蹬人力车的老师
现如今,工薪阶层而又没什么横财可发的男同志们,在老婆面前大抵是要受气的。文老师对这种气深有感触。本来,日子也是过得去的,却因文老师的父母在一年中双双去世,盘搅后事下来,欠了一笔债,老婆的气就更煞人了。
文老师绞尽脑汁想干点什么,进点钱,还还债,可思来想去,觉得什么门路都不妥当。
老婆早就在想这事了。老婆指示说:“蹬人力车拉人不错。白天上课,晚上拉人,一晚拉五个人就10块钱。这行当不用大本,干净利索。”还说:“只要能捞得钱,给人端洗脚水搔痒痒揩屁股都行。死教书还不只是那点钱?臭架子当不了饭吃,还不了债。”
老婆这么说的时候,文老师张大着嘴巴,显出惊愕的样子。文老师整整矛盾了一天,后来在老婆的催促下,狠下心,弄来了一辆人力三轮车。
时值隆冬。正好——文老师戴上口罩、眼镜、护耳帽。护耳从两边拉下,兜住下巴。整个儿看上去,还真认不出是他文陆杰。
每晚快下晚自习时,文老师便急忙着好装,提前来到校门口,很和谐地混在三轮人力车夫的队伍中,等候下了晚自习的富家子弟,苦着心把一两个学生往家里送。学生自然不知道车夫是自己的老师,到了家门口,鄙夷地递过钱。文老师接过钱,默默地蹬走三轮车,在寒夜中的县城里转,直到深夜十二点。到了家,老婆还在等着他结账哩。
风雨无阻,夜夜如是。
开始几夜,文老师心里很不是滋味:受某些乘者的白眼、斥责;没客的时候,候在某个岔路口,在寒风中裹紧衣服,搓着僵冻的手,眼睛搜寻着乘客;拉客的时候,遇着上坡,蹬不动了,就要下来,一手撑着龙头,一手拉着后架,身子像蛇一样扭曲着往前拱……
后来,文老师就渐渐适应了。为了还债,不适应也得适应,还得顶下去。收入每晚10几元或20、30元不等。有时,遇上个把喝多了点的,一张10元或50元的递来,正准备退钱,对方摆摆手,表示不用退了,文老师也就闭着眼睛接受了醉酒人的施舍。花个把月写下一篇教学论文,那稿费也不过几十元而已。
然而,每每深夜回到家,面对未备的课和一大叠未批改的作业,文老师眼里涌出了泪水。他最痛恨误人子弟的行为了,他觉得自己是在犯罪。这矛盾的心理使他一夜一夜地做恶梦。可是,为了还债,他仍要继续蹬下去。
这一夜,已是11点,文老师觉得身体有些不适,准备回家,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猛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我要回家了,不拉客了。”文老师愣了一下,解释说。
“老师傅,我不是要坐,我是要拉。”青年人说。
文老师心里说怪啦怪啦。青年人接着解释道:“我喜欢写作,刚动笔的一篇小说要写到蹬三轮车,我没蹬过,想体验一下。成全我吧,老师傅,求您了……来,请坐上去。”
文老师一边愣愣的,一边在想着什么。他也喜欢写,理解青年的意思。又考虑到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阴谋,但又觉得不像。拉了这么久的人,还没品味被人拉的滋味哩。这么想着,文老师就真地坐了上去,任凭青年人左转弯右拐角地蹬,舒舒服服地享受着,心里说:有阴谋也不怕,这小城哪个旮旯角儿我都熟。年青人努力地蹬着,转了县城的大街三圈,还有转下去的意思。文老师也不说什么,闭着双目,任他体验,任他转。文老师已进入一种似醒非醒的状态。这种状态很好:如果有什么险情发生,他会立刻作出反应;如果没有险情,他就这么像睡去了似的。
三转两转,转到了文老师的家门口。青年人下了车,说:“文老师,到家了。”
文老师从仙境般的舒服中醒过来,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
“凭感觉我就知道是您,因为您教过我,何况我早就知道您晚上蹬人力车。”青年人说。
文老师实在回忆不起面前这位学生是谁了。
年青人以忆事的口吻,慢悠悠地说:“您还记得乡下那条格凸河吗?”
“咋不记得?我在那里教书十多年。”
“还记得您经常背一个叫李小树的学生过河吗?那李小树就是我呀!”
“那么,今晚……”文老师开始怀疑李小树不是为了体验生活。
“您那时背我过河上学,背我过河回家,今晚我拉您转县城几圈,算得了什么?”李小树握着文老师的手激动地说。他说完,塞给文老师一封厚厚的信,转身上了一辆等候在旁边的皇冠小轿车,消失在夜幕中。
翌日,文老师照着信封上的地址把那信封里的5000元寄还给在一个私营企业当总经理的李小树,同时把三轮人力车卖掉。他强硬地对老婆说,他晚上要备课批改作业,没工夫蹬车了。
(发表于1996年11月16日《东北亚经济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