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洞水车
时光犹如鸦群的声声鸣叫渐渐远逝,徒留下随风飘落的树叶在独唱着自己的挽歌;岁月早已将所有懵懂的煽情彻底地隐退到心灵的贝壳里。顶洞水车已变成了我回忆中明晰的细节。
顶洞的美完全是集中在寨脚那一排日夜吟唱着咿呀歌谣的水车。顶洞之所以扬名,就是因为这里规模浩大的水车吧。
二十多年前那次,我是专为看水车而特意徒步到的顶洞。那天太阳已偏西,远远看到依山而建的村寨,吊脚木楼鳞次栉比;寨脚是一片绿油油的稻田,清幽的小河绕着稻田蜿蜒而过,河边那一排古老而又壮观的水车在吱呀吱呀响个不停的。夕阳下,它们似乎在诵读着一首古老而绵绵不绝的抒情长诗。
从江县顶洞村水车(杨生莲摄)
当时,顶洞水车有七十多架,每一架水车旁还搭建有一个小小茅草棚,因为每一架水车还另带动有一架水碓,茅草棚自然是为水碓而建的了。水车就像一个勤劳的村妇日以继夜地忙碌,白天给水碓供水舂米,晚上灌溉稻田。顶洞寨上的村民每天从坡上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便是挑着箩筐到河边水碓棚里撮米,然后再将另一头水笕堵住,让水集中往一个方向流淌,于是木辐更加欢快地转动。水车在转动中将系在身上的竹筒专业而娴熟地从河里舀水,然后水沿着水车悠扬的歌声,沿着它内在的韵律,按着既定的时间从竹筒倾泼而下,水就像长长灵动的舌头激情地跃到水笕流淌进了稻田。水从这一垅稻田到那一垅稻田,禾苗从此在水的抚爱中慢慢抽穗。
水车周而复始的转动中,吟唱着生命古老的歌谣。水柔弱的生命因此得到了奇迹般的拓展,无数生命也由此获得了额外的滋润。水车确保了寨脚河上方那片稻田的年年丰收。确保了顶洞人不花力气也能吃上白花花的米饭,这是水车的承诺。智慧的顶洞人将本该双手分担的工作完全交给了水车,在顶洞人心里水车是心灵的延伸。为此水车做了心灵该做的事情,是那样的无怨无悔,就像花朵把青春交给了果实无怨无悔一样。
顶洞水车就像穿越时空的古代美女,独自在风景如画的原野上舞蹈。那倾泻而下的水是她白色透明而又飘逸的水袖。她的每一个转身动作的完成像流星划破夜空留下一道壮丽的光弧,她的每一个既定动作的完成都是大爱的书写,水车就这样怀揣着如水的柔情执着地站在原野里歌天地之爱恨,叹世事之无常,节奏舒缓,音调苍凉,如佳人对月低诉,时断时续,缥缈若风……
顶洞水车作为农耕时代的智慧体现,曾被无数摄影家摄进镜头里,面对镜头的闪光灯,犹如面对生命的最后一束光影,水车有一种来自内心深处不祥的预感,也许水与她的缘分即将变成前世的预言,今世的无奈。此时,唯一能让水车做到的是等待,在现代生活的边缘上等待。
水车的命运就像她的预感一样,当村寨响起打米机的轰轰声音时,当后山水渠淌水时,一架架水车在河边缓缓睡去,寂寞地慢慢腐朽。水是水车亢奋的背景音乐,没有水,水车只好停止舞蹈与歌唱。那激情未了的落寞,令人徒生惆怅。水车即使停止一切动作,骨子里仍然有所期待。那是一种隐含绝不张狂的内心的期待,朴实、讷言……
当我再次来到顶洞时,已是二十多年后的某天傍晚。那次我带艺术团去做专题片的外景拍摄,当车抵达寨边路头,放眼望去既看不到清澈蜿蜒的河流,也看不到久违的水车。因为高高的土洋房挡去了我的视线,我原本期待的心开始忐忑不安。心想:难道那三架仅存的水车也消失了?我忙招呼驾驶员停车,我和摄像及演员们下了车。正在这时,有位老人走过,我立即上前打听:“老人家,听说我们顶洞还有三架水车在什么地方呢?”老人听了热情地给我们带路,路上,老人告诉我说那三架水车是他特意留下的。他说儿子们都出去打工去了,他不会使用抽水机,而水渠的水又供应不到他们的田。我想:如果老人会使用抽水机的话,这三架水车的命运又将会如何呢?
我们一行沿着公路向寨子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举目眺望,一眼看到河对岸三架还在转动的水车撑着硕大的骨架,站在夕阳里,那种落寞的形象,好像时光遗存,我不敢想象这三架水车未来的命运。也许这一次拍摄将成为水车最后形象的定格。
顶洞水车的命运已无法改变,它们的归宿是离开旷野走进摄像机镜头,是离开村民的生活走进书页的深处,在相机和书本被关闭或被开启的同时,彻底地消逝了它的声音。
离开的时候,我回眸远望,三架水车在暖色的夕阳下静静地站立,面容忧郁。
最近在看到人工景点中早已失去生命意义的水车,我难免想到了顶洞水车,耳边又飘浮着顶洞水车咿呀的吟唱,那如唤如歌如叙如诉中浸透着人生的苍凉、苦涩和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