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龙见闻录
走进南龙,走进岁月尘封的历史,走进携带昨天凄凉的美丽。
万峰湖畔万峰丛中这座山岗上,竟然积累下这么多古老壮美的景物,让有幸者触目处处,都会感慨岁月沧桑,自然神奇,民风纯朴。
一条,唯有一条进寨路叫你尝够爬坡上坎滋味,导引你走进南龙古寨。高大的榕树枝叶茂盛,巨伞般为古寨撑起一片绿荫。透过古榕绿荫的空隙,依稀可见青瓦檐角。跨过寨边坡坡坎坎,穿越竹丛树枝,木架房、吊脚楼矗立眼前,一色三间式结构,直柱横板,木楼青瓦,在高大的古榕树冠下重叠。
南龙古寨 张霆摄
南龙寨古榕 墙忠元摄
寨子坐落在一座巨大圆形的山岗顶部,木楼依山就势密集而立。两百来栋结构相同、大小相近的民居,尽现布依民族建筑特色。自然和谐风格的干栏式吊脚楼组合在一座山岗上,没有看到的人也该想象得出那份奇景,那份壮观。初入寨内之人,如入迷宫。处处古榕木楼相依,景致相似,楼间小路随坡势起伏,坡坡坎坎间又道道相通,环环相扣,让你弯弯绕绕得不知所向。在此迷魂阵里转悠几趟,终于窥悟出这古寨暗藏着九宫八卦玄机,心底赞叹修寨人的智慧,你也许就感到古寨的沧桑神秘。那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的风格,令人心悦诚服。
古寨历史悠久,寨中建筑呈九宫八卦气势,何以如此,缘由说法不一,但非常人设计,为大智慧者所为,绝对不假。数百年间木楼青瓦房难免损坏拆建,依然是吊脚楼、八卦寨,格局依旧,不为寨外世俗风气所动,恪守不渝,难能可贵。联想诸葛武侯神奇的八卦阵,南龙古寨此等布局必定是为御敌而设,这在金戈铁马、弓弩剑矛的古代挺有实用价值。还有,如今残存于寨边出口处路旁的一壁刺竹。老竹翠而透黑,长着尖利得可以轻易刺穿鞋靴脚掌的硬刺,可以想象当年古寨外被数丈高的刺竹林密密麻麻围满一圈,密集粗壮的竹竿撑满枝叶,捎带满枝尖利硬刺,形成天然的铁桶般绿色屏障。莫说畜兽人力,连鸟也甭想从那刺竹林里飞过。这真是一个古代防御设施完善的城堡,有敌侵犯,除非火攻,恐无它法。幸好古寨未遭火攻之劫,否则缺水的古寨很难完整无损地保留至今。
古寨四周演兵场、跑马场、点将台等遗址犹存,印证当年的先民们无论为何缘由来到南龙这地方,都是过着屯垦戍边亦兵亦民的生活,他们智慧的建造,辛勤的种植,让古寨历经数百年岁月洗礼仍光彩照人。虽然古寨的城堡式功能,随着时代变迁已不重要了,但是,他们勤劳、热爱生活、顺应自然的智慧依然令人赞叹不已。
南龙寨门 黄正书摄
古寨的路道梯坎、楼院篱笆,无一不在展示斑驳衰老,仿如古寨额头布满沧桑的皱纹,它们与吊脚楼、大榕树、竹林石墙是那么协调,移步其间,远离尘世喧嚣的安祥和顿即笼罩全身,仿佛是梦幻里置身于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仙境。又见炊烟袅绕,又看鸟燕低飞,又闻犬吠牛鸣,又听鸡啼鹅吟……依稀记忆的童年日子在这儿重现,田园牧歌轻柔地奏响怀旧的心声,这一切共同把古朴久远的过去融洽到今天,把古寨古旧的历史风貌保存、展现并诠释得凄凉而美丽。
吊脚楼旁一树一景,奇观处处,步移景新。老榕树当数古寨里最引人入胜的景观了。百余株百年榕树,以生命的顽强,熔铸岁月沧桑,主干粗壮古朴,还变幻出许多朽洞怪孔,空穴透漏,尽现天工之巧;且周身紧凑密绕数不清的根须枝条,扭曲凹凸,绞缠融洽,更见自然神奇。古榕树根深叶茂,高耸云天,往往独木成林,绿荫数亩。老榕树最能延伸最为密集的根系多袒露地表,盘根错节,如蛇似蟒,四散伸张,扭曲密布,构成奇形怪状的图画,仿如巨型浮雕展现眼前,令人遐想无限。古寨坡坎上、道路间、院坝里,凡榕根所及处,无不如虬龙掌爪,抓土抱石,满寨的坡坎悬壁,尽在这好事之根的抓握捆绑之中,它们以生命的顽强和团队精神,把这座山岗这偌大的古寨绞缠成大自然的“钢筋水泥”了,满寨里的一块碎石,一抔黄土,都难以从强壮的榕树根爪控制中逃离。
南龙寨小径 黄正书摄
古榕株株苍老遒劲,龙枝虬髯,各自奇妙。姊妹树两小无猜,携手相依为命。母子榕老幼亲偎,满腔骨肉深情。河马飞龙足爪劲伸,横连斜挂,错综复杂,神似飞龙腾挪辗转,更似脱缰天马跃起行空。名曰“黄龙搭桥”的树根桥,桥面宽阔行人方便,桥下沟壑能容单骑穿越。那一处树包井最为有趣,树身根部裹护着一泓清泉,井洞高可让人直立,宽可容二三人同时取水,近前细观乃滴水成泉,因此又名“眼泪泉”,常年不枯,饮之清纯甘甜,清凉透心。传说饮过此泉的人,会幸福吉祥,美梦也能成真。因此凡到古寨之人,无不争先到“眼泪泉”边,虔诚取水,饮用祈福,讨个吉祥。还有许多名形皆美的古榕,每一树都可让你驻足欣赏,兴味仍浓。更有许多尚没名字形状奇异的古榕,会牵动你缕缕思绪,丝丝遐想。
南龙寨小径 黄正书摄
到过南龙古寨的人,都要慕名膜拜那最离奇的三树合一“夫妻树”了,两株老榕拥抱一棵粗壮得至少要两人合抱的香樟,榕树完全合围包裹了两三丈高的香樟树主干,香樟树又顽强地从中突围,冲天而立,仿如从一株巨树心伸出长颈鹿的长颈,高高生长在半空里,枝叶繁茂,且被榕树巨大茂密的树冠衬托着,相映成趣。走近“夫妻树”,从两株榕树连接处缝隙观看,巨樟树身已被挤压成四方体状,这该是何等神力啊!当初本来是树与树之间的争战与绞杀,它们却从岁月沧桑中省悟过来,最终化敌为友,和平共处,乃至结为“家庭”在我们眼前。这是生命崇高的升华,是自然界生物历经纷争和牺牲后,锤炼出的哲理结晶!我们该怎样领悟这种对生命至高至善至美的诠释呢?能否感化我们人类已经冷漠残酷无情的本性呢?
我们这些经历过乱砍滥伐岁月的人,早就习惯于放眼裸露的山原旷野,那摄入眼中的四野大地伤痕累累,可以称之为绿色脊梁的树木太少了,人们生活的环境满目疮痍,这是人杀戮大自然的杰作。不幸生活在“人定胜天”的革命年代,如今被南龙古寨的绿荫抚慰,震撼之余,禁不住要潸然泪下。人真是太需要绿色了,当年那种执意的革命式的砍伐,竟然都是以高速发展经济的神圣意志发动起,最终高举的是亿万双沾满“绿色血液”的罪恶之手,这算不算一个民族的悲哀呢?难道对于哺育我们的绿色世界,我们真要与她过不去,才显得高等动物英雄本色?非要死皮赖脸地折磨她,非要残害大地的绿色吗?
南龙不这样,布依人认为绿色生命与人同样重要。南龙古寨里一王姓老人告诉我,自立寨以来,寨规惩戒砍树的人是要剁手的。当然过去没人会去违犯如此严厉的寨规,今天也没有这样的寨规了。这种祖先订立的寨规真要兑现了,那真是人间最残忍的酷刑哦!问题是它如此严厉地规定无非是说砍树如同杀人,树命同人命一样重要,重刑之下,大约也没谁会以这么大的代价去砍树了。
南龙古寨对植物的爱护几近登峰造极,说视树为神也不为过。倘遇老树自然枯死,寨老要带领寨中人围绕枯树祭拜,舞之蹈之,祷告祈望树魂安息。犹如人之死亡的追悼和超度亡魂。相比今天特别倡导的生态系统平衡观念,似乎是荒唐可笑和毫无科学根据的举动。但是,当观念并不被人们重视,观念未曾付诸行动产生效果的时候,任何严谨美好的观念又有何用呢?那种年年植树不见树的自欺欺人就更可笑了。
南龙寨八音坐唱 张霆摄
我们这代人是亲眼看着稀疏树影慢慢消失,看着绿色山头最终光秃了长大的。年长者告诉我,20世纪50年代初期,北盘江大峡谷是一片森林,浓密得人很难钻得进去。不到半个世纪,那个大峡谷已是只有石头的荒山野岭,乱石林立的莽莽荒原,简直就是石头的森林,石头的海洋,令人视之如白骨累累般恐怖。这是千百万年繁衍下来的原始森林毁于一旦后,石漠化的结果,连泥土都罕见,还奢谈什么树林。如今那儿开始种树,种了不少花椒之类,可见稀疏弱小的绿枝叶影长在石缝隙间,总算见到点希望了。但是要恢复50年代初峡谷森林的气派,怕是100个50年也办不到了!北盘江大峡谷如此,遥想当年,榕树林荫的南龙古寨近邻,如今的万峰湖一衣带水的山山岭岭,自然也是绿荫一片,哪里会是这般光秃的黄土或石山呢?
好在还有南龙挽留住数百植物的生命,有古榕魂荡绿;好在还有一些像南龙这样的布依、苗家等各民族的寨子,因为尊重植物的生命,能让或多或少的古树保留下来,使我们这块最适合植物生长的土地,尚可见到点年逾百岁的活化石般的“树翁”,否则,这条源自远古的绿链在短短数十年就被彻底砸烂斩断,我们除了靠人工植树,见到点孱弱瘦小的树影外,真要靠基因技术生产花卉、生产盆景、生产微小的可置放在室内、庭院里、街道旁的“森林景观”了。
古榕树 黄正书摄
我站在高高的山岗上,听南龙古寨讲过去的故事,看南龙古寨保存着的古老田园牧歌式的风景。一个传承了数百年至今,居住着800多人的大寨子,依然凝聚着数百年前的历史风貌,没有容许极具破坏力的现代风格和色彩掺杂其间,以人与自然相依和谐的景象,安慰我们堕落于现代尘世的糊涂心灵;让古老智慧之光,洗濯我们迷惘于现代社会的短浅目光;用清幽古朴之风,拂醒我们迷失于现代喧嚣中的烦躁神经。南龙古寨不仅几乎抗拒了现代生活势不可挡的冲击,也成功地抵御了人类对大自然破坏性的侵略蚕食。我们常常叹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然而,面对南龙古寨的一树一竹、一屋一楼,我们都在跨越百年时光,触摸早已从我们身边消失的事物和日子,时光老人仿佛在这儿驻足,时代的刀锋似乎已停止了不懈的雕凿,抑或是上帝之手疏忽中网开一面,人间烟火与人类贪婪的本性,才没有恶浪般漫卷掉这儿的古风民俗,吞食掉古寨恋旧的习惯传统,因此,南龙古寨侥幸地成为我们先民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活化石,成为一座堪为现代社会叫嚣得最响亮的“生态环保系统工程”的丰碑。
吊脚楼 黄正书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