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山足迹
在那风风雨雨、阴霾弥漫的“文革”时期里,像我现在这样年逾古稀的人,那时也正是血气方刚、风华正茂的黄金岁月。由于派性思想作祟,我和同一派性观点的“战友们”,扛枪运炮到月亮山安营扎寨,在那里荷枪实弹与对立派决一雌雄。也许那就是巧合的“历史机遇”,我才走遍月亮山旮旯角角。
据这里的苗族耆老们说:盘古开天地时,他们的祖先来到这里开荒种地,站在山顶随手就可摘月亮,“月亮山”因此而得名。至今还有苗族同胞十来万人,长期居住在那里。
时隔四十来年了,回眸展望,那一幅幅波澜壮阔的月亮山风光,浮现在眼前。每当我在甜梦的时候,那绚丽多彩的月亮山历史画卷,在我脑际中缭绕。我从梦中惊醒的时候,这是做梦吧?不!不是!这是我大脑的条件反射,是我四十年前,曾走过那蜿蜒崎岖的月亮山道的景象;是我四十年前,流连忘返的地方再浮现。
由于历史的羁绊和地理位置的制约,月亮山区在过去被人们视为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的穷乡僻壤之地,其他民族都不愿在那里滞留半步。只有我粗犷的苗族先民们,才在那里繁衍生息,建立家园。也许是我怀着深厚的同宗共祖的民族情愫的缘故,所以,那里还有许许多多为我所尊敬崇拜的人;那里还有许多未被开垦的处女地;那里还有桃花源似的田园;那里还藏有许多不解之谜的历史典故和古老奇异的民族风情,鲜为人知的“香要”王传奇。正因为这些真情实感在鞭笞着我,在这耆老之年,洒下余热,不吝淡墨,催我命笔,为我月亮山苗疆添一砖一瓦,多一丝一线情意。
在这古老而神秘的月亮山土地上,那沉睡不知多少年的山山水水;那徘徊不知多少个世纪的庶民百姓,如今正焕然一新而苏醒,使他们就像经过寒冬酷暑后,呼吸到新春气息,而发生着一个又一个衰兴轮回的历史转换。
从江的美在于山,从江的秀在于水,从江的天在于蓝。山是从江象征,是从江特色,也是从江人的骄傲。曾有一位不愿留名诗人,到从江写下这样的诗词雅韵:“山——如浪卷,似海涛,涛翻浪卷月亮山。望不断,数还乱,不知从江有山几十万。”是的,苍山似海,朝阳如血,谁能数得清从江有多少山。但自古以来,人们常有一句顺口溜“从江是七山,一水两分田”,这是概括从江地形地貌的绝句。靠山吃山,近水吃水,自解放以来,也不知道经过多少届县委书记、县长,他们对从江的治县方针大致不变。从江的优势在于山,山上是银行,两眼盯着山,在大山里写好这篇大文章。《从江县志》统计,从1952年至1993年,平均每年约有2万多至3万立方木材,从大山小山而来,通过都柳江水道,运到两广,行销世界,木材质优,外商青睐,被誉为“苗杉”。也不知好几代的从江人,吃穿住行都靠这一大宗木材款来维持,如今木材仍是从江县的支柱产业之一。
茫茫莽莽的月亮山,你具有气势磅礴的风度,又有逶迤俊秀的英姿,但也不乏蕴藉的微笑。你的身躯全长61公里,胸宽10多公里,头冠(海拔最高峰1500米),绵亘在黔东南的背脊梁上。你为从江县政府确定的水源涵养林区,又是贵州省拟定的自然保护区。
记得,我和“派性战友”第一次进入月亮山时,那是一个薄云轻舞的冬晨,霭雾笼罩着整个山峦。我们迷失了方向,不知路在何方?正在忐忑不安,突然发现前方绿树成荫炊烟袅袅,若隐若现的几点房舍,竟收在眼底,我们漫步入寨,简单用餐,雇请一名向导,带我们进山。啊!遮天蔽日的树,茫茫苍苍,最小的也有水桶那样大小,大的要几个人合围,千沟万壑,纵横交错,要是没有向导,我们就困死饿死在大山。
林中山溪极多,水声潺潺,清澈见底,我在溪边感觉不到有水流,水底的卵石和落叶好像镶嵌在镜中的油画,恬淡而静美。如梭似箭的鱼蟹和如棉的白云宛如在水中游动,在晚霞的辉映下闪着华丽的折光,跃入眼帘。当我俯身塘边饮水,鱼群就聚集到眼角唇边觅食。我丢一颗石头下去才驱散它们。溪沟架的是百年大树的独木桥,长满青苔,当我踩在上面,总感觉像踩在一条巨蟒的脊骨背上,它会回头来将人吞噬,弄得我胆战心惊,犹豫不决,不敢过去。幸好有同伴们牵着我的手,才勉强过去,至今记忆犹新,仿佛又像一场噩梦。不知不觉进入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穿行其间,如堕入绿色迷网。路虽然坎坷不平,步履维艰,可大自然太迷人了,谈笑风生又进入另一层仙境。那里有榉木、楠木、樟木等国家珍稀树,还有枫树、五倍子树、油桐树和竹林,树种繁多,叫都叫不出名字。当时,县供销社统计,月亮山区每年约有十几万吨的木耳、香菇、竹笋运到土产公司统购统销。20世纪五六十年代,由商业部门统一开发经营,这些纯真的天然绿色食品,畅销全国。我们踏着厚厚的落叶继续前进,一路上高大的阔叶树,有些连根卧倒,有些断腰,有些斩头,横七竖八,躺在大山深处,面上骑满青苔,像青色巨蟒;有的腹部和背脊梁长满了像鱼鳞似的木耳,香菇;有的还缀着一层层的红黄斑点,近看都是灵芝朵朵。在树林里,时而传来轻快的脚步声笑声,分外清悦动听,让人疑是山神妖怪。向导说,都是采香菇、木耳、笋子的老乡。他用苗语喊了一声很快就有几个竹篮子已堆满香菇、木耳的中年苗家妇女闪了出来,见是外来人,一言不吭。我们用汉话问候她们,她们只是摇头说“麻布”(苗语是“不知道”的意思),又闪入茫茫的森林中去了,任我们喊叫她们也不回头,可是她们的笑声好像始终跟着我们在大山回荡。
害怕迷路,我们一伙儿按照向导指点,“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半步”,胜利地攀登到月亮山顶峰。在那里伫立静观,四周群山拥抱。远眺那些大小山头,就像秦始皇兵马俑一样,紧跟月亮山而来。我俯瞰半山腰,那白茫茫的一片云海,遮住山脚下一切,什么都不见了。我恍惚像腾空悬挂在那“虚无缥缈”的云层世界,这不就是“庐山”的云海景观吗?中国有一句古谚,说“百闻不如一见”,亦愿海内外的朋友,都来登“月亮山”,识别月亮山真面目。
夕阳西下,蝉鸣鸟叫,构成一曲曲动听的交响乐曲,催我们下山归宿。我们依依不舍离开山峰,走回程路另辟一蹊径,在路上走马观花地游览一些暮色景致。但最引人注目的是路旁安有各种各样的铁夹,还有一个铁笼,笼里放有一只小犬。我们好奇地询问向导,向导说,铁夹是用来捉山羊、野猪、箭猪等,铁笼是用来捉老虎,那支小狗是用来引诱老虎进笼的钓饵。前几天曾有老虎进寨偷猪在坡上伤牛,也有老虎咬人的事发生,乡政府还组织民兵打虎。山羊、野猪、野兔你们脚上或颈根套上铁夹;老虎熊罴,你们贪食闯进铁笼,那你们就踏上不归之途了。
最有趣的事是月亮山“鸟堂劝雀”进到寨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挂得有数个甚至几十个鸟笼。关上五颜六色的候鸟,小的约有一二两,大的也有半斤。通过人工饲养一段时间,养家了就成“媒子鸟”。在劝鸟的秋冬季节,天刚拂晓,劝鸟人就将“孖膏”涂在鸟堂的树丫上,竖在鸟堂四周。将媒子鸟高挂在鸟堂中,人隐蔽在草丛里。天色微亮,媒子鸟发出幽叫。由北方飞来的一群群候鸟,在空中飞翔盘旋,当它们听到是同类鸟的歌声,就一群群像叶子那样飘落到鸟堂的树丫上。或许它们下来与“媒子鸟”谈情说爱,或下来觅食,或来拯救伙伴。当它们站在树丫上,还来不及与媒子鸟对歌,就已陷入陷阱了。双脚被“孖膏”紧紧粘住,惊恐万分,企图展翅而逃,可是双翼越展开越被孖膏粘得越紧,无救的哀叫在山间久久回荡,它们没有机会重返蓝天了。有的家一早上可捕得上百只,多的上千只也有。家家都有腌雀桶,户户都用腌雀肉来款待远方客人。
劝雀收获大小在于媒鸟的歌喉和衣裳打扮。一只上等“金喉鸟”可换一头水牛。现代科学发达了,人们用录音机录下“金嗓子”鸟的声音作为“诱媒”,用化学网代替“孖膏”,这样一批批候鸟就“一网打尽”了。
月亮山!你是绿色的王国,是鸟兽的天堂,20世纪的人们幼稚无知,戮杀你的飞禽走兽,无止境地乱砍滥伐你的森林,生态失去平衡。到21世纪人们才觉醒到过度地开发自然,生态失去平衡,人们就陷入自我毁灭的万丈深渊!
夜幕降临了,我们归宿于几缕炊烟的苗寨,在简陋的农舍火塘烤火,一边就餐一边拉家常。向导滔滔不绝地自我介绍:刚解放那几年,云豹、金钱豹、黑熊、老虎、斑羚羊、箭猪、山羊等几十种野生动物,在月亮山出没无常,让人捉摸不住。这一天的跋涉,我们目睹的是一群群猕猴在树上摘果子,有一只山羊在离我们视线很近的悬崖闪烁而过。有几支娃娃鱼跑到塘边来觅食,它们见到人,一溜又回到深潭,我们下去摸也无影无踪了。还有老鹰、鹞子、画眉、布谷鸟在树上合唱一曲曲交响乐曲,好像向我们报平安。乌鸦在林中发出凄惨的叫声,表示不欢迎我们这些“不速之客”。飞禽在空中自由自在飞翔,走兽在林中轻歌曼舞,在草坪上嬉戏,我们用摄像机把它们一举一动拍摄下来,得到的是一幅幅逼真而生动的野兽聚会相卷。在“文革”武斗期间,我们肩上都离不开长短快枪,可是我们看到这些可爱的动物在她们乐园里,玩得那样开心,活得那样幸福,谁能忍心伤害它们一丝一毫呢?
唐诗曰:“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向导是有名的猎手,与我们促膝谈心,夜深了他在火塘边还侃侃其谈打猎的故事,我们洗耳恭听。他说这些山妖(野猪、猴子、黑熊、老虎、老鸦等)经常践踏我们禾谷,偷吃我们玉米小米,还伤害牲畜……去年当地民兵组织一伙猎人,带着猎狗在月亮山打猎,当开枪向野猪射击,不及时击毙,它受了伤,就来咬人。不过野猪走的是直路,只要你会拐弯,那你不会受到伤害。可是黑熊则不然,去年我们打一只黑熊,约四百来斤重,没打中要害,它负伤后,来势凶猛与人拼一死活。无论你在哪里,它就到哪里来,你上树它也会爬树。它到一位民兵面前张牙舞爪,后脚站起来,用那粗犷的“两手”欲把民兵撕成两半。说时迟那时快,民兵就和黑熊抱成一团,翻滚过几丘田埂,后来的民兵用枪对准黑熊胸膛,连开两枪,熊才放下那民兵……这不是笔者即兴发挥或虚构的故事,而是有其人其事,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月亮山脚下,听到向导这么说,弄得我这么爱玩枪弄刀的人,也心惊肉跳,毛骨悚然。这不是熊先害人,而是人们先伤害它,人与动物也要和谐相处啊。遗憾的是笔者的钝笔不能完全把“熊与人搏斗”这一精彩场面记录下来,展现在读者面前。
我们这伙人是被“派性”打散了,躲藏在月亮山脚下约一个礼拜。记得那是20世纪70年代一个隆冬腊月的一天,我们又第二次进入月亮山。这天,雪给山河大地披上一层层银装,山峦起伏之间,风搅雪,雪裹风,掀起阵阵狂飙,这骤然而来的暴风雪,也仿佛预示着“文革”来势之凶,时间之久,浩劫之大,是我党史上空前绝后的一场政治运动的预兆。这场雪来得很奇怪,扑朔迷离,一下就是半个月,这是在我南国罕见。它时而是零零散散飘着细碎的雪花。时而又是滚滚团团漫天洒落的大片鹅毛。或星星点点,或铺天盖地,白皑皑,亮晶晶,迷迷茫茫,一片混沌。山峦、小溪、村舍、道路都变成了浑然一体的雪原,月亮山,银装素裹,到处是银白色的世界。
月亮山!春来你推绿叠翠,夏至你山花烂漫,深秋你枫林似火,冬眠你银装素裹,四季分明,变化有序,既有南国山水之秀,又有北国风光之奇。
那天,我们在那风雪的半路上,遇到一位苗族小姑娘,她在月亮山脚下赤脚满山跑,她是在放牧在摘香菇,刚刚用雪水洗过泥汗的脸,泛着粉嫩的红晕,嘴角下还有两个似隐若现的酒窝,一头乌黑的头发,虽然有些散乱,却黑得像乌鸦翅膀在风雪中抖动。同样黑得深不见底的瞳孔带着几分稚气,也带着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她仿佛像我的小妹妹那样的年岁。如果在街上在城市那应该是佩着红领巾上中学读书了。在这里我不禁想起民盟中央副主席高天到我们苗岭考察时留下的诗句:“苗岭风光好,苗家步履艰。灵童难识字,秀木化炊烟……”是的,在解放前,月亮山区苗族人民:“柴火当棉袄,蕨根当粮食,松膏当灯照,赤脚满山跑”,这是当时的生活写照。月亮山区苗族,有这样一首谚语:“盘古开天地,狗不扒田,苗不读书。”就在民国时期,部分乡村还出现联户出钱凑米请人读书的现象,蒙正光就是他的那个地方的苗族百姓,出钱凑米请他去区所在地宰便读书,刚解放那一年小学毕业,解放后参加工作,当上了从江县人民政府县长十来年。
是你——月亮山——是你的乳汁养育了苗家人,是你的洌泉润绿了苗岭的山,是你的澄碧映衬苗家开不败的花朵。姐妹们离不开你,这里的父老乡亲离不开你。但是,从今以后你一定要培育你的子孙后代奋发读书,才能跟得上其他民族,在新的长征征途中比翼齐飞!
月亮山深处有人家(敖家辉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