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族源
今贵州土家族主要分布地区,古为巴国南部领地,其族源与古代巴人有关。在古代巴国居住的巴人集团诸多支系中,有濮、夷、蜑、等支系与今土家族有渊源关系。其中濮人是巴人集团中的主体部分,也是人数较多的一个支系。夷、蜑支系都属东夷集团,崇拜白虎,以白虎为图腾,即“廪君蛮”。
人(亦称“板楯蛮”)支系和巴国王族属西戎集团,有“赶白虎”习俗。下面依次进行叙述:
首先,要从“巴”说起,“巴”最早见于殷墟甲骨文,其中有“巴方”的记载。以后在讨伐商纣王的战斗中,巴国军队勇立战功,被封为子爵,建有巴子国,先后在江州(今重庆)、垫江(今合川)、平都(今丰都)、阆中(今仍名)、枳(今涪陵)等地建都。公元前661年,“楚人、秦人、巴人灭庸”。巴人在灭庸中,获得庸国和古鱼国部分地方,疆域得到扩大,国力增强。《华阳国志》在记载巴国疆域时说:“其地东至鱼复,西至僰道,北接汉中,南极黔涪。”鱼复即今重庆奉节,僰道即今四川宜宾,汉中即今陕西汉中,黔即包括贵州黔东北部分地区,涪即涪陵水,乌江下游的重庆东南部分。这里的黔涪就是巴子国被楚庄略占以前的“巴黔中”地,其区域包括今贵州的沿河、德江、印江、思南、务川、正安、道真等县和重庆市的酉阳、秀山、黔江、彭水等县。刘琳先生在《华阳国志校注》中说:“‘黔’指原属楚国,后属秦国的黔中郡,辖今湖南西北部及湖北、四川(今重庆)、贵州的邻近地区。”又说:“南极贵州思南一带。”王燕玉先生在《贵州史专题考》中也把“巴国南境”定在“今德江、正安两县以北地方
[1]
”。“贵州思南一带”和“今德江、正安两县以北地方”应包括今思南相邻及以北的沿河、德江、思南、印江、务川、正安等大片地区,即为今贵州土家族分布地区。因此,今贵州土家族的主要分布地区早在春秋战囯时期就属于巴国的版图。
古文献《十道志》记载:“楚子灭巴(指楚占领当时巴的国都——枳),巴子兄弟五人流入黔中。汉有天下,名曰酉、辰、巫、武、沅五溪,各为一溪之长,号五溪蛮。”这里说的是巴五子入黔中,成了“五溪蛮”。“五溪蛮”实为“巴五子”后裔,是土家族的先民。辰溪即辰水,其上游在贵州部分称锦江,又分为铜仁大江、铜仁小江,大江上游在江口县城又为双江汇合,故江口县城又称双江镇。此三条支流均发源于武陵山的主峰——梵净山。就是说,过去铜仁、江口、松桃也有土家族先民即巴人居住。现在贵州土家族分布的沿河、德江、思南、印江、江口、铜仁、务川、正安、道真等地,早在春秋战国以前,就属于巴人的活动地域,即贵州黔东北地区属巴国地域,该地区的居民属巴国居民的一部分。正如李绍明主编的《川东酉水土家》一书所说:“巴国疆域广大,极盛时地跨今湖北、四川、湖南、贵州等省。 [2] ”
贵州土家族分布地区的大部属古巴国的“南极”,凡居住于巴国境内的属民均可称为“巴人”,巴国王族“巴姬”和其他的部落集团都为巴人。《华阳国志》记载,巴人“其属有濮、、苴、共、奴、夷、蜑之蛮”等诸多支系。甲骨文中的巴未言及族源。最早言及巴族来源的是《山海经·海内经》:“西南有巴国,太皞生咸鸟,咸鸟生乘厘,乘厘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
[3]
”《山海经》把巴人的来源与太皞相联系,太皞即太昊,应属东夷的范畴,即巴族中有属东方部落的成员。西汉末年的刘歆《世本》说:“太昊帝作网罟,以田渔,取牺牲,故天下号为庖牺氏。”庖牺氏即伏羲氏,这里又把太昊与伏羲联系在一起了。此后,宋人罗泌《路史》言:“伏羲生咸鸟,咸鸟生乘厘,乘厘是司水土,生后炤,后炤生顾相,降处于巴,是生巴人。”这里,罗泌又把巴族的族源追溯到我国西部的伏羲部落。这正是巴族在形成过程中即有属于东夷部落又有属于西戎部落的二源在历史文献中的记载和历史传说中的反映。
《华阳国志》有巴国境内居民的记载,“其属有濮、、苴、共、奴、夷、蜑之蛮”等诸多部落集团,以及上述的属于“东夷”和“西戎”两个大的族群。濮、夷、蜑等“东夷”族群与今土家族有渊源关系,
、巴国王族等“西戎”族群与今土家族也有渊源关系。
“濮人”历史悠久,殷代就已有濮人,历史文献多有记载。在周武王讨伐商纣王的8个西南少数民族中就有“濮”。《左传》载,文公十六年,“麇人率百濮聚于选,将伐楚”。杜预《春秋释例》:“濮夷无君长总统,各邑落自聚,故称百濮也。”百濮是一个人数众多的族群集团,分布广泛,支系众多,“东起今湘、鄂、川、黔交界一带,西迄今滇、黔、川、桂交界地区的主体民族 [4] ”。也就是说处于黔东北的巴境内有濮人分布,尚处于“无君长总统,各邑落自聚”的部落联盟时期。这在以后的史实中也有记载。《舆地纪胜》卷159引《益部耆旧传》:“昔楚襄王灭巴子,封废子于濮江之南,号铜梁侯。”濮江,在今合川一带,其地当为濮人所居无疑。巴国国都屡迁,垫江(今合川)曾为巴国国都,巴国征服并统率了濮人(历史文献中有巴王、濮王在垫江会盟,酒酣,击剑相杀,巴王获胜的记载),而濮人成了被统治的“臣民”。由此可知在属于巴国“南极”的黔东北地区居住的濮人是当地的“主体民族”。
关于这一点,还可以从考古学和民族学中得到印证。从丧葬习俗来看,古代濮人行崖墓葬,而贵州东北土家族地区曾遍布崖墓,至今还有留存。据历史文献记载,古代濮人所居住的房屋多为“干栏式”。“干栏式”建筑是贵州土家族的传统建筑,具有悠久的传承历史,长期以来形成了土家族自身的特征,至今贵州土家族农村大都还保留有“干栏式”吊脚楼。如贵州省土家学研究会编印的《贵州土家族》画册和贵州省民族事务委员会组织拍摄的《贵州土家族史料风情》电影片中,都收集有不少土家族“干栏式”吊脚楼的内容。
历史文献关于濮人的记载,说濮人具有“攻取朱砂”,“绩织细布”的显著生活特征。曾超《乌江丹砂开发史考》说:“在乌江流域,原始先民们对丹砂早就有所认识,并对之进行广泛的开采。”又说:“隋唐五代时期,乌江流域的丹砂开采范围进一步扩大,并有务川、铜仁、万山及松桃、开阳等著名汞矿的发现。”说明当时黔东北地区的丹砂开采已有所发展,并形成一定的规模,当地土酋大姓多以丹砂作为当地土特产向朝廷进贡。《新唐书·地理志》有“(锦州)土贡光明丹砂”,“锦州开元贡光明砂、水银”的记载,《元和郡县志》有“思州开元贡朱砂”的记载,《明一统志》也有“思州府土产有水银”的记载,《皇舆考》称“省溪司及大万山出朱砂”。可见,古代濮人“攻取朱砂”的技术一直被土家人传承和保留。“绩织细布”,在《华阳国志》、《后汉书·西南夷传》、《魏书·僚传》、《北史·僚传》、《溪蛮丛笑》、《续黔书》等文献中都有记载,土家妇女织锦时,“一手织纬,一手用细牛角挑花”。时至今日,贵州土家族妇女仍擅长绩织土锦。可见,作为土家族先民主体的濮人的遗迹至今尚存。
“蜑人”始见于《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李贤注引《世本》:“廪君之先,故出巫诞也。”“巫”系地名,指楚国建立的巫郡,郡址即今重庆市巫山,汉改称巫县。古代的诞,又写作“但”、“蜑”或“蛋”,当指部落集团名称。《说文》称:“蜑,南方夷也。”《隋书》卷82《南蛮》则明言,蜑与其他一些民族“古先所谓百越是也”。今贵州土家族居住地区,汉为涪陵郡地,其地“土地山险水滩,人多戆勇,多獽、蜑之民 [5] ”。直到隋代,被称作“獽、蜑之民”仍然活跃在南方地区,即蜑人为“廪君蛮”的先民。
“廪君蛮”在《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的记载较为完整:“巴郡南郡蛮,本有五姓:巴氏、樊氏、曋氏、相氏、郑氏。皆出于武落钟离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于黑穴。未有君长,俱事鬼神,乃共掷剑于石穴,约能中者,奉以为君。巴氏子务相乃独中之,众皆叹。又令各乘土船,约能浮者,当以为君。余姓悉沉,唯务相浮。因共立之,是为廪君。乃乘土船,从夷水至盐阳。盐水有女神,谓廪君曰:‘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廪君不许。盐神暮辄来取宿,旦即化为虫,与诸虫群飞,掩蔽日光,天地晦冥。积十余日,廪君伺其便,因射杀之,天乃开明。廪君于是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廪君死,魂魄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祠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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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记载,讲述了“廪君蛮”这支部落联盟在武落钟离山的活动情况。武落钟离山即今湖北鄂西长阳县境内的佷山,夷水即今湖北鄂西的清江,夷城即今恩思。这里的巴、樊、曋、相、郑五个氏族部落,较之巴国境内的“濮、、苴、共、奴、夷、蜑之蛮”是不一样的。它们互争雄长,形成了新的部落集团,经过智慧的争斗,投剑于石穴、乘土船,最终以巴部落酋长务相获胜,成为这五个部落的统帅——“廪君”,其四个部落“皆臣之”,形成了以巴为首的部落联盟,并不断发展、壮大。
说到巴人中属于“西戎”族群的“人”,须先说一说伏羲。
“伏羲”的记载始见于战国。晋人皇甫谧《帝王世纪》说:“太昊帝庖牺氏,风姓也。燧人之世,有巨人迹出于雷泽,华胥以足履之,有娠,生伏羲于戍纪,蛇身人首。”蛇身(龙蛇)的形象,是这个部落中的氏族崇拜,应属氐羌族系。
据《尚书·夏书》、《史记·夏本纪》、《竹书纪年》等记载,夏朝已有夷、夏之分。《尚书·禹贡》记夏禹时有“西戎”,即尧舜禹时代就有了蛮、夷、戎、狄等族称之分。故在《荀子·强国》中的“巴人”被称之为“巴戎”,说明巴国境内有属于西部“戎”人的部落,并为巴之宗姬统领。在殷商末年的周武王讨伐商纣王的战争中,由于巴国军队英勇善战,战功显赫,被封为子国。故《华阳国志·巴志》载:“周武王伐纣,实得巴、蜀之师,著乎《尚书》。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前徒倒戈,故世称之曰:‘武王伐纣,前歌后舞’也。武王既克殷,以其宗姬封于巴,爵之以子……古者远国虽大,爵不过子,故吴、楚及巴皆曰子。 [7] ”说明巴国在讨伐商纣王的战斗中得到了与吴、楚国一样当时最高的子爵赏赐,并“以其宗姬封于巴”,成为周王朝之亲戚。此史实还可以从另外文献中得到旁证。据《左传·昭公十三年》记载,楚共王妻有“巴姬”,即平王之母。《史记·楚世家》所记亦同。《华阳国志·巴志》记载,直到战国时,巴仍与楚通婚。可见巴的统治集团中有姬姓之说可信,也就是说姬姓是巴国的统治集团。
在民族学调查中,贵州土家族民间至今还有关于伏羲的传说。历经数千年,尽管传说有些变异,但仍把“伏羲”作土家族起源的始祖。“相传傩神爷和傩神婆原是姊妹(当地把兄妹称‘姊妹’),就是伏羲兄妹。 [8] ”传说中讲傩神公公和傩神婆婆就是“伏羲”,而且把“伏羲”说成是兄妹二人,一曰“伏”,一曰“羲”,但他们作为“伏羲”这一称谓却一直未变。
在“巴人”诸个支系中,“人”是其中重要的一支。谯周《巴记》说:“夷人岁出
钱,口四十,谓之
民。”可知,
人是因其上缴的赋税称“
”,以布代赋为“
布”,以钱代税为“
钱”而得名。可见在巴国存在期间就有了
人。
人不仅善战,还善猎虎。秦昭王时,白虎为害,召“有能杀虎者,邑万家,金帛称之”。
人应幕,射杀有功,秦“复(免除)夷人顷田不租、十妻不筭”。汉兴,他们又“从高祖定秦有功。高祖因复之,专以射白虎为事,户岁出
钱口四十,故世号‘白虎复夷’,一曰‘板楯蛮’,今所谓‘弜头虎子’者也
[9]
”。说明“白虎复夷”、“板楯蛮”、“弜头虎子”之称均指
人。这里言及的
人(“板楯蛮”)是善猎虎的部落,即“板楯七姓以射白虎为业”。三国时,
人“天性劲勇,初为汉前锋,陷阵,锐气喜舞。帝善之,曰:‘此武王伐纣之歌也’。乃令乐人习学之,今所谓‘巴渝舞’也”。经“乐人习学”后的巴渝舞有《矛渝本歌曲》、《弩渝本歌曲》、《安召本歌曲》、《行辞本歌曲》共四章
[10]
。
人在整个汉代,累见于史,有羌人反,得
人之助。“昔羌数入汉中,郡县破坏,不绝若线。后得板楯,来虏弥(殄)尽,号为‘神兵’,”以致“羌人畏忌,传语种辈,勿复南行
[11]
”。因为
人的存在,羌人告诫后辈再也不能“南行”,王朝得以安定。东汉顺、桓之世,又有“板楯数反”的记载。可见“板楯蛮”一支社会影响之大,力量之强,活跃在该地区的政治、军事舞台上。现今土家族中的“赶白虎”习俗就源于古代
人一支(“板楯蛮”)的习俗。
综上所述,一是说明了今贵州土家族主要聚居的黔东北沿河、德江、务川、思南、印江、江口、铜仁等,在古巴国时期就是其疆域的“南极黔涪”地。二是说明了在古巴国境内的“巴人”若干部落集团中,有人部落集团和“巴姬”统治集团等,也有濮人部落集团、蜑人部落集团(以“廪君蛮”为主体)等,而濮人部落集团是其中人数众多的群体,是由多个氏族部落、多个支系逐渐交往、融合、发展、变化的一个“多元”构成。从土家族对白虎的习俗来看,属蜑人、“廪君”后裔部分,“敬白虎”,以白虎为图腾加以崇拜;属
人、巴姬等西戎族群部分,习俗中有“赶白虎”,即历史上以射杀白虎为业。看来“敬白虎”和“赶白虎”是完全对立的两种态度,但从民族学的角度来认识,正说明他们历史上来源于不同的支系、不同的部落集团,他们之间的力量达到了“势均力敌”、“旗鼓相当”的程度,才有可能使“敬白虎”和“赶白虎”两种相背文化现象都能“并存”下来。再从土家族语言来看,早期的研究对土家语的族属语支有不同观点。《中国少数民族》称,土家族的“语言属汉藏语系藏缅语族,接近彝语支”。目前较为一致的看法是,土家族语言是一种独立的少数民族语言。《土家族简史》称土家语“属汉藏语系、藏缅语族,是一种独立的少数民族语言”。这可能也与土家族在形成中的“多元”有关。可见,贵州土家族的族源是多元的长期交往融合,直到唐宋才形成土家族。
[1] 王燕玉:《贵州史专题考》,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48页。
[2] 李绍明:《川东酉水土家》,成都:成都出版社,1993年版,第43页。
[3] 袁柯:《山海经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4] 《贵州通史》卷1,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02年版,第190页。
[5] 刘琳:《华阳国志校注》,成都:巴蜀书社,1984年版,第83页。
[6] 《二十五史·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1995年版。
[7] 刘琳:《华阳国志校注》卷1,成都:巴蜀书社,1984年版。
[8] 陈国安:《民族志资料汇编·土家族卷》(第9集)。
[9] 刘琳:《华阳国志校注》,成都:巴蜀书社,1984年版,第34~35页。
[10] 《二十五史·晋书·乐志》(第22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1995年版,第1322页。
[11] 刘琳:《华阳国志校注》,成都:巴蜀书社,1984年版,第5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