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潭·孔寨湖
题记:山水是人文气韵的载体。龙王潭和孔寨湖恰似我的老情人和新相好,在这里,我找到了一种非常纯净的心灵皈依,那是孔寨人的情谊和秀美山水共同滋润下的怀想和希冀。
一
20年不到孔寨,突然接到郝弟邀去过“六月六”的电话,心里不免有点激动起来。回望这20多年的职场生涯,孔寨仿佛是一个躲藏在烟尘那端的驿站,被时间拽着往后拉,一点点消失在我的视听里,甚至连梦也做不回去了。
郝弟的电话一下子唤醒了我的记忆,那个山好、水好、人更好的水边侗寨,就慢慢地从脑海里浮现出来。
1994年秋,我师范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孔寨小学教书。当时去往侗乡所在地都是靠步行,走孔寨当然只有往密林更深处迈进。孔寨坐落在河湾的一个坪坝上,因为地处幽闭,这便让我充分领受到了孔寨那种世外桃源般的原初风貌,那种清流激石、枫荻绘秋的画中美景。旷野的富足与磅礴,在勤劳的农人手里变成了甜蜜的欢歌和粗犷的笑语,夕阳下的袅袅炊烟和火塘边的娓娓清唱,一下子就拴住了我的乡愁,使我很快逃离了落差。我在这个充满温情的侗寨里,找到了生命的寄托和起步的着力点。
二
那年,孔寨刚从火灾里苏缓过来,我和同事龙三寄宿在酒糟鼻子莫叔(郝弟的父亲)的家里。由是,他俯身嘬食从杯中溢到桌面的酒水的滑稽一幕,就永远烙在了我的心里。在夏日残照里,裸露着健美胴体的村姑,旁若无人地游弋在清凌凌的河面上,洗去一天的疲劳和倦意,银铃般的笑声激荡着水花,也毫无顾忌地撞击着我的心旌。只要是晴天,放晚学后站在学校的廊沿上便可以免费欣赏到这群天使般的村姑戏水,那种超脱和坦荡让人沉醉,惬意,浮想联翩。然而,最让我感到震撼和难忘的一处景致,却要数龙王潭瀑布。
到过庐山的人都知道,庐山的三叠瀑是钟灵毓秀的结果,是文人墨客争相描摹的对象。那是因为庐山太有名。我认为孔寨的龙王潭瀑布绝不逊于庐山的三叠瀑,因为没有一丁点文人气韵作底色,所以它所激荡的是清纯的山水之气,是匍匐于地的自然之美,可惜余秋雨先生虽然到过从江,却没有实地领略一下龙王潭的雄奇壮观与非凡气势,否则,他老先生也会大发一番感慨的。
龙王潭由于地处边鄙,自古外人知之者甚少。《黎平府志》曾这样描述:“龙王滩在九洞贡寨、孔寨河合流下,漕滴洞上,距城约70公里,府辖地。两岸环拱,滩口直泻,如飞云密雨,晓雾迷漫;斜阳照处,又如练虹腾曳。滩下阴气惨列,寒浸肌肤。下流一石,形如釜,阔数丈。石下即深潭,水色澄碧,静而不动。土人常见有龙出及其间,因以名之……”我曾不止一次到过龙王潭,这描述是相当准确的。两岸绝壁古树婆娑,苍翠幽深,其情形与影片中的侏罗纪公园毫无二致。从滩头奔涌而下的碧流,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向崖下有四丈多高的第一级滴漕奋力跳将下去,如箭的水帘和坚硬的石臼石板激情对吻的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摔碎的水花恰似炸响的烟花,灰蒙蒙的雨雾直向对面山崖冲撞过去,一大片翠色欲滴的幽兰、藤萝和虬枝在峭壁上欢欣狂舞,闪闪烁烁的水珠发出清亮的幽光。受到石臼石板的一阵阻拦之后,余怒未消的激流又立即跃动起来,翻身直扑第二级滴漕,由于去势得到缓解,从而避免了粉身碎骨的悲壮,只见如斗的水花从滴漕里翻卷绽放出来,像一朵朵硕大而素净的芙蓉,刹那间又被拉扯成无数碎片,纷纷扬扬洒落下去,终于成就了一潭深不见底的碧波。崖下潭中的最深处晃悠转动着几缕诡秘的白沫,不禁勾起游人对深潭的无限猜测和臆想。站在瀑布滩头的巨石板上审视整个龙王潭,耳膜只剩一片轰轰轰轰的声响,奇景纵深,寒光闪射,你会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不得不佩服造化的神妙和机巧。
只要和村里人攀谈起龙王潭,他们都会露出骄傲的神色向你讲述这样一个古老而神奇的故事:相传很久以前,他们的祖先翻山越岭来到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居住。也许是因为有潭里的龙王在庇佑,这里一直风调雨顺,成为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一天夜里,村中几位德高望重的寨老同时梦到潭里的龙王向他们提出请求,说是明天将有一条力量强大的独角黄龙前来抢夺它的龙潭,到时免不了一场恶战,希望村里人看在邻居的分上出手相助,将来有求必应。寨老们非常惊异,第二天早上就到鼓楼击鼓聚众商议此事。果然当天午时过后,天昏地暗,闷雷隐隐。村里人于是纷纷扛上火铳,手持大刀长矛,敲锣打鼓一齐向龙王潭方向奔去。雾雨迷蒙中只见水上有一青一黄两条巨龙在相互撕咬,翻翻滚滚纠缠在一起。等到独角黄龙翻到上面的时候,人们就齐发火铳向黄龙头上打去,黄龙负伤而逃,青龙得救后也潜入水里不见了。
后来村里人根据梦里龙王的意思,凡村里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就到龙王潭滩头献祭请愿,据说十分灵验。
因有这个传说,孔寨人对龙王潭及周边的树木一直视为灵异所在,敬畏有加,不敢妄自亵渎和破坏。所以,这里的植被长期得以郁郁葱葱,隐天蔽日。
我第一次到看龙王潭瀑布的时候,陪同的人就指出了在滩头跪拜请愿的位置,那是一整块平滑如砥的卧槽石板,其外端伸向半空,正对着龙潭的中间位置,浅浅的两个凹臼恰如人们长期跪拜留下的痕迹。我想,这应该是对“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的别样注解吧!于是,每当周末闲暇之时,龙王潭瀑布便成了我与山水对话的最佳去处。
2012年暮春,熊老和刚哥陪我再次看望龙王潭。由于贡寨河、孔寨河下游合流处修建了电站大坝,往昔那股倾泻直下的滚滚洪流被改道穿山而去,上游蓄水成湖,而龙王潭瀑布也就失去了那种撼山动地的声威和雨雾相激的壮丽,河床上到处是嶙峋怪石。没有了水汽淋漓的龙王潭瀑布,形如一具挂在悬崖之下、寒潭之上的骷髅,那些经过亿万年冲刷而成的槽臼,积水的如泪盈眶,干涸的狰狞可怖,整个河谷一片死寂。“龙归晚洞云犹湿,麝过春山草木香”已成明日黄花,我不忍再待下去,遂约了随行的二位匆匆离去。
三
记得我还在孔寨教书时,与我共事的秀明君曾建议我写一篇山水游记,好好地宣传一下龙王潭,说不定因此成为旅游名胜。我到底没有及时去做这件事,一是觉得山水的灵气和秀美源自浑然天成,好山好水只需用心灵去感应即可,不必用并不高明的笔法去糊弄世人;二是认为这样的龙王潭瀑布已经很完美了,不希望有太多的人工构建对这儿的山水造成破坏。现在,突然面对龙王潭的枯竭和死寂,反倒有一种想写的冲动,不是为宣传,是为祭奠。然而又仔细一想,龙王潭是没有了,但孔寨湖的建成,却遗泽众多。谁知道呢?“高峡出平湖,龙王应无恙,当惊世界殊。”
“六月六”是九洞侗民的十分盛大的传统节日。我到孔寨时,已是夕阳西沉。驱车从电站大坝驶过,湖面上的水光山色使我暂时忘记了对龙王潭的伤感。时隔20年,我这是第一次回访孔寨,也平生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什么是“沧海桑田”,不但河滩上那片写满春恨秋愁的江枫与芦荻已经荡然无存,那些水边的田坝和河湾上的宅基地也都成了鱼虾的乐园,满眼的都是山色云影共徘徊的清波。村子已经移居半坡,是整齐的新农村风貌,虽然大部分都还是吊脚楼,但已被一些砖混结构的民居所穿插和隔离。那个铺满青石板的水边侗寨,已经消失得了无踪迹,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那火塘边的娓娓清唱?婢爱她们的油茶还是不是那样清香如故,令人神往?
龙王滩瀑布(梁全康摄)
龙王滩瀑布(梁全康摄)
正当我一点一点捡拾往事的时候,车子已经来到了寨脚。我安步当车,村里许多中老年人都已认不出我,那些年轻人和小孩子就更不用说了,这才深刻体会到当年贺知章的“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哑然与无奈。走在寨子中间,一切都是那样陌生,脑子里搜索不到半点关联的印记,唯独那高耸的山势和巨大的河谷可以证明,这里的确就是孔寨所在。正迷茫间,刚好遇上昔日好友吴丙收,后来又碰上学生周老罗,他们都热情地邀我到他们家去做客,我只好道出郝弟有约在先。在周老罗的指引下,我找到了郝弟的家。
郝弟的家就住在村头的一条小山梁上,公路从下面穿过直通便秀屯。一座水泥人行桥就从这路边飞越过去,像一条灰暗的虹,又像巨人一样很夸张地跨在孔寨湖上。站在桥上,孔寨湖的潋滟水波就成了一面狭长的大镜子,晚霞和青山,村庄和古树,还有桥和桥上的自己,全都晃荡在这浩淼的柔波里。湖面上有渔人扎排搭建的帐篷,岸边有垂钓者踩出的一串串印迹。正看得出神,不知什么时候从上游飘来一叶渔舟,舟中的黑衣汉子用浓浓的乡音唱道:
歌调舒缓平滑,透着一种非常纯粹的恬淡和写意。随着他手中的木浆一收一划,歌声的节奏越发分明起来,像水波一样一层一层地荡开,扩散,漫透湖岸,传向渺远的水源尽头和天际。凭着我对侗语有限的理解,那是一首关于天地起源的侗歌,当它悠扬在这空阔的湖面上时,山、水、天立刻被搅和成一段奇特的时空,一切都是那样的空灵,纯净,迷离而又婉约,晚霞下戏水翻腾的鱼虾也被定格成了诗与画的绝妙组合。从终点到起点,我的20年来的纷繁往事,一下子全都沉淀到了这面纤瘦的湖里,心里有说不出的沉静和舒畅。“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这境界,恐怕只有陶渊明的这两句诗可以形容。
四
到得郝弟家时,只见他已杀了两只土鸭,炒了一盆牛瘪,拌了两碟紫血,备了一壶自酿米酒,七荤八素地摆了满满两大桌。
“哥呀!今晚咱哥俩不醉不休啊!”这是郝弟见我后说的第一句话。从郝弟身上,我又看到了酒糟鼻子莫叔的影子。
郝弟特意请了昔日相熟的几个邻居和学生阿美她们来陪餐。席间,我问他们何以住在湖边,过这么隆重的节日却没有鱼吃?他们都笑了,仿佛欧洲人笑我不知道拿破仑,美国人笑我不了解华盛顿一样。
“这鱼,我们还真的吃腻了。”有几个抢着说。
“自从建成了这电站湖,钓上个七八斤十来斤的鱼都是寻常事。前不久有个外地人来这儿钓鱼,一下子钓走了一条六十四斤的大鲤鱼,那才叫过瘾呢!”郝弟说。我这才想起,原来岑偶人拿干鱼当柴火烧的传说,却正在这里上演。
孔寨湖,真乃孔寨人之福也!
沧海桑田,世事淹却了古老的龙王潭,原来这孔寨湖才是真正的龙宫。
从江县银潭村(杨生莲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