及续修情况。与阳宝山相关的诗歌,有当地丘家祖孙的作品流传至今。丘氏祖孙几代历任新添卫百户、千户和卫指挥使,是当地掌政官员,对阳宝山的寺观建设,自然是十分关注的。本文拟对丘氏家族与阳宝山文字因缘作一粗浅论述。
丘氏族籍在山东即墨。明洪武年间,其先祖丘安随明兵征战,在攻打遵化、大宁、蔚州、大同等战役中均有战功。洪武三十年(1397)任贵州新添卫后所百户。丘安之子丘铭,承袭百户之职,在征讨草塘、飞练堡战役中立有战功。丘铭之子丘胜,在征讨都匀陈蒙、烂土战役中又立战功。升任后所正千户(正五品)。丘胜之子丘昂,正德六年(1511)征讨乖巴西香,以军功升任新添卫指挥佥事(正四品)。
丘氏事功和官品最高者当推丘润。丘润,字天泽,号西桥,昂之子。兼备文武之才。从征都匀凯里苗民之变,用计解散苗民,平息乱萌。嘉靖年间,守备铜仁,正逢白莲教起事,丘润擒获白莲教首领龚安国,生俘苗军首领吴龙、吴凤。为巩固边防。特地修建平头长官司的城垣。以显赫军功,晋升贵州都指挥使(正二品)。丘润工书法,善属文,著有正德《贵阳图考》、《八议》,惜均俟。万历《贵州通志》卷十二记载:“丘润,指挥佥事。刚正工廉,文武兼备。为捕官,道不拾遗,掌印修理学宫,焕然一新。再升都指挥。”
丘润重文兴学,其子孙诗礼传家,多由科举功名走入仕途。
丘润之子丘瑚,字廷器,号两河。身形魁梧,一郭美髯,眉目清秀,却不好武而攻文。屡应乡试,为提学副使徐樾、蒋信所激赏。以岁贡生授四川长宁训导。其地民风剽悍,两河为制乡约,逐一化导,使文士大兴礼让之风。改任云南府学训导,升三元知县。云南人对元初的平章赛典赤很尊敬,把赛典赤词同孔庙并列而建。丘瑚劝谕士民:“赛典赤固然有德于滇,但终究是夷人,怎能同至圣先师同列!”于是提议将赛典赤词迁至城郊,而以原址为启贤祠。此议得云南当局的嘉许,付诸实施。
丘瑚通军事谋略,曾随其父征都匀、铜仁,多所筹划,佐治军狱,多次平反冤狱,救活冤囚。按明代卫指挥使,本应由丘瑚继承,但丘瑚以自己已任学官,不愿袭职,于是由其长子丘东鲁袭任新添卫军民指挥使。
丘东鲁,字少源,卫学诸生,食廪饩。有文才,善草书。东鲁之弟东昌,曾在阳宝山佛寺中读书,写有《阳宝山灵雾》诗,是流传至今描绘阳宝山风光第一首作品,弥足珍贵。此后,东昌的儿辈和孙辈均有诗作,与阳宝山结下“诗缘”,容后再述。以下介绍阳宝山寺庙、道观及相关情况。
阳宝山,在贵定城北十里(或作十五里)。查阅有关地志,嘉靖《贵州通志·山川》只有一句:“杨宝山,在卫城北。”该志《寺观》中载:“真武观,在卫治北,洪武中建。”郭子章《黔记》载:“寺亭侯庙在治北。洪武三十五年(1402)建。真武祠在杨宝山。金黔人祷而谒之,每岁三月云集于山。”万历《贵州通志·新添卫·寺观》云:“宝山寺,卫北十五里高山之上。近有僧白云募建千佛殿于寺后左一里许。四山环绕盘拱,真一方胜概。”说明宝山最早的寺庙建于洪武年间。
《明一统志》对“阳宝山寺”有这样的记载:“在新添北卫十里,山高可百余丈,树木森密,殿阁崔嵬。诸峰环向,远者如拱卫,近者如俯如揖;登其上,诸峰皆在几席下也。山常有青翠,称黔东之胜。”未记载建寺年代,但其声名远播,已是名胜之区。
康熙《贵州通志》对“阳宝山”的记载稍为详细,如云:“山势自西北来,不知几百里,结峙于新之北,由北而南而东而西,诸峰翠立,皆环向此山,远者如遡如赴,近者如俯如揖,左右者如侍如卫。登半山,诸峯在几席然,及顶,则培矣。有祠,前祀真武,后祠佛。万历八年(1580),僧白云再创丛林于山后。中夜不时有光起自殿中,若长虹亘天,朝霞绚彩。前山当绝顶上,烈风碎瓦,祠不时圮,乃瓦以铁。屡著灵异,来朝者众,逐为名山。山产茶,制之如法,可拱清啜。”
可见阳宝山寺是佛道两家合祀于一寺。阳宝山分前山和后山,前山叫莲花山,后山称飞凤山。前山建有莲花寺,包罗多重殿宇:前山为门,次为关帝宫、真武庙、观音阁,并有玉皇阁、大佛殿等。关于白云和尚的行实,乾隆《大清一统志》中有这样的记载:“白云,大理人,戒行精严。万历间,至阳宝山探幽胜,直穷薮泽。山故多虎,主僧止之,弗听。裹粮坐泽中,凡八日。时方大雪,僧所止,有虎卧其地,雪亦弗及,其虎亦绝。”足见道行深湛,虎豹驯服。
康熙《贵州通志》对白云和尚建千佛阁有这样的记载:“主僧异焉,誓复来,必建丛林。去十年,果来,建千佛阁,备极精巧。前后数十楹,飞甍剑瓴,巍然巨观,为黔中名刹,寺成去之,至今遗像犹存。推官陈衷葵表其门曰:‘白云常在’。”
千佛阁有铜佛一尊,高约一丈六尺;另有五百罗汉,由青铜铸成,高约两尺,神态各别。这些铜佛、铜罗汉,是白云遣其徒弟赴云南募化铸成,再运来阳宝山中供奉。
阳宝山寺的修建和弘法利生,与新添卫主政的丘氏祖孙几代人结下深广厚重的善缘。山寺修建,得四众檀樾的布施。而作为军民指挥使的丘家。自然是重要的施主,得丘氏助力不少。丘家几代人曾在山寺中读书。
丘东昌,字四源,号应台,丘瑚次子。他与同胞兄东鲁曾一起在阳宝山中读书。东昌于隆庆元年(1567)乡试考取举人。万历间授四川营山县儒学教谕。升任北直隶(今河北省)河间府阜城知县,大名府开州知州,调四川泸州知州。以“清超”著名一时。告归故里,建书堂,题名:“虚白”,自号虚白道人。从此杜门著书,凡若干种。只有《法喜随笔》五卷见于《千顷堂书目》。
丘东昌常住山寺中,对阳宝山之灵雾感受颇深,写有《阳宝山灵雾》诗一首:
这四句诗极富想象力,首句谓愿作甘霖以遍布天下,抒写“达则兼善天下”的宏伟抱负。次句写雾大且浓,上薮九霄。两句虚实相映。三句设想龙蟠云雾之中,变化莫测。古有“云从龙”之说,神龙见首不见尾。末句化用“玄豹隐雾”的典故:《列女传·陶答子妻》:“妾闻南山有玄豹,隐雾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泽其衣毛而成文章也。故藏而远害。犬彘不择食以肥其身,生而须死耳。”后来把“豹隐”比喻为隐处山中,以远离尘世的烦忧与喧嚣,静心修身养性。
万历《贵州通志》引用此诗,作为“新添六景”中“阳山灵雾”的注脚。
丘东昌教子有方,长子禾实、次子禾栗、三子禾嘉都很有出息,各自以文章、官迹显扬于世。禾实写有描绘阳宝山风物的诗作。
丘禾实,字登之。自幼好学,文思敏健,作诸生时已有美誉。举万历十九年(1591)乡试第一名,俗称“解元”。二十六年(1598)考取进士,改庶吉士,散馆授翰林院检讨,成为明代贵州第一位进入翰林院的官员。阅十年,迁左庶子。不久告老还乡。
禾实青少年时代曾在阳宝山中读书,写有多首吟咏阳宝山风光的诗歌。莫友芝《黔诗纪略》收录其《登阳宝山僧舍二首》。其一云:
此诗首联描述借宿莲花峰僧舍的情景,从投宿到早起领略寒光山色,为写实之笔。颔联描写阳光(扶桑影)照射天门的景象,依稀晃觉还有夜半钟声自虚谷传来。二者虚实相映,引人遐想。颈联驰骋想象:有野猿前来献果,而手拄的筇竹杖,恐将化龙飞去。《后汉书·方术传·费长房》有“竹杖化龙”的典故。东汉时,费长房喜好仙道之术。在市肆中见到一位卖药的“壶公”,便跟随他去山中学道。壶公用“空室独处”、“悬石啮索”等办法威胁和考验他,他全不畏惧。后来要他“食粪”,他动摇了。壶公便打发他返乡,临时赠给竹杖一枚。他骑上竹杖飞回家中,把竹杖投入陂塘的水中,竹杖顿时化为龙。尾联抒写对禅门境界的向往。仿佛自己前身就是“浮屠”或“比丘尼”,对佛家“无生”意旨领会得更加浓厚。“无生”,佛教谓万物的实体“无生无灭”。
此诗大约写于游宦归来,重登阳宝山。此时尘会顿消,萌发皈依禅门的念头。
第二诗写道:
此诗描绘从登山到夜宿的历程:从平坝远望,但见缥缈危峰与天空一般高。从山脚至山顶的寺庙,竟然攀登一整天。住进僧宿已经是傍晚,此时云横雾绕,晃觉处于诸天之外,圆月挂于松树梢头,世间万象均低于其下。第三联描述“中夜”与阇黎(僧徒之师)“清谈”的情景。涉及道佛诸家学说。“玄岳”即“太岳”指真武大帝所居的武当山:“玉笈”,玉饰的书籍,收藏道家经典。尾联写“灵鸡”一声唤醒浮生之梦,顿悟禅机。
丘禾实是位诗文大家,其成就可与孙应鳌相颉颃。著有《循陔园文集》八卷、《循陔园诗集》四卷,载《明史·艺文志》,又有《经筵进讲录》。他与当时贵州主政者交游,贵州有大政须记载者,多出其手。如贵定建县、新添卫改马政,禾实都有《记》,巡抚郭子章写成《黔记》,特请禾实作《序》。
可惜其《循陔园集》在清代失传了。莫友芝辑《黔诗纪略》,多方搜寻,未得。陈田辑《黔诗纪略补编》,在北京各处搜求,也未得到。民国年间李独清辑《贵州通志·艺文志》,托人在各地寻觅,任无结果。
几年前,贵州有位姑娘在浙江大学攻读博士,论文是“贵州诗歌总集研究”。她的导师朱则杰先生是我多年的学友,要她回贵州时来见我,请我作指点。这位姑娘很有钻劲,跑遍全国大图书馆寻找贵州古籍。我特意嘱咐她寻找杨师孔《秀野堂集》和丘禾实《循陔园集》。她果然不负所托,在北京国家图书馆找到了两书。现已由贵州文史馆复印回来,正组织人手点校。这是黔中书林的一大快事。
同禾实一起在阳宝山上读书的,还有他的两位弟弟。二弟禾栗,字有获,号莱峰。万历四十年(1612)举人,官至四川太平县(今属万源市)知县。三弟禾嘉,字献之,一字有谷,号少鹤。万历四十年(1612)举人。不仅工诗文,而且好谈兵。天启年间。水西土目安邦彦造反,围攻贵州省城达十月之久。禾嘉捐出家资,制备军械,率卫兵参战,协擒安党头目何中蔚。出任江南祁门县学教谕,兼摄婺源知县,后迁翰林待诏。一度受聘为贵州巡抚蔡复一参军。
崇祯帝即位,在全国选拔人才,共得十人。其中贵州有两人,一位是何腾蛟,另一位是邱禾嘉。禾嘉授兵部主事,任总理马世龙监军。崇祯三年(1630),清兵攻入山海关,占据遵化、永平、迁安、滦州四域,京师危急。禾嘉参与作战指挥,与诸将苦战三月,迫使清兵退走,收复四域。朝廷擢升邱禾嘉为右佥都御史,出任宁远巡抚,兼辖山海关诸处。初莅任,清兵二万铁骑攻锦州,禾嘉督将赴救,保全州城。
禾嘉与副将祖大寿发生矛盾,相互攻讦。明兵统帅孙承宗密奏于朝廷,请改调丘禾实。四年(1631)五月,命调南京太傅卿。但代任者久不到任,禾嘉仍坚守原职。八月,清兵围攻大陵城。禾嘉驰入锦州城,与总兵官吴襄、宋伟合兵,前去救援。在长山、小凌河一线与清兵遭遇,互有损伤。清兵分五路进攻锦州,吴襄等退回守御。监军张春会合吴襄、宋伟人马,出兵小凌河以声援大陵城。不料遭到惨败,张春及副将三十多人被俘,几位副将战殁。丘禾实移兵松山,坚守孤城,准备再图恢复。
祖大寿守御大陵城,弹尽粮绝。暗中投降清兵,立下降约,逃回锦州,设计诱降锦州守将。禾嘉已探知祖大寿降清实情,密奏朝廷。崇祯帝仍想笼络祖大寿,未加怪罪。新任宁远巡抚到来,禾实仍在锦州城中。朝廷新设山海巡抚,命邱禾嘉以佥都御史兼任山海巡抚,辖永宁诸处。明兵统帅孙承宗与邱禾嘉意见不合,常相诋諆。再加朝廷中对他议论苛责,禾嘉便抱病请辞。朝廷下诏许其还京,不久病逝。
莫友芝搜得禾嘉诗一首,辑入《黔诗纪略》,根据《明史·本传》,写了很长的传证,把何腾蛟、邱禾嘉二人的功业作了这样的评价:
在抗御强大的清兵战斗中,禾嘉顽强赴敌,坚不可摧。惜受对方掣肘,未全其功。但后人没有忘记他,现今山海关城楼,立有邱禾嘉塑像。
禾嘉是位儒将,著有《蔬水堂诗稿》一卷,见于《千倾堂书目》,惜未见。陈田发现婺源人余绍祉《晚闻堂集》中有《丘少鹤先生(青萝集)序》,才知禾嘉任婺源知县时有《青萝集》,未见刻本。陈田从《黄山志》中发现禾嘉有《黄山杂诗四首》,辑入《黔诗纪略补编》中,并选录余绍祉的《序》。
余氏《序》中,把禾嘉与抗倭名将胡宗宪做比较,认为“先生之奇不在胡公之下,而诗过之”。《序》中一节写道:“先生黔中世家子。安酋立命,先生以孝廉募义兵之于新添卫,事闻,当宁以斗大金印酬先生,先生固辞不受,萧然挈一毡来领青萝山色。天下之奇先生,尤奇胡公也。”
清人闵麟嗣《黄山志》对邱禾嘉有一段评述:“邱禾嘉天启间为祁门学博,游黄山,叹曰:‘大丈夫得志,当令天下诸侯膝行而前。功成身退,把茅盖头,老是山中足矣,安能寂寂守此冷毡耶?’去任甫三年,果以军功开府辽左。”可见当年的胸襟抱负。
丘禾实的子侄辈青少年时代仍读书阳宝山中。
丘懋朴,字若木,禾实长子。在阳宝山读书时,与山寺住持华宝上人交游。
华宝上人生于蜀,原是为大商家,积累大量财富。游阳宝山,被山间胜景所吸引,便抛弃红尘,毅然披剃出家。上人以戒律精严为四方檀越所重,朝礼敬者日益众多,使沉寂多年的阳宝山再度兴盛。上人在玄帝殿之后又建佛庐,画栋雕梁,屹然巨丽。聚徒众百余人,鸣钟而食,盛况空前。又在山趾的幽奇处构建静室三间,入其中,令人尘想都尽,不思舍去。
上人初慕曹溪宗风,不立言语、文字,每天手轮佛珠,口中念诵佛号不辍。崇祯庚午(1630)夏天,丘若木正在山中读书,灯火幡影之间,梵咒与书声互答,常至丙夜不休。
不久,上人制备七条衣,更菩萨戒,闭关于室中,枯坐经年。既出关,洒洒然如有所得。此后,把寺中杂务交付其徒经管,常坐卧静室,炉香茗椀,淡泊如也。
一天,宝华上人决意西游云南鸡足山。若木特写五首诗赠行,并写长篇序,论述上人生年及修行诸行实。现录五诗于下:
若木读书山中,与禅门师徒交游,也深度陶染,粗知禅理。因而所作诸诗也充溢着禅心与禅趣。诸诗阐明“平常心是道”的真谛。
若木于崇祯六年(1633)乡试中举人。出任广东徐闻知县,历湖广上荆道佥事,以清廉名闻当世。己丑岁(1649)清兵入楚,屡招不应,城破死节。
其弟懋素,字若水。曾陪乃兄读书于阳宝山中。崇祯三年(1630)乡试举人,历官河南南阳知县。崇祯八年(1635)十月(按:《丘氏家谱》作“壬午岁”,即崇祯十五年,1642年。此说较确。)李自成农军再度攻陷南阳,若水骂贼不屈而死,全家遇害。尸横野外,乌鹊环绕数日不散,士民惊异,为之累冢立石以表节烈。清乾隆间,谥若木“节愍”。若水“烈愍”。
丘氏几代人读书阳宝山中,与僧道交游,且与山寺的兴衰相连缀,并以诗文相赠,留下珍贵文学遗产,吉光片羽,尤足宝重。
明清鼎革之际,丘氏家族遭遇惨烈,多人遇难。直至清康熙后期,方有人才蔚起。据民国《贵州通志·人物志》载:丘南风,字羽辉,自号晚霞山臾,又号友梧,贵定人。禾实曾孙。康熙四十四年(1705)举人。少丁吴三桂之变,崎岖山谷间,诵读不辍,逐以好学能文著名。巡抚卫既齐、提学林麟焻极礼敬之。雍正时选金县知县。政简刑轻,百姓爱之,有“菩萨”之目。久之卒于官。
三百多年间,丘氏诗礼传家,永葆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