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法印”思想与生态文明建设
现代化、全球化,已经成为不可阻挡的时代大势。在世界范围内,空气、水系、植被等环境污染的压力日益加剧。在当前的中国,面临日益严峻的环境困境,除了积极投身于建设生态文明、减缓或制止破坏生态行为的发生外,汲取传统文明的智慧,反思人类破坏生态的内在动机,也是题中应有之意。生态,与自然相关,也与人的观念和心态有关。在这些方面,传统佛教中的自然思想,应该能够在当前生态文明建设中发挥积极的作用。
佛教已有两千五百多年的历史,在中国也有两千多年的传播与发展。佛教发展历史上也有诸如小乘、大乘、密乘等众多的派别,佛教传播史上也有诸如汉传、南传、藏传等不同的分类。但佛教之为佛教,自有其核心理念。如果我们把佛教比喻成一个相对圆满的圆圈的话,那么,“慈悲”一词就仿佛是佛教圆圈的“圆心”,“智慧”一词就像是佛教圆圈的“半径”,“涅槃”则仿佛是佛教圆圈的“圆周线”。这种慈悲、和平的宗教,其成就和境界,与修行者、实践者内心生发出来的慈悲心和智慧是成正比的。在佛教经典里面,慈悲心和智慧是密不可分的。佛教最大的智慧,就是对宇宙万事万物根本法则的揭示;佛教徒所成就的最高境界,则是对佛教所谓的根本法则的体悟与实践。这个宇宙万物的根本法则,在我们看来,正体现着自然主义的思想特征。
佛教所谓的宇宙万物的根本法则,一般是指“三法印”,也就是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这“三法印”,就像佛陀的印章一样,具有无比神圣的权威性。在佛教各家各派的具体表现形态中,是判定其是否佛教的根本标准。基于这样的“三法印”思想,人们才可以进一步理解苦、集、灭、道等“四圣谛”的真正内涵,才可以理解佛教历史中各种缘起学说的思想本质。
“三法印”的思想,并不隐晦难懂。佛教徒追求的修行结果,是依照佛教的智慧而修行到没有烦恼,即烦恼寂灭的清净境界,这就是佛教中所说的“涅槃寂静”。什么时候才能修行到这种境界呢?早期佛教中有“灰身灭智”(即圆寂,圆满寂灭,也就是一期生命的结束)的说法,但到大乘佛教兴起以后,开始强调“烦恼即菩提”、“世间即涅槃”。烦恼是世间的事情,是生命存在时候的事情;菩提是觉悟了佛法的事情,涅槃也就是超越世俗的成佛时候的事情。因此,大乘佛教强调在一期生命存在的时候就能够消灭烦恼而达到清净的理想状态,此即“出淤泥而不染”,是活着就可以成就的涅槃境界,是活着的时候对世俗生命存在形态的精神超越。为什么生命在活着的时候就可以达到这种状态呢?这就涉及到佛教所强调的“三法印”中的另外两种,即诸行无常和诸法无我。
诸行无常,是说一切变化着的事物,都不会有恒常不变的属性。万事万物都处于永恒的变化过程之中。因此,凡事追求恒常不变,都不符合佛法。诸法无我,是说宇宙中的万事万物,都离不开各种各样条件的存在和支持,因而没有自我主宰的性质。即使是唯识宗所讲的阿赖耶识,在唯识宗看来,也不过是一个因缘聚合、瞬息万变的精神存在现象。因此,凡执著于自我主宰、执著于灵魂不灭、执著于追求某种“实在物”的,都是有悖于佛法的错误思想和行为。依佛法,作为生命个体,永远存在于各种因缘条件的聚合流变之中。作为一个生命体,不仅现在这一期生命要依靠各种各样的外在条件(诸如父母的生养、兄弟姐妹等亲人的关爱、亲戚朋友的辅助支持等)得以存在和发展,而且在过去的生命流转过程中早已经接受过各种外在条件的支持。在有可能存在下一期生命流转的过程中,情况依然如此。因此,在佛教特有的六道轮回的生命观中,生生世世的生命表现,都可以在这个复杂的生存网络中找到自己的“节点”,都可以找到各种外在条件对自己的存在与发展所给予的帮助。
显然,诸行无常所揭示的是万事万物变化、发展的根本属性,而诸法无我所揭示的是万事万物之间内在的普遍联系。这二者,与唯物辩证法的基本原理非常相似。其实,这种思想在中国古代哲学思想中也有集中的反映,比如《周易》揭示的变化发展、五行之间的相生相克等思想。佛教之所以有此认识,并把这些思想概括为佛法的根本——法印,无非是说,这些现象是人类面临的基本图景,因而也是万事万物最基本的自然本性。所以,西方哲学发展到了黑格尔,他也必须要讲辩证法,只不过黑格尔局限于概念的联系与发展而不能自拔。到了马克思恩格斯的时代,他们基于唯物主义的立场,把黑格尔颠倒了的辩证法又给颠倒了过来,成就了我们现今比较熟悉的唯物辩证法。唯物辩证法的两大基本特征,就是联系与发展。大家非常熟悉的对立统一规律、质量互变规律、否定之否定规律,无非是对于唯物辩证法两大基本特征的进一步说明。换句话说,唯物辩证法的基本思想,应该是对客观世界本质的揭示。不同时代可以有不同的表达方式,不同文化也可以有不同的语言表达。但是,面对客观世界普遍存在的客观联系与永恒发展,应该是所有思想家都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佛陀的智慧、佛教的魅力,于此也可见一斑。
对万事万物之间复杂的因果链条的认识,进一步导致了佛教的报恩思想。佛教所讲的“四重恩”,就是感念佛陀摄受以正法之恩、感念父母生养抚育之恩、感念师长启导教育之恩、感念施主供养滋润色身之恩。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下,佛教强调了生命——“有情”的至高无上性。“不杀生”就成了佛教的首要戒条。“有情”,就是指有情识的生命,不仅包括人界,也包括人之外的动物界,甚至还有佛教所讲的天神界、地狱界、饿鬼界、阿修罗界等。此外,生命体存在与延续的形式,在佛教看来只是一种“正报”。“正报”的生命体,没有存在与延续的环境,也是不可能存在的,所以佛教又提出了“依报”的概念。这个“依报”,所讲的正是生态文明。就生命体的生存环境而言,山川秀美总比荒漠戈壁要好。正报与依报的理想境界,则是大家所熟知的佛国净土。在佛教看来,现世的修行,不仅可以影响到此后生命的幸福安康,也可以影响到后世、后后世的生命存在形式和生存环境。当代人间佛教的精神导师——印顺法师曾经专文揭示净土的特殊含义。
印顺在《净土新论》一书中,他不仅承认净土信仰在佛法中的重要地位与意义,而且进一步根据佛教的历史与义理,拓宽了传统净土信仰的视野,强调了创造人间净土的重要性。他说:“佛教的净土与念佛,不单是西方净土,也不单是称念佛名。”在他看来,净土是所有佛教徒共仰共趋的理想界,但净土之“净”是对治杂染的,具有积极的意义,不仅是一尘不染的无染污,也含摄美妙与圣洁的意义,实际上也表达着超越世俗的真美善的统一。基于这样的认识,印顺法师认为“净”是佛法的核心。他说:“声闻乘所重的,是众生的身心清净,重在离烦恼,而显发自心的无漏清净。大乘,不但求众生清净,还要刹土清净。……从自身清净,而更求刹土的清净,(这就含摄了利益众生的成熟众生),才显出大乘佛法的特色。所以,学大乘法,要从两方面学,即修福德与智慧。约偏胜说,福德能感到世界清净,智慧能做到身心清净。……修福修慧,也是依此净化众生与世界为目的的。这样,到了成佛,就得二圆满:一、法身圆满,二、净土圆满,众生有依报,佛也有依报,一切达到理想的圆满,才是真正成佛。”但如何修净土?如何实现净土?印顺法师也有自己的见解。他认为净土是全人类对于理想世界的企求,不仅包括自然界的净化,也应该包括社会的净化。自然界的平坦、整齐、洁净、富丽,自然是人们追求的目标,而大乘也是从少欲知足的心境中积极发展富丽堂皇、恢宏博大的庄严景象,毫无穷苦贫乏的意象。至于社会的净化,既有经济生活的共有共享、均衡满足,也有人群生活的和合共处、天下一家,当然还有个人身心的净化。因此,净土的修行者,应正确理解净土的境界,明白求生净土的本意在于净化世间,并不是到净土去享福快活。因此,印顺主张在净土信仰中除了求生净土外,也应该追问净土从何而来。实际上,大乘经中处处都说庄严净土,菩萨发心学佛,当然是为了实现佛陀那样的净土,但他的目的不是为自己受用着想,而是为了教化众生,创造净土。印顺法师指出:“有净土,就可依净土摄化众生;摄引了众生,即可共同的实现净土。摄取净土以摄化众生,这是净土的要义;净土是从为利益众生而庄严所成,不是从自己想安乐而得来的。……菩萨净土,不离众生。唯有在众生中,为了利益众生,才能实现净土。”因此,佛教认为每一个修行者不仅要精进不懈,建设此生的人间净土,而且还应该广集资粮,为下一世、为下一代、为世世代代实现人间净土。实现人间净土的过程,其实质也就是充分发挥修行者的主观能动性,创造人间净土,建设生态文明。
可见,佛教的“三法印”思想,不仅体现着对万事万物自然本性的认识和尊重,而且也内在包含着对人类生存环境的呵护。我们在现实的佛教寺庙建设中,处处都可以看到佛教界对生态环境的重视。“天下名山僧占多”的历史事实,特别是梵净山佛教道场对于贵州、乃至西南地区生态文明建设的启迪,应该具有特别重要的现实价值。在20世纪以来颇为盛行的人间佛教思潮中,生态建设正是其重要的研究课题之一。
在现代化、工业化的进程中,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不断激发出人类的贪欲和残忍,掠夺式的开发、殖民不胜枚举,进而使得人类的行为不断制造出大量的“环境债务”——蓝天天数的减少、空气质量的衰减、地表水系的干涸、地下水系的污染、植被的过度砍伐等等,由此引发的沙尘暴、泥石流、雾霾等日益频繁的“天灾”。既然是“债”,“还债”就是必须的。在这个“还债”的过程中,我们相信,传统佛教中的许多思想都能够给予我们丰富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