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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增冲
我并非特意去增冲，这只是个顺路的寻访，却在心底里无端生出了一段感慨。
跟随在朋友身后，带着望穿秋水的心，整理起行前的遐思，再搅入些许淡淡的秋意，于是投入了秋的波粼，闯进竹林汇聚的绿海，徒步于蜿蜒的小溪边，一路沉浸在翡翠般的山光水色里，路是泥淖不堪的。增冲就坐落在小溪的尽头处。
一
江南是水乡，但我不得不说增冲是水的“故乡”。因为无论是房前还是屋后或是楼底，或是信步在弯弯曲曲的古巷里，随处可见潺潺流水，明澈见底。水似蛛网交相错杂，整个眼前的世界是由水来装饰的。那水啊！晶莹的，薄如蝉翼，轻盈的，恰若向晚的蟋蟀声，翩翩中，似要从秋的初阳中飘去，在溪流中拂动着的绿藻衬托下，形成了一片墨绿的水晶。而村的前前后后，随处可见形状各异的池塘。于是，水的世界里有塘，塘的怀抱中搂荷。塘与水再加上荷就构筑了一个奇特的景观。不管是近看，还是远观，只见旺象未减的荷子轻轻地舒展着纤柔阔叶，像伞，似盘。而藕呢？也高高地挺着，像似还想伴秋走一程，直等到落叶飘零的寒风来催促，才肯收敛一身的清逸和幽香。塘里的水却宛如一面长安梨园里略施粉黛女子床头的镜子，无须再揽镜寻影，便唾手可得。有时俯身下来，伸开手臂轻轻一点，便碎了，但很快又会重圆。人走在边儿上，偶尔还看见浑身暗黑肥硕的鲤鱼互相竞逐，躞蹀争食，平滑似镜的水面，便会悠悠凹凸起来，轻轻的波光于是四处荡开，安静极了。我去的时候，刚刚是初秋。增冲正在明朗的阳光下闪闪烁烁，似有似无，而我那平日的挤塞顿时也似乎空旷了起来。
二
增冲的古巷美丽、典雅，却没有端庄。一寨凹凸不平的古巷一色都是雕琢青石铺成，弯弯曲曲地伸入各个农家。可惜，不知在何时，青草从石缝中长了出来。石板有的开始低垂伸进地下，似乎回归到自己当初被掩埋的泥土里去，更不愿意流入我们现在，也许，它们也需要叶落归根吧。不过，也还有依然挺立着的石板，它们翘首以盼，炯炯有神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脚印。当这些脚踩过去后，日夜走了，历史来了。从此，愈加愈厚，层层累积便磨光了它们的身躯，但是却让它们变得更加的厚重。于是，在增冲的文化元素里就有了这些青石板的构成。一种无言无语的冰冷最后跌跌撞撞闯入了现代的文明。
古巷的形成，是因为它“古”，是因为经过了时间的洗涤；而“巷”的产生，是因为有宅的隔离。是的，在这些古巷的两旁还站着许许多多的宅，也因为它们都是“古”的，于是，我便叫它们为“古宅”。本以为四合院只属于汉族，只属于北京。但我在增冲的土地上，却还看到了似乎离我们很远的巍巍建筑。这些大多是建于明清时代的四合院，碧瓦飞甍，红门高墙，虎头虎脑雄踞一方，傲指苍穹。从建筑的规模来看，它们过去很不错。还真不知曾经送去多少浮华的岁月和无数的歌舞琴声呢！而现在，古宅只是增冲的一种色调了。是灰色的，像残阳，像败叶，像衰草，像一盏油将燃尽的灯。在我的眼前，它们开始低垂下去，卸下了曾经浓浓的装扮，在一幢幢油亮发光的吊脚楼面前，裂开了曾牢不可摧的墙壁，裂缝大大的，有的还倾斜，甚至倒塌。它们大多数成为现在圈养牲畜或存放杂物的地方。一种近乎完美毫无瑕疵的物感倒了，很像孩子们玩的积木，被历史的大手挑破而歪倒一角。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古宅并非完全都这样不幸。有的还矗立着，兴许是历史的纽带并未完全腐断，或许是主人赋予它们的使命未了，或更是为报答主人的恩泽，依旧默默地守望着那块亘古不变的土地，任由昼夜的更替。总之，我对它们是迷惑的。
三
增冲鼓楼内四柱，外八柱。整个楼体呈八角多边形，总共十一层，均由古老杉木建成。鼓楼建筑重檐叠上，在顶端处，再建两个一大一小的伞状盖顶。再往上，则是由七八个葫芦形的半圆串联直指苍穹。据楼前的石碑记载，增冲鼓楼大约建于康熙十一年（1672）。当时，这座鼓楼的用途大多是作为群众集合议事的场所，包括在今天都是一样。我去的时候，这座鼓楼依旧保存完好无损。临楼仰望，顿时感到咄咄逼人的气势挤压进心头，平缓的心率似乎倏地加快跳动起来。这种震惊或许是来自于它的崔巍以及人的渺小，但我相信并不仅这一点。震惊，是因为对它历史重量的膜拜和敬畏，对它设计精巧的惊叹和神往。只见层层叠叠依次渐上，碧瓦鳞次栉比，穿榫勾斗组合，煞是壮观。无论站在楼低的哪一角，你会情不自禁地被它高超的技巧和完美的外观所折服。不用一钉一铆，完全是靠柱与榫的巧妙结合支撑着一个巍巍的建筑，我们不得不为工匠们巧夺天工的技术而叹为观止。作为一个千百年来的象征，它是凝聚了许多生生不息生命的心血，是一个民族匍匐前行的历史见证。我们无须靠立碑作传索览，也无须去查史寻根，仅仅这样一个完美的高耸和逼仄的气势，就清楚了在渺远荒蛮之地，其实他们也正在构筑着自己的文化殿堂和文明宇宙。也就是这样，增冲的精华积淀就一代代沉入了历史的河底，随楼矗立于寨中。鼓楼在周围参差不齐的木屋衬托下，显得更加的伟岸和高耸了。
增冲侗寨（梁全康摄）
四
增冲有着十足的“汉味”。在它的身上，我可以说，汉侗互相掺杂着，犹如两条血脉滋润着增冲。高耸的鼓楼是侗族文化的代表，而古旧的四合院则是汉族文化的精髓。这两种文化在增冲并不是互相排斥和推搡，而是共生共衍，随着寨脚的小溪，随着屋底的清水缓缓直流。“汉侗合流”在这里得到了完美的表现。一个偏远的地方，能够做到这一点，当然是不错的。
在增冲，我完全看到一种淳朴而又现代的美，一种自然而又奇丽的美。这种美完全不是奇冶的、浮华的，而是发育于自然，流淌于山间的。这种美在多年来，早已融入了增冲整个文化血液和增冲人的心里。他们淳朴善良，他们热情真诚。所有的一举一动都关乎了那片土地本真的习俗和高尚的传统。
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是的。虽然已经离开增冲，可总还记得那次寻访。也许，我也正中了艾青诗人那句吟诵不绝的诗。
那就记住，在从江的北部还有一个地方——它叫增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