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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那两座坟茔
所属图书:《天下长顺》 出版日期:2013-12-01 文章字数:4037字

山中,那两座坟茔

李继

父与子

已经3天了,每天晚上,程安青都要去老父亲屋里转悠一会儿,就为了说一句话“我要上青苗关”。

这只有六个字的一句话,含着一个父与子都不忍说出口的背景:23年前,山里人修山路,玩命地干了7年,只修了两公里,通过青苗关时,安青的哥哥安荣被炸死了,此后,修路停了下来。

程安青的老父亲叫程明云,年近70。他后来对记者说:“其实安青要跟我说什么,我懂。”

这是在1992年的冬天,程安青33岁,已经成家单过。他至今清楚地记得,老父亲就坐在火塘边,手持一支四尺长的竹烟锅,不时“叭叭叭”地咂着,一言不发。火光映照着老父亲脸上深深的皱纹。自从长子死后,每天晚上,老人都这样在火塘边呆坐着,火光明明灭灭,已经16年。

老人虽已年高,还当着村里的生产队长,修路派活的事情,他说了算。他点点头,儿子就能去修路,他摇摇头,儿子就去不成。

老人知道,点头,或者摇头,他必须选择一个,好像选择生与死。

老人还知道,无论他点头还是摇头,路是必须接着修的,这是别无选择的,否则,就永远穷下去。正因为这样,村里人把修路叫做“做活路”。

除了本县人,没人知道这个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世世代代、祖祖辈辈穷得似乎没有尽头的小山村。它坐落在云贵高原的苗岭山地之间,属贵州省长顺县,人称黑山龙场。黑山,名副其实,因为草木扶疏,修竹丛生,山林幽暗。但称龙场,却不知何意,难道因为山间到处是岩溶孔洞,于是老祖宗就以为这里应该是龙腾虎跃的福地么?但自从70多年前程明云在这里出生,虎啸声常常听到,却从未见过龙的踪影。

解放40多年了,龙场人始终在贫困线上吊着:到1992年,年人均收入不到400元。

穷得没有电。每天晚上,每家的煤油灯亮不了多久,便急急地吹熄了,没有哪一家舍得点灯熬油。

穷得办不起学。村里人多数不识字,只有走出大山,在外面寻了活路的,或者,在镇里县里有了公职的,才能翻山越岭,把自己的孩子送进村外的小学堂。

山村外的信息,就是这些“公家的人”传进来的。

——山外的公路好宽好长,能走大汽车。

——沿着公路,排着电线杆,有电线的地方,能点电灯,那光,好亮。

于是,修一条从村里通往山外的路,只要能走车的路,能沿着路把电线杆子埋进村的路,就成了龙场人祖祖辈辈的梦想。

1970年,这梦想有了实现的可能。在“农业学大寨”的旗帜下,龙场人要修路。

程明云老人至今记得当年那红火的场景:听说要修路,已经在外面寻到了“活路”的干部、教师、工人又都赶回了山里。小村小寨的路,国家没投资,穷乡亲们便3块4块地凑,为了买开山的炸药。每当集中劳力时,全村出动,前呼后拥,挤在那山里插不下两只脚的羊肠小道上,扬着欢笑往工地上走。

就这样干了七年,修出了四米宽的两公里路面。就在这时,老人的长子被炸死了,还有主动回村修路的共产党员程安坤……他们死在青苗关上,葬在青苗关上。

他们只修了半条路,却留下了两座坟。他们没打通青苗关,而打不通青苗关,那半条路就等于没修,那两条命就等于白扔!

现在,老人的二儿子又要去修路了,而且又要上青苗关,能让他去么?长子死时,二儿子还只有16岁,父亲一天天看着他长成一个壮汉子,取了媳妇,有了孩子,难道还要把他再送上青苗关?

明天,就是出工的日子;他知道,儿子在等他的一句话。火塘边上,老人的竹烟锅明明灭灭,又是一夜。天亮的时候,老人决定了……

当老人走到村头大树下的时候,发现全村的壮劳动力都到了,他的儿子安青也在里面。所有的人似乎都在等待老人,等他说一句什么话。23年前参加修路未死的人们都来了,而来的更多的是他们的后代。这是一支比当年人数更多的修路队伍,也是一支更悲壮的队伍。老人朝着他们挨个看过去,他从两代人的眼中,看到的是积了23年的不屈。

决定了。没有动员,没有口号,没有旗帜。老人朝安青点了点头,说:“走,我们上青苗关。”再没有别的话。父与子走在最前面,后面是整整一个山村。

青苗关

青苗关,像一道鬼门关,再次展现在村民们眼前。太熟悉了:它是龙场人走向山外的必由之关,它是龙场人打通山道的拦路之关。它没多长,只有614米。但打通这不过614米的青苗关,却是龙场人整整持续了半个世纪的梦想。

青苗关前,程明云老人停住了脚步。眼前,陡峭如刀的石壁,真像利刃一样切割着他的心。他记得,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村里人就有过打通青苗关的努力:险关路隘上,点了几炮,炸掉了几块石头,但终于摇着头,罢了。再后来,就是长子程安荣被炸死的那次。

老人绝不会忘记:那天是1976年的大年初一,全村70多个劳动力来到青苗关下,打眼炸石,开拓路面。下午4时,17个炮眼打好,埋进了炸药,点燃了引线。炮响了,只有16声。没响的那一炮,装药80斤,使用了双引线——它怎么会不响呢?那可是村里人从牙缝里抠出来的血汗钱呀!于是,老人的长子程安荣和已有了公职的龙场人程安坤,一个共青团员,一个共产党员,向炮眼走去,准备排除哑炮。

全村老少们都听到了那声巨响。碎石排空,程安坤被炸死在路边,程安荣被冲击波抛起十几米,摔进几十米深的山菁里。

程明云老人亲眼看到了儿子被炸死的瞬间。他一下子跌倒在山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哭喊着的村民,举着用玉米核蘸煤油点着的火把,跌跌撞撞,抬回遗体。

程明云老人用自己预留的杉木棺材装殓了儿子。村里人把安坤和安荣葬在青苗关旁的高山上,让两座坟茔遥遥俯瞰着这条梦中之路。

从此,村民们心中,青苗关又多了一份狰狞。

往事如烟。现在,龙场人又一次来到了青苗关前,希望和它来一个最后的了断。

程明云老人把炸药和导火索交到了二儿子程安青的手里,这是老人派的第一个活,一个最危险的活——打炮眼、装药、点火,就像16年前他派出自己的长子一样。

老人只多了一句话:“你,要注意安全。”

儿子没说话,拿起工具便朝着青苗关走去。

这时,程忠健也走上前来:“我也上去!”全村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心头都是又一阵悸动。

程忠健,他是16年前被炸死的程安坤的儿子。父亲死的时候,他16岁,也在现场,目睹了那撕裂肝肠的一幕。现在,又过去了16年,他早已顶替父亲的公职,走出大山,成了“公家的人”。他本可以不来,更不必干这样危险的活计。但他从父亲死后,似乎便和“修路”接下了亲缘。他记得,当年,父亲本来也可以不参加村里的修路的,但他在回家过年时,竟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提着马灯,上坡下坎,挨门挨户,动员乡亲们去修路。是父亲的死使他决心继承父亲的遗志,还是本来就因为他和父亲留的是同样的血液?总之,虽然他已“出村”公干,但打通青苗关,却永远是他的第一志愿。

于是,当程明云老人把自己的第二个儿子送上青苗关,接替16年前死去的长子时,程忠健也走上了青苗关,接替上16年前死去的父亲。

于是,更多的接替者也跟了上去。

望着这一个个无言的接替者,民办教师程安金激动万分。龙场村没有学校,他的学问在本村无以教授,只得到邻村任教。但他的家在龙场,他的根在龙场,他的希望在龙场。是青苗关,使他的希望破灭,成为一个流浪在外的先生。每年上交公益粮的时候,他回村来往山外运粮。那一年,交粮800公斤,他不得不请了13个壮汉,才把粮食挑到了镇上。毫无办法——他仔细数过,要出山,要过青苗关,得上下跳过、绕过接连40多道乱石嶝。“人过要跳,马过要绕”,这就是村民们对青苗关的“描述”。但对程安金来说,他最大的希望是:打通青苗关,让龙场走出贫困,让富裕走进龙场,让龙场的孩子有自己的学校,让他自己能安心在自己的家乡教学,让龙场人的后代也能像山外的人一样真正成龙成凤。

也许,面对龙场人不屈地再次面对青苗关,最激动的人是新任村党支部书记张国华。她不是龙场人,但她在河南与当兵的龙场人程安仕相爱了,听说程家在“县城边上”,又是“农(龙)场”,就一嫁嫁到龙场村,这才知道“上当”了。头回过青苗关,她的腿都软了。头回过年,她看到龙场人如何到集上去卖猪:得请上七八个壮劳力,把猪抬轿一样的抬着,而人却像狗一样跳着,这才能翻过青苗关。于是,她给青苗关起了一个新的别号:狗跳崖。

肯定是龙场人执着而不屈的精神感染了这位远嫁而来的媳妇,肯定是她从此有了同龙场人一样的梦想和希望,她居然留了下来,并在龙场人决心再次面对青苗关的那一年,当上了村党支部书记。

青苗关上,数条绳索从悬崖上垂下来,上面悬空坠着一个死者的兄弟、一个死者的儿子,和当年同死者一起开山炸石的人们,还有他们的后代……

而那两座正面对着青苗关的坟茔,也在默默地注视着——

不是一天,不是两天,整整一个冬天,全村人的心都和他们一起吊在崖子上悠来荡去。

不是一天,不是两天,整整3个月,冲岩机的哒哒声不绝于耳,爆炸的隆隆声日复一日,山谷震撼,石崖颤抖,人的心在同青苗关较量,看谁更坚更硬。

不是一天,不是两天,整整120天,凿出2500个炮眼,填了48箱炸药——龙场人终于炸通了青苗关。

出关

屈指数来,从1970年到1993年,龙场人为这条不过4米宽、5公里长的出关之路,断断续续,奋斗了24年。

没有举行什么通车典礼。这窄窄的,短短的村路,尽管垫了5万方土,仍然露着尖利的石茬,同宽阔绵长的国道相比,太微不足道。

没有汽车,甚至没有拖拉机开上龙场的新路,因为龙场人还买不起。但多了几辆自行车,交公粮可以用车运了,农药化肥也终于可以进村,而最显著的变化是:到集市上去卖猪,猪不再用人抬着,可以四脚着“路”,“欢叫”着走向屠宰厂了。

也没有商品生产。但穷困的龙场人,已经每户拿出了750元的集资资金,准备把高压电引进村。他们想,以后就可以搞点加工什么的了。但最近切的好处是:电线杆子已经沿着龙场村路,一根一根地往村里埋着,今年的春节,将是龙场有史以来第一个不再黑暗的春节。

总之,路修成后,还没有发生什么戏剧性的变化。1994年龙场人均年收入485元,1995年615元。

采访归来,又过青苗关,特意到程安坤、程安荣的坟上祭奠。没路的时候,坟茔注视着青苗关,历历如在眼前。路通了,坟茔却谦虚地退后了。车行路上,远远望去,只见石壁,不见坟茔。

(原载《中国青年报》1996年2月2日1版)

天下长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