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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里说茶
所属图书:《神韵从江》 出版日期:2016-07-01 文章字数:2633字

翠里说茶

翠里人嗜油茶。要说村村寨寨家家户户一日三餐皆可油茶,那绝不是吹牛,“打油茶”仨字就像见面打招呼时的口头禅一样随便,以至于有“抬头看天,低头思茶”的说法,更有“开门无需观脸色,落座只去品茶香”的意境,足见翠里人对油茶的钟爱已达到“离不开、丢不下”的境地。即便是在“一天做给十天吃”的插秧大忙季节,中午回家时哪怕再没有空,一顿油茶还是雷打不动。

清明前后,风轻日暖,草发新绿,茶抽嫩芽,正是采摘春茶的好时节。每年这个时候,高武坡脚、翠里河边、高忙大山、宰垮冲头,忙里抽空的农人裤管上还沾着刚刚犁翻的田泥,便急匆匆赶到自家园地,轻手轻脚掐下刚好适合采摘的新茶枝,小心翼翼地放到竹筐里,或扯下一把去年的茅草捆起,趁着新鲜抱回家去;偶尔睨见不远处有熟悉的身影,就随手摘取一片木叶吹起来,一时间眉飞色舞,一曲悠扬、熟悉的山歌、苗歌或侗歌,便婉约飘逸地在塝上寻寻觅觅,撩得几个“旧的伴”骂的骂笑的笑,正所谓“聪明的人不用教,只要调脸动眉毛”,今晚,又该有人睡不着觉了。

翠里瑶、壮、苗、侗人家所采茗茶,品种繁多。有的采自山野,如老哇、节骨、亮皮、青藤,挂在墙上,异香满堂,依众人喜好取用;有的种在园里,如泽兰、香茅、玻璃青、枸地芽,即需即采,鲜嫩至极,可强肌健骨活络;而自己种的茶树,俗称粗茶,掐回来后得一片片捋下当年的新叶,除去杂质,放入木甑,或倒入铁锅,架起文火,蒸的蒸炒的炒,杀青后摊在簸箕上,不断翻揉使其迅速风干,再装进竹篓、瓜瓢,或用棕片包起来,几大包挂在火塘边的墙上,防止回潮,也方便取用。于是,远近闻名的“瑶人茶”,又称“摆翁茶”、“滚郎茶”,就这样制成了,这就是常年用来打油茶的主料了。

全翠里上下,一众乡人非常好客,谁人到了家里,都随时打油茶相待,即所谓的“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打油茶是细活,一般由家中主妇或女儿操作,其他人只在一边安心地坐着就是。忙忙碌碌、翻翻捡捡当中,年长的母亲从容稳健,滴水不漏;年轻的妹仔含羞带涩,却已井井有条。热闹非凡的火塘边,聊天说笑的,添柴加火的,映衬着挥汗如雨的主人,居然不会让人难堪,一切都很随性。如果在座有个把动了点心思的后生崽,则众人的话题自然就绕着那古老的男婚女嫁说开去了。其实,有小伙子在边上心甘情愿地帮忙讨累,小姑娘何尝不是在推脱怒笑中心花绽放?那眼睛的余光也悄悄地早就瞟过去了。

火塘烧起来,铁锅架上去,待锅里的茶油热滚滚,就抓起一把刚泡好的糯米撒进去,又摊开来,稍微煎炸,再不断翻炒不让其黏结,顷刻间,米粒撑腰膨胀,颗颗晶黄,状如金豆。这真的是一项技术活,弄得不好,就会炒成锅巴,让人笑料好几年;这也是衡量一个翠里媳妇是否合格的重要标志,一如广东人的煲汤。如此重复多次,把一大钵糯米炸好,又炸花生或黄豆,将其与炒米拌和在一起,就成了茶米。然后往锅里放入一把炒米,大火炸焦,抓起一把茶叶放进去,炒出茶香,再冲入少许冷水迅速翻拌,令米的苦香与茶的清香充分融合后,加入足量的水,大火煮沸,最后用自制的竹篾漏勺捞起茶叶,搁到一边控水备用,浓香醇苦、色泽厚黄的油茶汤即告制成。这时候,主人视座中人数多少,摆上专用的茶碗,每个碗里盛入一勺米,冲进半碗茶,双手递给客人,开心地说:“请吃茶啦,客亲”。就这样,一顿油茶才算真正开始。待一锅茶水分完,复将捞起的茶叶入锅添水熬煮,直至茶香熬尽。一般来说,第一碗茶必须先递给在座的长者或上宾,以表敬意。客人吃完后,将空碗递还主人,主人依次摆在桌上,再添第二轮茶米和茶水,茶足肚饱方才尽兴。

油茶很讲究吃法,一般不用汤匙,只发一根竹筷:我油茶手艺好,你喝茶的也不撇。有的干脆就单手托起碗,沿着碗口转圈喝,边喝边吹边轻轻拍,三吹两转下来已见碗底,一粒米都不会粘在碗里。几碗油茶下肚,顿觉得全身毛孔舒张,“嘘嘘”地向外吹着气,精神亢奋无比,不喝个肚子溜圆不舍得起身。打油茶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无论人数多少,主人绝不会把各人的碗发错,几人十几人喝过三五轮,自己的碗每次都会回到自己的手里;而且打油茶时还讲究不能让客人喝双数,只能喝单数。据说,潜意识里要喝双数的,如果是男人,大多爱拐别人的女人;如果是女人,大多要跟别人私奔。——嗨!这东西终归传说,信不信由你,想入非非去吧。

值得一说的是,不同地方,油茶的原料、炒米的用量也不一样。雍里的很简单,炒米加花生,冲入茶水就成,喝起来脆香爽口;大洞、熬里的是一大碗炒米,冲入茶水后如不及时喝完,很快就变成了稀饭,一碗下去管饱;最复杂的是西山及其附近的广西一带,还要加入猪肝、粉肠、豇豆等荤荤素素的,很丰富,但麻烦而且腻味;倒是翠里油茶,虽也备得有葱花、青菜等,但一切繁简由君,而且盐、糖的,加多加少,加与不加,全凭个人爱好。

油茶扛饿,几碗下去,管得半天肚子饱,干起活来,风风火火不觉得累。困难时期,两边乡下的农民朋友,硬是靠每天几把炒米几碗茶,挺过了清汤寡水、早不知晚的年代。直到现在,你再看翠里及周边一带乡人,个个精精瘦瘦的,可体力就是狠着嘞!油茶还提神醒脑、解乏健身。记得2003年底我在雍里搬迁乡政府的头一天,一大伙朋友来走,于是在王仕荣支书家请他们喝油茶下米酒。那天晚上,那个场面热闹得,足足喝了17碗油茶17碗酒,才摇摇晃晃回去。第二天一早,听楼下的兄弟讲,昨晚我开门时,掉了6次钥匙,第7次才插进锁孔进得寝室。哎呦!要不是关键时刻油茶发挥了作用,肯定误大事。

油茶,也伴着我度过了一生中最难忘、最重要的一夜。那是1994年春节,20出头的我,经人介绍,接触了同村的她,之前我们还从未说过话。正月初八晚上第一次去她家唠她时,紧张得我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她也是腼腆得下巴都抵进胸前了。正有一句没一句、极度尴尬的时候,她猛然记起来:泡得有糯米!于是,飞快地生火、架锅、炒米、制茶,我也非常认真地打了第一回下手。这次心有灵犀、“只要调脸动眉毛”般的配合,很快消除了彼此之间的陌生感。尽管不小心差点制成了“油汤”,但有了良好的开端,以后的日子就像有了这碗“油汤”的滋润般,一切顺顺当当,4年后,我牵起了她的手。

现在,不管去那里,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油茶,凭空品咂它那甘苦适中、咸香宜人的特别味道,这应该和半辈子以来与它结下的不解之缘不无关系。所幸,只要有心,想法变成现实是不困难的。倒是山那边的老屋里,母亲亲手打的油茶,想吃一碗还真的不容易。“人活四十过半生,命好才活七十年”,我想,真的得不时回老家去,多喝老母亲经常叨念、我也时时记挂在心的那碗油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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