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情结
离开老家多年,每次回去,都会发现老家在变化。
老家叫鼓扬,地处贵州省黔南州长顺县一个小镇,以前称为鼓扬公社和鼓扬乡。称为公社和乡的时候,鼓扬的中心就是公社所在地和乡政府所在地,半山腰上简陋的一幢两层楼的泥瓦房。二楼全是木板,走上去发出咚咚的声音,空洞而沉闷,作为小孩子的我们,是不敢轻易上去的,一是空洞得有些害怕,二是里面上班的人不允许小孩去吵闹,听到声音会朝着玩耍的孩子大吼。因此,对那栋在周围来说相对高大的房子,我们总是不喜欢,敬畏中带着疏远,疏远中带着陌生。如今,那幢房子是否还在?回老家时,竟然没有一次想起过它,也没有打听过它。看来那曾经的中心位置在年少时候我的心中,实在是可有可无,以至于完全将它忽略。
记忆中除了半山腰的政府大楼,就是山脚下供销社的大楼了。供销社搬迁过很多次,但都是低矮的房子,摆放着不多的物品,那个年代所能想到、所需要、所能用得上的也还都能在里面买得到。后来,供销社终于有了二层楼的房子,一楼卖化肥、煤油、食盐、铁器等用品,二楼卖布、鞋、毛巾等等,房间宽大得接近空旷,每次上楼,总能感受到那三个营业员的眼光齐刷刷就盯在自己身上,看自己是走向哪一个柜台。到里面更多是去玩,去看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身上根本就没有钱,缺乏购买能力。经常会看到一些老太太靠在柜台前买东西,翻来覆去看手中的物品,狠下心来买的时候,就会从最贴身的地方掏出一个小包,一层层打开,小心拿出一张张一毛、一元的纸币,那表情似乎不是在数钱,是在数自己一滴一滴的血汗。
这个二层楼的供销社在一个夜晚着火,把周围村寨的人都惊醒了。年少的我和寨子里所有的人,都挤在一户人家的门前,看那片火海,发出啪啪的炸裂声。天空被燃得通红,空气中传来浓烈而陌生的焦臭味。到处都是喊叫声,救火的人们提来一桶桶水,根本无法靠近着火的大楼。我的旁边有个老人忍不住哭起来,边哭边说:“可惜里面的东西了,哪样都有啊”。年少的我浑身颤抖,第一次感受到灾难,灭顶的灾难,烧的虽然不是自己家,可是,小小的内心却遭受着剧烈的疼痛折磨,那么多东西,平时我们都买不起的东西,就这样被大火吞没。天明后,很多人都围着已经变成废墟的供销社,有人用手去摸那坍塌的墙砖,还在发烫。一个星期以后,开始有大胆的小孩子在废砖头下去翻东西,一些铁质的器具,经过大火的灼烤,大都变了形变了色,但是,那些废旧的碗盆还是被人们带回家里。同学捡了大捧的夹针,送了我一些,原本乌黑的夹针变得灰白,还散发出浓烈的烟味,我依然很喜欢,可是,刚别到头发上,就断了,看来大火已经将其筋骨煅碎。
鼓扬有一条河,河水弯弯曲曲来自哪里我们并不知道,到了鼓扬,便叫它鼓扬河。老家人在河里洗衣浣纱,引河水浇灌农田,就连饮用的水,也都是早起的妇人,趁早晨河水刚刚醒来,用木桶挑了回去。记忆中河水从没有干过,即使是无雨的秋冬季节,河水依然如同玉带,集中在河的中心,不紧不慢往下游流去。至于夏季,暴雨过后就要涨水,洪水来势太凶猛,带着从上游掠夺而来的枯木朽枝,一路浩浩荡荡,我曾亲眼看到一个过河的农人被突然而来的大水冲走,年少的自己内心那份恐惧久久都无法消除,活生生的人一下子就被大浪扑倒、淹没,看不见了踪影,那情景跟供销社着火一样,让我过早明白人世的艰难与沧桑。有河必然就有桥,鼓扬的桥不是简易的木桥,而是钢筋混泥土铸就的和石头砌成的两座桥。在鼓扬就称为新桥和老桥,两座桥挨得很近,不到百米,连接着河两岸人家。老桥有不少年的历史了,很多老人都说他们从小就在桥上走。老桥不高,每年涨水,总会将小桥淹没,直到大水消退后,小桥才又重新出现,只是,桥上的渣滓和污泥,被冲洗得干净,让我们觉得那不是原来的老桥,有些陌生的感觉。桥头,有几棵古树,要两人才能合抱。无从考证树龄的大小,根部的树皮一层层裂开,剥开来竟然是干的。关于这几棵古树,鼓扬人总是很敬畏的,有人说曾在夜晚看到古树里爬出比水桶还粗壮的蟒蛇,有人听到古树里发出奇怪的声音。有这样的传言,古树也就蒙上了神秘感。每次路过古树下,我都放轻脚步,仰视它们的时候,心里充满敬畏和虔诚。
鼓扬周围有七八个寨子,最少有五个寨子几乎是“班”姓人家。在老家,同姓就是一家人,是不能通婚的,所以,余下的那两三个非“班”姓的寨子,几乎都是“班”姓人家的亲戚。那时候,父母总是不愿意让女儿远嫁,这近处知根知底的,即使条件差一点的人家,也是首选的娶嫁对象。如此盘结纠错,几个寨子总有理不清楚的亲戚关系。因此,鼓扬的民风很淳朴,很少有鸡鸣狗盗的事情发生,谁好意思将手伸到亲戚家去呢?
鼓扬是少数民族乡镇,以布依族为主,夹杂着少数的汉族和苗族,无论是汉族和苗族,大都会说布依话,这是在鼓扬生活必备的语言。老家由于长期的本土语言习惯,导致说汉话的时候发音都不准确,比如“吃饭”总是说成“食饭”,“臭了”说成“瘦了”。初次到鼓扬去的人,总是会被当地语言弄迷糊。因为父亲是有文化之人,从小就矫正我的发音习惯,咬准我说的每一个音节。父亲经常让我练习的是“桌子、索子、戳子”这三个词的发音,这在老家人来说都只能发一个相同的音“说死”。在父亲的反复纠正下,我能迅速准确地念出这三个词来,让父亲很满意。后来我在老家的小学读书,再后来我离开老家到一个叫做惠水的县城去读书、到离老家更远的地方工作,我说话的口音依然是老家的,只是吐字还算清晰,算起来这都是父亲的功劳。如今,老家的那些老人依然还说着浓厚的土话,纯正的布依话,而那些年轻人和小孩子,张口就是流利标准的汉话,本土布依话,很多小孩反而都说不上来了。
河水将鼓扬田坝一分为二,左边的田坝叫拢外田坝,右边的田坝又被一个叫播结的寨子从中间隔开,分为播结田坝和播念田坝。这三个田坝是鼓扬最肥美的坝子,也是鼓扬最主要的产粮区。盛夏秧苗随风摇摆,深秋稻谷随浪飘香,这可是鼓扬最美的两个季节。鼓扬河永远都是孩子们的乐园,劳作一天的农人到这里将污泥汗水冲洗干净,带一份惬意回家。在鼓扬洗澡,没有着泳衣那么多规矩,在河边找一个树枝隐秘处,赤条条就将自己泡在清棱棱的河水里面,来往的路人谁也不会觉得奇怪,也不会多留意几眼,一切都那么自然。孩子们则没有顾忌,脱光了自己从老桥上跳下去,河里传来他们欢快的尖叫声。我曾带一个城里长大的朋友在鼓扬河洗澡,那是夜晚时候,朋友似乎不习惯这么回归自然的洗法,颤颤惊惊下了河,小声尖叫着,说感觉到河沙很干净细软,水很清凉。朋友在不经意间抬头,看到了满天的星星,她一下子欢喜起来。那一夜的星空也被我记住了,密密麻麻,如同宝石,镶嵌在夜空里,周围的山都隐藏在夜幕中,有蟋蟀和其他不知名的小虫此起彼伏欢唱着,河水静静滑过肌肤,那一刻,人和自然融为一体,早忘记尘世间的恩怨情仇。朋友后来多次提到那个夜晚,还经常代我邀请另外的朋友:到鼓扬一定要去洗裸澡,太有意思了。这是朋友的原话,让我也像外乡人一样被鼓动得向往不已。
除了清明节、端午节、春节外,鼓扬有自己独特的几个节日。
开酒坛,这是鼓扬“班”姓人家独有的节日。年三十晚,夜里十二点后,“班”姓人家就再也不能提及“酒”字,更不许饮酒,到了正月初三,四面八方的亲戚都要到“班”家来开酒坛。这一天,主人家的酒坛就要大开,尽情陪客人喝,用布依人的豪情与热情,让客人不醉不归。初三这天到“班”姓人家开酒坛,鞭炮是必须要带来的,其他礼品可有可无。每一串鞭炮炸响,就意味着主人家又来了新的客人,这一天邻里之间总是有那么一点攀比的心理,鞭炮越多,主人家就会越高兴,越骄傲。这一天家里没有一个客人登门的话,会被别人议论的,即使别人不说,主人家自己也会反省和深思,觉得自己在为人处世方面是不是出了问题,在待人接物上一定有了不对的地方。老家人是很在意亲戚朋友对自己家庭的评价,这个纯朴憨厚的民族,不会以物质的富有和贫穷来论成败,他们所崇尚的是做人的本分和踏实。热情好客是布依人做人的基本标准,再贫穷的家庭,正月初三也期待有亲戚来做客。
初三这天,鼓扬是欢腾的,不是来走亲戚,就是在接待亲戚,“开酒坛”成了乡亲们的共同节日。这份喧闹总要到夜晚才安静下来,每户“班”姓人家的门口,堆放着鞭炮炸过后的纸屑,红红的、厚厚的一层,那是纯朴人家的骄傲和欢喜,主妇都要留到第二天才清扫干净。
很小的时候我就对“开酒坛”充满好奇,不明白这个习俗的起源,也对这个习俗所蕴含的神秘表示过怀疑。老人警告我们:“年三十夜说酒字或者喝酒,柜子里的衣服会燃烧。”对于这个警告,孩童时代的我们,一半是怀疑,一半又想亲自尝试验证。因此,在年三十到初二这段时间,多次背着父母悄悄叨念那个忌讳说出口的“酒”字,然后打开衣柜,看看衣服是不是真的就会自行燃烧。尽管柜子里的衣服并未发生变化,但是,家族中的这一习俗所带来的那份神秘感并未减少,以至于到了今天,在大年初三以前经过老家堂屋,心里的那份肃穆依然存在,似乎那些早已经逝去的祖先真的就整齐坐于堂屋之中,能看见了后人的言行。
据说在很多年前,一对亲兄弟分家后,弟弟坐到了河的对面,年三十晚,隔着河问哥哥怎么给逝去的祖先供饭。哥哥回答要有酒、有肉,由于河水的声音干扰,河对岸的弟弟竟然听成是用茶和用肉来供奉。兄弟俩在各自的家里供奉着相同的祖先,供品却不相同,哥哥用的是酒,弟弟用的是茶,于是,就有了“酒班”和“茶班”之说。哥哥这一支一直延续在年三十用酒来作为供品,弟弟那一支就用茶作为供品。既然祖先都没饮酒,那么作为后人的弟弟一族,便也要随同祖先喝茶了。正月间本是走亲访友之日,亲戚来了不拿酒出来喝又怎么符合待客之道?于是,“茶班”一族就定好每年初三所有亲戚来大开酒坛,这样就预示着新年中百事大吉,顺顺利利。在鼓扬的“班”姓人家中,还有一支在整个春节期间无需忌酒,完全没有“开酒坛”之说。因此,要到鼓扬“班姓”人家来走亲戚的,如果是第一次来,总是要问是“酒班”还是“茶班”,这是万万不能搞错的。由此看来,我的家族就是弟弟的那一支了,属于“茶班”,因此我也就有了每年都渴望回家开酒坛,渴望置身于那份热闹的氛围之中的念想。
关于“开酒坛”,还有另外一种传说如下:“班”姓人家,遭受到官府欺压,家人勇于反抗,拉起了自己的家族队伍,与官府抗衡。某年除夕夜,由于首领喝多了酒,导致官府洗劫寨林,损失惨重。为了吸取教训,形成了规定:年三十以后直到正月初三前,都不允许族人喝酒。
不管怎样的原因,鼓扬“茶班”人家将这一习俗沿续下来,不管子孙走得多远,做了多大的官,或者做了怎样的恶人,初三以前,都会自觉遵守这一习俗,滴酒不沾。因为不能喝酒,所以,初三以前班姓人家也很少接待客人,年关就显得清静不少。也因为没有酒,很多嗜酒之人也得以保持清醒头脑,对于整年的计划有着清醒的脉络,也因为不能喝酒,年轻人大都呆在家里,和父母团聚。因此,我觉得这也算得上是一项非常有益的“禁酒令”,百利无害。
“四月八”是吃花米饭的节日。鼓扬的四月八似乎是在安静中度过的,那时正是插秧时节,农活再忙勤劳的主妇也会在四月初七这天晚上将专门准备的腊猪脚烧好、洗好,孩子们白天到山里摘来的新鲜树叶,那是作为染料用的,多为黑色,还有一种金黄颜色的染料,鼓扬称为“染饭花”,花奇香,是早春时候开在山里的,农人干活时顺手将花采回家,晾干备用。初八的早上,主妇总是起得很早,将浸泡在不同盆子里的各色糯米蒸上,等孩子们起来,就能吃上清香的糯米饭了。四月八最好的饭就是黄、黑、白三色糯米饭,最好的菜就是炖腊猪脚。四月八属于农家自己的节日,没有客人参与,正是插秧季节,忙碌中将节日过完,也算是对劳累一家人的一次奖赏。
过完四月八不久,六月六就到了,“六月六”是鼓扬的另一个隆重的节日,在鼓扬称为“赶桥”,外乡人也称这个节日为“赶鼓扬桥”。每年农历初五,人们都要聚集到鼓扬,以新、老桥为中心,这是老人和小孩聚集的地方,很多外地小商贩会摆上稀奇古怪的商品,让孩子们流连忘返。年轻人则聚集在鼓扬河的两岸,或田埂边,这些地方成了山歌的海洋。小时候赶桥,最迷恋的不是那些花花绿绿的商品,更喜欢的是山歌场。年轻人三个一群,五个一堆,男女分开,对歌的都是两个男青年对两个女青年。让我惊奇的是那么多唱歌的人,怎么能听清楚对方唱的什么?很多时候我连谁对谁都分辨不清楚。赶桥要连续三天,山歌也就持续三天三夜,甚至很多有情男女,唱出了感情,还会延续到第四第五天不定。唱歌是不分白天黑夜的,也不分家里还是野外。无论青年男女,都可以将歌伴带到自己的亲戚家,继续在主人家开唱起来,主人家一律热情接待。客人多的人家,晚上总有好几对唱歌的男女,主人家让出屋子,随他们唱到天明。提及“六月六”,我的记忆总是过多停留在那些唱山歌的场景中,家里每年都有表叔表嬢之类的长辈带来与他们同龄的歌伴,整个寨子都沉浸在悠扬的山歌之中。开始我总是不愿意去睡,想守着他们唱,结果,我总是在山歌声中睡着,被母亲抱到床上而全然不知。十五岁那年,也曾和伙伴们一起去赶过花坡,在花坡上听比我大一些的伙伴们唱山歌,我不敢开口唱,偶尔会帮她们编歌。尽管我读的书多,但是,编山歌的本事却远远不及伙伴们,她们可都是出口就成歌。伙伴们穿着节日盛装,用大家共同编好的山歌回答对面的小伙子,或挑衅,或询问,或抒情,一切都那么的开心自然。据说,在赶桥、赶坡这样的聚会上,唱山歌赢得心上人的几率非常大,很多美好姻缘都是唱出来的。
近年来,随着年轻人外出打工,曾经歌声悠扬的场面很难看到了,这是多大的遗憾啊。庆幸儿时的记忆为我保留着那片歌的海洋,多想再置身其中,看一对对多情男女,怎样用山歌来编织他们的爱情和快乐。
“九月九”也是鼓扬的一个节日,和老年节无关,九月九在鼓扬是吃新米粑的日子。谷子丰收了,勤劳的主妇总是会趁晴天将糯谷先晒干,打出糯米来。九月九这天,无论多忙,家里的粑槽总是要捶响的,孩子们围着粑槽欢快拍手,大喊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加油,新米粑香甜的味道啊,包围着农家小院,围不住的总是的打粑声和孩子们的欢笑声。
离老家越远,总是越怀念老家的每一个节日,异乡的美味再多,也还是留念老家的花米饭和新米粑,还有母亲连夜炖出来的腊猪脚。这些都是老家留在我记忆深处的味道,根植于心,什么也不能替代。
后来回老家,发现新老桥都铺上了水泥,再没有雨天烂泥塘、晴天灰尘扬的景象,桥头还建起了农贸市场,多家超市,各类商品应有尽有,那些两层楼高的白色房子,是移民安置房,被包裹在碧绿的田坝中间,远远看去,白绿相间,煞是好看。
老家确实富裕了,几乎家家通水泥路,户户修起小洋楼。老家也有名气了,如今,“鼓扬绿壳鸡蛋”、“鼓扬绿壳蛋鸡”“鼓扬小米核桃”等土特产名声在外,销路前景广阔。年轻人外出打工,带回来的不仅仅是可观的经济,更多的是开阔的眼见,致富的技术,发展的理念。
在每个人的内心,老家总是占据着特殊的位置。老家如果是一架照相机,那么它所记录的关于自己的往昔总是比自己所能记住的还要多。对老家的牵挂,一方面是对年迈父母的牵挂,另一方面是对过去生活的深深眷念。明明知道再也回不去,却依然深深向往。
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总是很坦然地告诉询问我来自哪里的人:我是长顺鼓扬的。语气不卑不亢,淡然中有着自豪,平静中带着自信。那是老家根植于我骨髓中的平和与自信,永远都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