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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桃
所属图书:《天下长顺》 出版日期:2013-12-01 文章字数:16047字

山桃

山桃出嫁是在农历冬月初八。婆家请上坝九公给看的日子。三十年来,方圆十几里的几个山寨,红白喜事的日子都是九公看的。九公年近九旬,头发胡子都白了,还硬朗着呢,走路从来都是腰板打直,山外女婿孝敬他的那棵龙头拐杖,谁都没有见他用过,一袭蓝布长衫,飘移在几个布依寨之间的山道上,路人遇上了都是打过招呼后就退让一边,头微微垂下,目送九公走后才继续赶自己的路。九公的威望也不是平空虚有的,那些阴间阳间的事,没有九公不知道的。

九公说这天是吉日就错不了。

可不是吗,一大早,纳榜寨顶上的天就是要比平日透亮一些、吹在人脸上的风也没有前两天那么割肉。看到天气有些晴了,韦老大心里自然高兴,他有自己的打算,办喜事天放晴不仅是吉利,还能节约不少柴火,要是冷风冷雨的,不多烧几垄大火又怎么对得起远道来的亲戚们?现在的山林都砍倒种粮食,柴火很难打的。

寨子里一年要办几次红白喜事,所以,尽管忙,但并不乱,做饭的、洗菜的、倒酒的、洗碗的、陪客的都早有安排。除了那些专门唱喜歌的唱了一夜现在回去睡觉外,一大早人们都在忙着自己分配到的活。孩子们都换上平日被母亲锁在箱子里的新衣服,因为他们有可能被自己的父母介绍给来吃酒的一些从未见过面的亲戚,父母都愿意听到亲戚夸自己的儿女。

韦老大和童么妹两口子反而没有什么具体的活要做,只是不断有人来给他们说这样那样的,反正都是喜事上需要的一些请示吧,韦老大总是说:

“好好好,你们办就是了。”

童么妹想找机会去和女儿坐坐,虽然出嫁的女儿并不是马上要住到夫家去,但是过了今天,女儿陪伴娘的日子也就越来越少。山桃是好闺女,不止娘这么说,整个纳榜寨都公认的。人长得乖巧,手更是灵巧,什么针线活都做得好,田里地里也是爹娘的好帮手,嫁她出去,童么妹和韦老大真是舍不得,不过,哪有留在家的闺女?

山桃的闺房在木搂上,几个伙伴在上面陪她,她们在整理她做了几年的布鞋和鞋垫,比划、欣赏,不时传来开心的笑。

木香跟荷花已经出嫁过,只是还没有真正去当家,就以过来人的口气教山桃嫁过去后这些东西怎么分,分给哪些人。秀菊和黄英、小桑只是抢着看这些厚实、细密而又好看的针线,一双不一样的鞋垫会被她们看上很多遍,不时还要问山桃这个怎么绣、那个怎么剪的。山桃很耐心地给她们讲,木香则笑她们:“想出嫁了啊?有自己喜欢的没有?”

小桑说:“还是山桃姐会嫁,嫁个教书郎。”

黄英有些担忧:“姐,柏强哥会不会做活路啊?”

柏强就是山桃的新郎官,是山桃自己挑选的。

小桑接过黄英的话:“人家柏强哥教书还要做哪样活路嘛,你没看见他白白嫩嫩的,肯定没有在太阳下晒过一天。”

山桃任由姐妹们说,只是笑笑地看着满屋子的新东西,不时穿过木条窗子看看越来越晴朗的天空。

中午的时候,太阳还真的出来了,虽然苍白,但能够感觉到一些温热,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把厚衣服都脱了,还捞起袖子,一副不怕冷浑身用不完劲的模样。

客人陆陆续续来,都穿着平日里不穿的新衣服,纳榜寨一下子变得崭新和热闹起来。休息了一个上午的歌师们,起来吃过中午饭后,又恢复了精神,来客里也有其他乡的歌师,要对唱呢,红喜事嘛,总要唱三天三夜的。

来接亲的小伙子们都是唱歌喝酒的好手,顺利通过纳榜寨姑娘们设的寨门关,蜂拥着往山桃家走来,盒架上挑着好大的一对糍粑、喜烛,还有山桃要换的新衣服、手表,甚至还有一双很少见到的皮鞋。给亲家的礼信是少不了的,糖啊、酒啊、面条啊、米粉啊,什么都有,看得出来,柏强家很殷实,来接亲的盒架让所有人都相信这一点。柏强是方圆几十里唯一一个师范毕业回学校教书的,他的礼信总要比一般人的多些。

山桃在木搂里听到接亲的来了,心就有些酸酸的,就要离开爹娘,总是有些舍不得。爹娘疼她,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三个哥哥相继读书,所以爹就缺了山桃的学费,何况家里也需要山桃这样的女娃操持家务,谁家都这样,女娃读书识字还不如会做针线那么实在。别人说到哪家闺女总是夸针线做得好,做活路麻利,从来没有人夸谁能识字的。布依人历来自有他们的评判标准。所以山桃不怪爹,尽管山桃做梦都想识字,她总是很勤快帮哥哥们洗书包,在给他们整理书包的时候使劲闻闻那些书的味道,可惜那些密密麻麻的小蚂蚁她一个也不认得。

当三叔大声吆喝“请接亲的客人坐桌子吃饭”时,山桃知道离自己走出家门的时刻越来越近了。母亲最后一次给山桃换衣服,里里外外焕然一新,衣服的布料都是山桃和柏强在县里买的,专门请人做,很合身,把山桃本来就标致的身材衬托得更加妙曼动人。尽管山桃答应柏强出门的时候不哭,欢欢喜喜地嫁,可看到娘的眼里流出不舍的泪,山桃也没有忍住,眼泪把她毛茸茸的大眼睛打湿了。

送亲的人特别多,因为上坝寨不远,晚上还能走回来。孩子们都争着爬到新家具上去,目的也就是讨要几角喜钱,大人们都不责怪,让他们乐吧,反正柏强拿得出那几块钱。

走在出嫁的山道上,山桃的心里充满许多甜蜜的向往。

上坝寨同样沉浸在喜气之中。

柏强确实是一个文静的小伙子,与周围的人似乎有所不同。但他实实在在是上坝寨柏老关的儿子。

柏老关见儿子站在新房门口有些发呆,就提醒他去给坐在堂屋的舅舅们倒茶,“舅爷比天大”这是布依人家的规矩。五个舅舅都喜欢柏强,叫他坐下陪他们说话。舅舅们抽的是自己种植的叶子烟,味道很炝,柏强在浓烈的烟雾中回答舅舅们提出的一些问题。五舅五十多岁,是乡里的干部,是唯一不抽叶子烟的,他对柏强说:

“山桃是纳榜寨都夸的好闺女,你有福气啊。一工一农,一辈子不穷,要好好过日子。”

柏强听到舅舅们夸山桃,心里自然高兴,嘴上不好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山桃是他自己挑的,可以说这方圆几十里,山桃和柏强算得上第一对自由恋爱结婚的年轻人。柏强是有学问的人,山桃是贤惠的姑娘,天造地设的一双,就连双方父母都没有反对过他们的相爱,这很难得的。

山桃夹在送亲的队伍里很打眼,一样的新衣服,一样年轻的姑娘,柏强还是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的山桃,看到山桃红扑扑的脸,以及脸上藏着的喜悦。母亲看到送亲的来了,就把几个儿女都赶到一边去,不让他们看到山桃进门,这是老规矩,新媳妇与夫家姊妹在这种时候见面以后会有很多矛盾。所以,柏强的几个弟妹虽然很想看看新嫂子,还是乖乖听娘的话,躲得远远的了。

上坝寨的喜歌是远近闻名的,可以承担主唱的男男女女就有二十二个,十一对。他们的声音婉转悠扬,歌词新颖独特,曾经参加过县里举行的山歌大赛,是第一名。如果允许一个寨子送几对歌手,前几名一定都是上坝寨的包干,不止是上坝寨的人这么说,就连县文化局的也承认。所以,柏老关家的喜酒席上,唱喜歌的和做事情的一样多,来客有不少是冲着听歌来的。平时都是唱三天三夜,这次歌师们说要五天五夜才尽兴。

送亲的吃好饭后拒绝主人家的盛情挽留,老老少少欢天喜地又回纳榜寨,留下十二个陪亲的姐妹,她们要陪山桃在这里住上三天。柏强是没有资格睡新床的,这里是陪亲姐妹们的领地,她们要在这个屋里唱山歌、说笑、做针线等等。总之,柏强和山桃的新婚夜还没有真正到来。

不用说,柏强有些性急。一种急切而又甜蜜的等待。

晚上,结婚的喜气被推到顶峰,十对歌师放开歌喉尽情对歌,先夸主人家好客礼仪周到,又夸主人家茶米酒菜味道好,最后又祝愿主人家家和万事兴、富贵万年长。接下来真正的赛歌就要开始了,所有的屋子里挤满了人,所有人脸上都藏不住的笑。

谁也没有想到天上会打雷。

当第一阵雷声响起,人们都还沉浸在喜歌中没有完全醒来,似乎那滚滚而来的低沉雷声是隔壁家在推石磨的声音,谁都没有在意。紧接着头顶上空“啪”的一声炸响,柏老关手上的碗一下子摔在地上,所有声音都停止下来,刚刚还显得悠扬的喜歌韵尾一下子就有了一股忧伤的味。人们用目光相互表达着内心的恐惧。

没有谁说话,亲戚们默默离开柏强家,歌师们也都回了自己的屋。刚才热闹腾天的屋子一下就安静了,似乎一阵大风吹过,只留下柏老关一家以及十二个姑娘加上山桃。姑娘们都在新房里,她们的表情除了恐惧就是茫然。

办喜事老天打雷是大凶。

一直以来,山寨人的喜事总是尽量绕过雷雨季节,所以冬季酒席多,除了农闲,很少打雷也是一个主要原因。

这个日子是九公看的啊。

柏老关忧心忡忡的,不禁埋怨起九公来。他的老妻柏强的娘只是不停地抹眼泪。几个弟妹乖乖坐在父母身边大气都不敢出。

那个晚上天上就响了这两炸雷。雷声过后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上坝寨一间小屋里,一只烟斗一直燃着,天亮时,九公被自己的烟雾熏得满脸是泪。

天亮后九公自己到柏强家里来了,没有过多的话,吩咐准备两只公鸡,一只纯黑的,一只血红的,另外还要柏强和山桃穿过的衣服,一升米、三炷香、一把黑线、一枚铜钱、一个鸡蛋、一口锅。

九公把自己关在新房里,直到下午才开门出来。新房的地上满是鸡血,新家具粘上了几片鸡毛,黑红相间,粘接处都有着明显的血迹。鸡蛋被敲破在一个碗里,里面有一些纸灰和香灰,还有几滴鸡血,九公让煎给柏强和山桃吃,柏强和山桃都很听话把鸡蛋吃得干干净净。

上坝寨五天五夜的喜歌终归没有唱成。柏老关一家的忧虑没有被九公带走,树一样地被种在了一家人的心上,不断地看着它生根发芽长大,用它的繁茂告诉大家它的真实存在。

柏强想起这个晚上就会有些烦躁,他本来不信这些,毕竟在县里师范读了几年书。不过,这事也真是让人心烦的。

纳榜寨山桃家里,韦老大和童么妹也被那两炸雷吓住,夫妻俩你看我,我看你的找不到话说,比乌云更重的阴影一下子笼罩着这个家。

还没有到第三天,有两个陪亲的女伴先离开了柏强家。

第三天的傍晚,山桃和十个姑娘的身影慢慢从上坝寨的方向走来,童么妹到寨子脚下接闺女们。姑娘们都无话道别各自回自己的家。

晚上,山桃和父母坐在火边沉默好一阵子,童么妹小心翼翼说出想了几天的话:

“要不就退了吧。”

“酒都办了,怎么退呀,我们理亏呢。”

韦老大首先反对。

“你是要理还是要闺女嘛。”

童么妹第一次和丈夫顶撞起来。

“东西全部退给柏家,我们再帮补一点钱吧。谁家不愿娃儿好啊,他家也不是不懂理的。”

看来童么妹不是第一次想这个办法了。

山桃看到父亲不再反对母亲,只得小声说:

“我不退。”

韦老大看看妻子又看看闺女,说:

“九公不是去了吗?都不要想了,去睡吧。”

自己先站起来,往房间里走去,他的背在两天内就弯了不少。房间的木门被轻轻关上,母女俩坐了一会,山桃在母亲的劝解下到木搂睡去了。

山桃当然不愿意与柏强解除婚约,这方圆几十里,又有哪个小伙子能像柏强一样识文断字?山桃没有文化,可是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今后也是一个文盲,有柏强做孩子的爹,即便今后再没有钱读书,柏强也能教自己的孩子认字。何况,山桃和柏强的感情多好啊,柏强唱山歌不很在行,去年还是在山垭口和山桃唱了整整一夜。那晚的月亮很圆,山桃的心都给月亮照明了,也给柏强的山歌唱酥了。

嫂子趁公婆还没起床就到小姑的木搂来,山桃想坐起来被嫂子又按到被子里。

“桃啊,昨晚没睡好吧?看你的眼睛又红又肿的。”

嫂子比山桃才大一岁,姐妹俩可亲了。

“桃啊,和柏强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没有什么想的,还跟原来一样啊。”

“昨晚妈和爸说了一夜的话,好像是要你退了呢。”

“我不。”

山桃再也不说话,任由嫂子叙说历年来婚礼那天打雷带来的不幸事实,很多的不幸都是应验在女方这一边。其实嫂子说的那些实例就发生在周围,山桃也曾亲眼看到过。

日子不会因为一些阴影而停止下来。很快就要过新年了,杀年猪、打糍粑、推豆腐……一切都为过年而忙碌,纳榜寨也和其他的寨子一样,早早就显出过年的热闹气氛来。山桃与母亲、嫂子一天忙到黑,都是做一些正月间招待客人的食物准备。

母亲和嫂子从那天后再没有提那个话题,山桃从心底感谢她们,虽然对以后的日子很迷茫,但是山桃依然充满信心,她相信凭着自己和柏强的感情,没有什么难关过不去的,柏强也会这样想的,她毫不怀疑。

在童么妹表面的平静里,那份忧虑丝毫没有远去,或者说来得更沉重。

过完年后,柏家会来接山桃去吃年饭吗?

柏家在初二那天就请媒人二婶子来转告:初八来接山桃去吃年饭。

这一年正月初四就立春,等到初八的时候,河边的柳树就已经冒出针尖一样大的细芽,远远看去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的嫩黄,走近一看却什么也看不真切。

陪同山桃到上坝寨吃年饭的还是上次陪亲的十个姐妹,大家一路上依然说说笑笑。走在半路的时候,还与外乡的几个小伙子唱起山歌来,要不是柏强家请来接她们的两个小姑娘一再催促,姑娘们怕要唱到天黑才走。用山歌和小伙子们道别,并约好正月十五赶坡的时候见,大家才往上坝寨走去。

柏强家很热情地接待姑娘们,柏强依然没有机会睡自己的新婚大床。

山桃和伙伴们要在上坝寨呆几天得看看柏强家家族有多少户人家,反正家家都要请她们吃饭,要把族中人家都吃遍了才能回去。在这当中,山桃要把每一家的水缸挑满水,还要洗碗,第一次尽媳妇的义务。山桃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姐妹们就天天沉浸在山歌里,新年歌、喜庆歌、祝福歌、敬酒歌、筷子歌、情歌……她们什么都唱,唱给主人家,唱给上坝寨的同龄小伙子。总之,吃年饭就是两个村子男女对歌的好时刻,整个的寨子都会因此而热闹起来,整个的新年也会因为吃年饭而丰富起来。如果遇上两家同时请吃年饭,这个村子在整个正月间也就天天沉浸在山歌中了。

山桃她们是十四才离开上坝寨的,走的前一天刚好另外一家也接新媳妇吃年饭,山桃她们离开的时候,另外的姐妹们还送到了村外,送别的山歌唱了好久才结束。

按照布依族的风俗习惯,吃过年饭后,男方家就可以正儿八经接新媳妇去做农活了,新媳妇也可以理所当然到男方家去住。当然,不愿意去也是可以的,姑娘们的自在生活并不会因为结婚而结束。也就是说,在没有怀上孩子之前,结了婚的布依姑娘还是自由的。

有这样的例子,纳榜寨比山桃大十来岁的银花姐出嫁后,也被夫家接去吃了年饭,她不太满意自己的丈夫,不愿意住到夫家去,因此每次去做活路,等到天快黑的时候总是想方设法从地里跑回纳榜寨,这样的情况持续了整整五年。男方沟通娘家人,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硬是把银花姐姐从被子里抢回去,从此才断了银花每场赶场都唱山歌的野心。

山桃却在柏强的妹妹柏芝来接她的当天就随同柏芝到柏强家去了,她可不像姐妹们那样让夫家三请四求的,甚至被抢或者被逼着去,她是很自愿去的。

山桃和柏强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夫妻生活。柏强依然很疼山桃,那两炸雷并没有把他们之间的爱恋炸掉。山桃觉得柏强毕竟是有文化的人,他并不相信山寨里的传说,柏强不信,山桃也说服自己不信。

她每天上山做活路,晚上在新房里跟柏强学认一个字,日子在平静中也就显出一种幸福来。当山桃认识了五十个字时,春天便真正地来到了,从上坝寨门前流过的小河涨水了,那些桃树、梨树什么的都在一夜之间开满白的、红的、黄的花,所有的树上都长着嫩嫩的新叶,整个山寨变得崭新而又年轻起来。

最让人高兴的是山桃怀上孩子了。

山桃嘴很馋,才拇指那么大的青桃也想摘下来吃,柏强专门到县城里买来一些水果,只给山桃一人解馋。山桃晚上也不学认字了,总是在做完家务活后就睡觉,夜里要起来吐几次。

“我怀柏强的时候也吐得厉害,山桃怀的一定是儿子。”

这是柏强的娘悄悄给柏强的爹说的。柏老关可不知道怎么议论这事,只是用一句其他的话应付了自己的老伴。

当幸福来得很自然的时候,一切的不幸悄悄收起了它的翅膀。每天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掩埋了曾经的不安和忧虑。老柏一家的快乐随同山桃的怀孕又再一次感染了上坝寨,山桃这是“落地喜”,大喜啊,寨子里的人们都羡慕老柏家这么快就要添丁,谁家能有这么快的福气?通常办了喜酒最快也要两年媳妇才肯坐家的。

山桃不娇气,怀了孩子该上山还是上山,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眼看就要生了,山桃还要去挑水,柏强说:

“我来吧,你别挑了。”

“我挑得动的,娘说她当年就是去挑水的时候把我生在了井边的那棵桃树下。”

山寨里生孩子是不用到医院去的,柏强的娘就会接生。当山桃在床上挣扎着忍不住叫出声音时,婆婆不急不慢地说她:

“咬牙挨住吧,别哼,让人听见会笑话的。”

山桃于是就忍住了。

柏强从县里学习回来时,山桃已经把孩子生下来。柏强看着襁褓中的女儿,对山桃说:

“就叫柏薇吧,你姓韦嘛,取这个音,城里现在给孩子取名都兴这样。”

山桃哪有不同意的?城里人就是不一样,给孩子取名还想到母亲。

柏老关说这名字不好听,不如叫柏冬梅。柏强坚持了下来,女儿就叫柏薇。

小日子就这样在柏薇的一天天长大中过去,当柏薇十个月的时候,山桃发现自己又怀上了,她对丈夫说了自己的想法:

“我到县里去把孩子拿掉吧?”

这个消息很突然的,柏强犹豫一下,看看在山桃怀中撒欢的柏薇,说:

“生下来。”

“生?间隔期还不满呢。”

见丈夫不说话,山桃又说:

“要罚款的,小全家都罚了二千,钱不够,计生办的把牛都牵走了。”

“生!没准是个小子哦。”

“柏强,你……”

山桃第一次明白,原来柏强也和周围的人一样想要儿子。

柏强拿着教育局开除他的红头文件,心上的某一炸雷重又炸响,他开始相信婚礼上的雷声所带来的厄运是不可避免的。“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不假,柏强超生了,按照“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孩子”的基本国策,柏强超生了两个,即使按照少数民族地区的优惠政策,柏强也还是超生了一个。压在柏强心上的一直以来都是山桃生的三个闺女这一残酷事实,现在又多了这个红头文件。

其实柏强知道这一天总会来的,自从第二个闺女柏娟出世自己被扣掉半年工资后,柏强就不再是原来的柏强,他学会了喝闷酒,一个人喝,并且还几次带着酒气走进教室。柏丽还没有生下来时,乡计生办的几乎天天到上坝寨来做山桃的工作,动员她把孩子流掉。柏强就在一个礼拜六的晚上,用摩托车把山桃带到山外姐姐家里,山桃一直藏到快要生的头一天才又悄悄回来的。当第三个孩子生下地时,婆婆看到又是闺女,马上转身出去。山桃有了经验,自己把孩子的脐带剪断,把孩子包好放到床上,做这一切的时候,山桃的心里一阵阵的揪紧。

月子里,柏强依然洗尿布,娘不高兴了,专门在河边找到柏强,说了下面这番话:

“强啊,不是妈说你,这方圆几十里的,哪有男人洗尿布的?头两个我都说你多次了,你不听。这回山桃又给生个闺女,你还这么惯她,也不怕别人笑啊。”

柏强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地跟娘论理,只是埋头继续洗那些花花绿绿的布条。这是六月的天,太阳火辣辣照在地上,田里秧苗被风吹得沙沙直响,柏强觉得自己的心比这太阳更火辣。

村村寨寨在忙着薅秧,山桃没有休息满二十天,就被婆婆叫到田里去,整天埋头泡在冷水里,山桃感觉头昏眼花的,晚上躺在被子里直打颤,一双脚到天亮都没有一点热气。

柏强临出门的时候到娘的房里去:

“你们不要喊山桃下田了。”

柏强就说这么一句话,柏强的话越来越少,酒喝得越来越多。等到红头文件来时,他已经不说话只喝酒了。

柏薇五岁了,山桃让柏强教女儿学写字。三个闺女都要做有文化的人,上坝寨和纳榜寨一直没有女娃读书,山桃的女儿一定要识字,因为她们的爹是方圆几十里唯一一个考取中专的人。柏强酒醒的时候也教女儿读读写写,可是,柏强清醒的时候不多。没有了学校的工作,柏强比任何一个上坝寨的男人都显得无用,肩挑手提都不行,所有农活全压在山桃肩上。婆婆和公公早在柏娟出生后分了家,分给柏强和山桃两间破烂屋子和一小部分田地。山桃地地道道变成一个忙碌的农妇,才二十五岁的她已经显出不符年龄的苍老。

柏强选择这个不喝酒的夜晚和山桃坐在自己狭窄的屋里。山桃当年红扑扑的脸蛋哪去了?那双清明洁净水灵的眼睛也充满疲倦和哀怨,当然,这眼睛里的内容只有有文化的柏强才能够读出来。山桃并不理解丈夫看她的眼神,在山桃眼里,柏强的变化还要大得多,他学会用粗话骂人,骂她和孩子们,还有家里的牲畜,骂得很难听。他还学会打人,打孩子也打山桃。孩子们都很怕他,山桃不怕,往往他打人的时候都是喝酒醉的时候,几乎没有多少力气,只是声音大得出奇,气势也凶狠无比,山桃只要轻轻一推他准倒地,可是山桃一次没有反抗过,任由他打,有一次把山桃的眼睛都打肿了。山桃每次挨打都是悄悄地不出声地哭。柏强醒来又总是一脸的后悔,然后拼命地做事,渐渐地柏强精通了各种农活。

今夜,似乎回到两人相好的时候,柏强拿起山桃满是裂痕的手摩娑着,还把山桃头发上的草拿掉。看到年纪轻轻的山桃变成这个样子,柏强心里真不是滋味。

“桃啊,我有话要跟你说。”

以前两人相好的时候,柏强叫她“桃啊”她就脸红,心咚咚乱跳。可是这么些年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咋一听,山桃的眼角就酸酸的热呢。她抽出自己的右手抹了抹眼睛,静静看着自己的丈夫,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好久没有这么静下来说话,所以,山桃并不急于想知道柏强要说什么。

“我的工作丢了,家里也被罚穷了。”

停了一会,柏强又继续说:

“要不我们也和其他人一样到外面打工挣点钱吧。”

山桃被柏强的话给吓住,虽然寨子里有很多外出打工的人,可是山桃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和柏强也要走这条路,山桃最远只到过县城,她觉得已经够了,她并不愿意离开纳榜寨和上坝寨太远。

“孩子怎么办?”

“我爹我娘肯定是不会帮我们带的,交给外婆外公,请他们帮忙带,好不好?”

“我爹娘年纪都大了,还要做活路,哪能带得了?”

“桃啊,这么些年,我也没有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我对不起你。这两年我有些心冷,还打你……”

柏强快要哭了。山桃不忍心看到柏强这样,连忙说:

“明天我到娘家去问问吧。”

“我跟你一起去。”

那一夜,山桃和柏强睡得很踏实,远方无论有多远,毕竟还是充满了无尽的希望。

山桃和柏强离开上坝寨的那天,为了赶早车,天没亮夫妻二人就锁上房门走了。路过下坝寨的时候,看到路边一户人家灯火通明的,还有唱喜歌的声音,这家在办喜酒,走了好远都还听到悠扬的歌声。路上没有行人,夫妻俩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听起来有些急促。柏强打破沉默:

“桃啊,在纳榜寨娘给你说什么没有?”

“说了的。”

“她说……”

“她说要我们躲在外面生个儿子,她才愿意帮我们带三个闺女。”

“娘是好人啊。”

“娘是我娘呢。”

山桃又对丈夫说:

“那年你给我买衣服的一百块钱我给娘了,叫她无论如何都要让小薇去读书。”

柏强不回答山桃的话,似乎并没有听见。过了好一阵子,柏强才说:

“我们多挣一些钱,要让小薇、小娟、小丽,还有小四、小五都读很多的书。”

“还小五呢,你能养活这么多个?”

柏强以憨厚的笑回答了妻子。

山桃好喜欢这样的早上啊,山道上只有她和柏强,忘记了三个闺女、忘记了柏强那些酒醉的日子、忘记婆婆刻薄尖酸的咒骂。这么和柏强一路走下去该有多好。

当长途客车把夫妻俩带到广东一个叫梅县的地方时,他们已经离开家整整七天。山桃没有出过远门,眼睛显得不够使,看这里那里都很新奇。上坝寨来打工较早的柏明辉在车站接他们,柏明辉是柏强的堂弟,俩人差不多大年龄,看起来柏明辉要比柏强老得多。他介绍了工作的情况:

“名已经给你们都报了。强哥和我一个厂的,专门搞电焊,大嫂在火机厂做零件,把你们的身份证带好,明天就可以上班,你们要尽快找房子住下来,每个月强哥一千块钱,大嫂六百块钱,都是不包住处的。那种简易工棚每个月两百块钱的租金,就怕你们住不惯。”

“出门嘛,将就吧。”

当天,柏强就租下一间小工棚,夫妻俩开始了打工生活。

山桃是吃过苦的人,在家里干农活就没有偷懒过。可是火机厂的工作让她有些吃不消。每天十个小时的工作时间都是埋头干活,火机厂是一个小厂,厂房很窄小,一种刺鼻的味道让山桃不习惯,吃的东西也让山桃反胃。这一切山桃都忍住了,夫妻俩第一个月下来存了七百元钱,这个数目还是很诱人的,比柏强以前的工资还要多出三百块呢,就当山桃也做了老师吧。

那天在厂里山桃感觉头晕、心慌、想呕吐,一刻也忍受不了那个气味,山桃有一种感觉:自己又怀上孩子了。现在的山桃已经很有经验,对自己身体的判断不会出错。

柏强却犹豫了:

“桃啊,干脆不要这个孩子吧,我们刚来。”

“不,我要。我还能上班的。”

也说不上是什么具体的原因,山桃感觉这次怀的孩子和以往不同,她感觉自己的儿子真的来了。

山桃就这样挺过来了,即使是身体很明显变化了的时候,厂家也没有说要辞退她,因为她的活做得又快又好。只是山桃的脚由于一整天的坐着不动,浮肿了,傍晚的时候,如果没有事,柏强就会陪她在周围走走,有柏强在身边,山桃觉得没有什么苦不能忍受的。

没想到,山桃生孩子的时候差点就出了事。

本来嘛,山桃这是第四胎,不说是她自己,就连柏强都完全相信了她的经验,所以也没有特别地去关照她,山桃自己更是没事一般地坚持天天上班。当她感觉孩子会在今夜出世的时候,就请了半天的假在附近的商店买了一些必要的东西。还没有走出商店就感觉自己下身不对劲,血怎么就一下子河水一样地涌出来?山桃歪过头去看身后,看到了一条鲜红的血路,头一晕,摔在地上了。

山桃是被商店的人送到医院去的,当柏强赶来时,山桃已经醒过来又晕过去了。柏强取来一年的全部积蓄五千块交了押金,山桃被推上手术台。

医生的表情永远都是平静和冷漠的,他们征求柏强是保大人还是小孩时的口气让柏强误以为山桃很快就会出来。等到医生把一张纸拿来让柏强签上自己的名字时,这个曾经的小学老师才真正地被恐慌吓住了,一下子就忘了自己的名字应该怎么写。最后在老医生的帮助下,柏强才勉强签完自己的名字。柏强开始了一生中最难耐的等待,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手术室的外面走来走去,那里并不宽敞,他每次都要碰到对面的墙壁了才折回头来。

柏强和山桃一年的辛苦并没有白费,山桃醒过来了,孩子也保住了,是个小子呢。柏强几乎在医院里大声喊起来,他压在心底几年的那口气终于可以长长地吐出来了。

柏强更加卖命地干活。医生说了,山桃的身子虚弱得很。柏强每天多干一些,山桃就可以有好一点的东西吃,孩子也有奶喝啊。柏强的眼睛长期受强光刺激,变得血红血红的,来不及刮的胡子上总是有些金属碎屑,可是柏强的心里那个甜啊,是和山桃恋爱时才有的呢,甚至比那时还要甜一百倍。

由于山桃的难产,这一年他们没能给山桃的爹娘寄去一分钱,不过他们带回去的消息比五千块钱更让老人们欣慰。纳榜寨和梅县,由于这个好消息的连接,显得没有了心理上的距离,童么妹和韦老大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到外孙子的可爱模样。好事是隐藏不了的,上坝寨的柏老关夫妇也被这个消息喜坏了,早已经忘记他们对山桃的种种苛刻之处。柏老关还故意在某种人多的场合夸九公:

“九公要还活在世上啊,我非请他来家里坐上一个月不可,大鱼大肉伺候他老人家。要不是他老人家的法术高强,我老关家强崽还真的要像有的人暗底下议论的那样断根了。”

九公在山桃吃年饭的那个正月间老死的,也就是说,九公属于自然死亡,没病没灾的。这种死法的人不多,似乎一觉就睡过去了。不像有些恶人,痛几年半载的,受尽折磨还咽不下那半口气。九公过世的时候,寨子里有些说法,不外乎将九公的死与老柏家的喜庆日子联系起来,都说九公一生看过无数日子,这次看歪了,不但损了主人家,还亏了自己。

其实大家都知道,九公自从柏强结婚后,再也没有帮谁家看过日子了。

乡里计生办的在候着柏强两口子。山桃生儿子的消息早就传遍周围几十里,计生办等着罚款呢。柏强和山桃得知这个消息后,就决定在梅县过年。他们已在这里过两个年,不同的是,第一年是柏明辉两口子跟他们一起过,今年是夫妻俩还有儿子柏电一起过。柏强给儿子起名叫柏电,是为了纪念他在梅县的工作吧。

即使在异乡,柏强还是按照上坝寨的所有规矩风俗准备了年货,他在简易工棚的正上方摆了一张桌子,除夕夜摆上饭、酒、肉,点燃了香、纸、烛,虔诚地祭奠了自己的祖先,还抱着柏电给老祖宗磕了头。

梅县的生活山桃是很不习惯的,从开始来的那天到现在,一年多了,山桃没有一夜不想念纳榜寨,那里有她的爹娘,有她的三个孩子,还有她的姐妹们。虽然现在有了儿子,可是,手背手心都是娘的心头肉啊。夫妻俩决定了,干到年底就回老家过年。

火机厂的工作已经辞了,柏电出生三个月的时候,山桃开始给简易工棚旁边的一家玩具小厂的民工做饭,民工共有十五个,山桃可以同吃,每月四百块钱工资,还是很忙,不过,没有刺鼻的怪味,山桃更喜欢这份工作。

山桃花了一个月的工钱给家里的孩子们都买了新衣服,给自己的爹娘也买了。本来不打算给公婆买的,他们对待山桃的那些一点一滴山桃可没有忘记呢,不过,毕竟也还是柏强的亲爹娘,这个用命来疼她的男人的爹娘啊。山桃一并连姑子叔子的都买了。

山桃在悄悄做着回家的准备,等到腊月二十左右,柏强结了工钱,就可以回去。山桃的心啊,早就飞离了梅县。

纳榜寨的三个小女儿,除了柏薇还认识自己的爹娘外,小娟和小丽都是怯生生地看着山桃和柏强,任由外婆一直让她们叫“爹、娘“,她们还是不开口。不过,对于新衣服她们可喜欢了,也正因为有新衣服和一些糖果的铺垫吧,她们欢天喜地随同父母回到了上坝寨自己的家。

家里灰尘四壁,屋顶的瓦在一年前的一场冰雹下碎了不少,屋里有雨水多次浸泡的印迹。柏强借来楼梯准备收拾一下,也好让一家人过一个好年啊。

柏强在自己的房顶上看见田埂上走来五个人,他认得出是计生办的,主动从房顶下来招呼他们,还很爽快交了三千块钱的罚款。计生办这些人以前就和柏强很熟悉,见他态度这么好,也没有过多为难他,站长走的时候说:

“柏老师啊,先安心过年吧,过了年就到计生办把大手术做了。”

站长的儿子柏强教过,所以,站长一直叫柏强老师。

还是家里的年才像年的样子。柏老关强行把儿子一家六口叫到老房子去吃年夜饭。孩子们都穿上了崭新的衣服,那些不断的吵闹声让柏老关听起来是多么的顺耳又顺心啊。即使是在年夜饭,柏强还是不喝酒的,只是狠狠地吃了五碗饭。

初二祭过祖宗,柏强又作好去梅县的准备。山桃很恋家,不愿意再出去了,柏强看看一贫如洗的家,看看床上熟睡的一溜孩子,继续收拾东西。

“桃啊,梅县总能赚几个钱,我们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

山桃不是不明白事理的人,可是这么丢下孩子们,她不忍心。那天在纳榜寨,爹娘似乎又老了不少,三个孩子虽然懂事,毕竟也还是孩子,吃饭、洗衣还离不开大人。可是丈夫的话也很在理啊。柏强见山桃不说话,继续着手上的活和嘴上的活:

“再说,那天你也听到计生办站长的话了,他们初五就上班,我们只有电一个儿子,一旦做了大手术,毕竟还是不好嘛,你说呢?”

山桃在纳榜寨的时候总是听爹娘的话,嫁到上坝寨了就听柏强的话,这些都是她自愿的。自从戒酒后,柏强做什么事都要和她商量,尽管过得再苦,山桃从来没有后悔嫁给柏强。柏薇是村子里为数不多上学的女娃,明年就该柏娟了,确实很需要钱啊。

这次公婆都主动提出带孩子,特别提议把柏电放在家里。“出门打工带个孩子总是不方便的。”这是公公说的,婆婆说的是:“以前我带强崽他们也是四姊妹,就当是从头再来一次吧。”

山桃除去路费,把余下的伍佰块钱全部给了婆婆。出去将近两年,只当是为梅县医院和老家计生办打工了。山桃和柏强都没有怨言。这次出去就该为自己挣了,翻修房子和孩子们读书的钱都会有的。柏强还知道,山桃几年都没有为自己买一件新衣服了,别看梅县那些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柏强眼里,没有谁的身材有山桃的好。山桃这两年老是喊没有力气、累,做事情没有以前那么能熬得住了,女人每个月那几天,山桃就痛得死去活来的。柏强想攒些钱带她去医院检查身体。这些都是藏在柏强心底的事,件件都不能拉下。

梅县,柏强原来呆的那个电焊厂却不再收留柏强了,不止是这样,山桃和柏强刚到梅县,当地计生办的也就追上门来,要他们到计生办去做结扎手术。原来老家的站长通过一些渠道打听到他们打工的具体地址,发函过来了。山桃推说刚下车身体不舒服,明天一早去,最后还用两人的身份证做保证,来人才离开。

柏强带着山桃连夜离开梅县,这么一折腾,身上就没有一分钱了。幸好柏强有电焊技术,不难找工作,他们便在一个叫桥镇的地方暂时停留下来。担心家乡的计生办又从中使坏,也就不敢写信告诉家里,打算过段时间再说吧。

这种躲躲藏藏的日子山桃从怀了柏娟后就开始经历,也就习惯了,无论到哪里,只要身边有柏强,山桃心里就很踏实,不再害怕。

柏老关的家从来没有过的热闹,孩子们进进出出的,吵得一刻也不能安生。柏老关喜欢这样的吵,他巴不得孩子们吵得寨子里的人都听得见,特别是柏电的声音似乎充足了电,人最小声音却最响,经常欺负姐姐们。这小子知道爷爷奶奶偏心他,越发的骄横不讲理,什么都要经他玩够。其实寨子里并没有什么玩具,要说有,也就是爷爷用木头给他削的陀螺,要么就是姐姐们自制的鸡毛毽子,至于爷爷从山里拣来的松果、青冈果,或许是因为太多,他早已不耐烦玩。

柏老关对这个孙子的爱超过了一切,每天带孩子放牛,就在田埂上趴下让孩子把自己当牛骑,柏电最喜欢这个游戏了,还让爷爷像大牛一样地啃青草吃。柏老关为了孙子高兴,还真的啃了几口,那草汁粘在舌尖,柏老关觉得很甜很甜。

韦老大不忙的时候就经常过来看看外孙们,柏薇、柏娟、柏丽对外公特别的亲,柏电只对爷爷亲,柏老关心头的那个乐啊,睡着了都有几次笑醒过来。

天气越来越热了,柏电可以很稳当地在田埂上走了,有时候爷爷还追不上他了呢。

上坝寨门前的小河虽然不宽,水却终年不断,这条河的上游在哪儿,要流到哪里去,人们并不关心,人们只知道是这条河水浇灌了这方圆数里的大片庄稼,使这一带田野肥沃,粮食年年丰收。

柏老关把孙子带到小河里去洗澡,上上下下把孙子搓干净,柏老关忍不住在他的肥屁股上“咬”了一口,柏电口齿不清地说:

“爷爷,屁股脏脏。”

“柏电不脏,跟天上一样的干净。”

是啊,天上可真干净,蓝蓝的像一块透亮的布,在太阳里晒。田里的秧苗又是另外一口大缸染出来的布,翠绿翠绿的,在风里飘。柏电穿的是一件和天空一样蓝一样干净的褂子,四周都没有人,只听到柏电咯咯咯咯欢快的笑。

大水牛在水里泡够了,走到岸上来抖抖肥大的身子,慢慢走到有草的地方去了。柏老关又和孩子在草地上玩骑牛的游戏,这个游戏柏电百玩不厌。

山桃这天一起来右眼皮就直跳,昨晚她梦到自己脱光在水里洗澡。都说“左跳福,右跳祸”,又有“男怕穿衣女怕脱”之说,前面说的是眼皮跳,后面是说做梦。山桃非常相信这些,上次梦到自己掉进厕所里,那天不就被人偷走了一百块钱吗?所以,山桃觉得慌慌的,做什么也静不下心来,右眼皮上被她贴上了几小片红纸屑,是娘教她避邪的方法。

山桃想,下次回去,无论如何都要给家里装一部电话,花多少钱都愿意,她好想听听孩子们的声音。电话可以打到上坝寨柏大学家里去,可是柏强曾说过要她忍忍,最好不要让老家人知道他们在的地方。山桃去给柏强送饭的时候,饭盒的柄突然地就掉了,饭菜全部倒在地上,她的眼皮跳得更厉害了。

山桃守着柏强在一个小饭馆里吃面条。柏强又瘦又黑,脸上被烫伤的疤痕到处都是,原来白白净净的那个小伙子不见了,如今留给山桃的是这个没日没夜都在想着挣钱的男人。

见山桃魂不守舍的样子,柏强就劝她不要去拣煤渣了。

桥镇四周有矮矮的土坡,里面藏着煤矿,质量很好的煤总是很畅销。如今桥镇大肆开采,到处都是煤窑,开始挖出来的土里有一些含着拇指一般大小的煤粒,山桃也和许多找不到工作的女人一样,在煤窑的周围转悠,拣那些混在土里的煤渣,每天都可以拣上一大筐,堆积起来等候有人收购。

不难看出来,山桃又怀上孩子了,并且到快生的时候。别看山桃这两年身体病歪歪的,就这么一块瘦土,柏强随便一种就能长出植物来。这么些年,他们从来不采取什么措施,怀了就生。对这个小五,山桃实在是不想要了,她不想回去再交几千块钱给计生办,再说自己的身体也拖不起。柏强向山桃保证:最后一个,不管是男是女,都叫柏满。

山桃又再次听了柏强的话。

山桃还是挎着筐到煤窑上去了,刚走到窑上,就听到前面闹哄哄的,好像是窑塌,砸死了人。很快的,一个尸体被抬了出来,从山桃的旁边匆匆抬走,山桃想避开,已经来不及,所以看到担架上血肉模糊的,分辨不出面孔。

山桃没有心思拣煤渣,空着筐回来。简易工棚里,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几件破烂物也被山桃收拾得干干净净。山桃没有心思呆在屋里,又走了出来。

西边天空被几只大烟囱吐出的烟雾弄得脏兮兮的,不过,还是能够一眼看出来太阳还明晃晃挂在那里。

山桃觉得这一天实在太慢了。

上坝寨的柏老关和孙子柏电在草地上欢快滚了一阵子,才发现大水牛快要靠近那块秧苗了,那是寡妇刘三婶家的。柏老关惹不起这个女人,不光是柏老关,上坝寨没有谁敢惹这个守寡多年的外乡嫁过来的女人,她心肠毒辣,嘴比心肠更狠毒,骂人的话能够让挨骂的人,旁边听到的人都觉得背心一阵阵发冷发凉。有一年寨子里的几个小孩偷吃了她家的石榴,她硬是用茅坑里的粪水敷遍了孩子们的嘴,有一个小孩当时就被吓傻了,几天才回过神来。

眼看着大水牛一步步靠近秧田,柏老关匆忙对孙子说一句“在这里等爷爷“就迈着不很灵便的老腿往牛的方向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喊大水牛。大水牛似乎听得懂布依话,扭过头来看看柏老关,最终还是敌不过嫩绿秧苗的诱惑,又继续往前走。

柏老关抓住了牛绳,还好,就差那么半步,柏老关终于不用受那个寡妇的恶毒咒骂。放心之余,柏老关就数落起牛来了:这秧子你能吃啊,吃进肚皮也得吐出来,那个婆娘的秧子你也敢吃,你把我老关吃得了。牛似乎也觉得自己嘴馋,把头低下,不敢看老关呢,只是把那长长的尾巴轻轻拂弄老关的手臂,叫他不要再说了似的。老关比爱自己还爱牛呢,所以也只是随便说两句罢了。把牛往回牵的当口,老关看到了比牛吃寡妇家秧苗更让他害怕的一幕:孙子柏电穿过草地走到了河边,正在弯腰去摘那朵伸到河里的小花。那朵花确实开得很艳,颜色鲜红。

老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敢大声喊孙子。只是慢慢挪动自己的脚步,幻想自己能在半空之中伸出一只手把孙子抱住。

柏电其实不是要摘花,他对花可不感兴趣,吸引他的是花心里站着的那只红蜻蜓。它扇动着透亮的翅膀,通红的身子一动不动的。

它可真美!

柏老关看到孙子翘起胖墩墩的小屁股,小手又在尽力往前伸,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突然,孙子扬起右手挥动了一下,一个红色的影子一下子就消失在孙子的头顶上空,速度很快,老关根本看不清那是什么,只有柏电知道:红蜻蜓飞走了!柏老关看见红色影子消失的一瞬间,孙子的身体摇晃起来,老关的眼睛也在阳光里激烈摇晃着。

咚的一声,老关的头被水声炸开了,眼睛一下子就失去了目标。他迈着仿佛不是自己的脚往水声响起的地方扑去,有一股力量又把他往回拉,大水牛不明白主人干吗要这么急着拉走它,它已经离开那块翠绿的秧田了。

水是蓝的,天是蓝的,老关的眼睛里全是满满的蓝。

咚!这一次的水声比刚才要响亮得多,柏老关把自己砸进河里了,不过,四周再也没有一个人影,唯一听到这一声响的是大水牛,它可没有去想那么多,低下头认真啃起草来。

风在那一刻停下来,所有的蓝色一下子都凝固了。

桥镇的山桃,眼皮连续跳三天了,夜里几乎不能合眼,眼皮的急速跳动总是让自己刚要睡着就醒过来。肚里的孩子折腾得厉害。柏强看到闪动在夜里山桃亮亮的眼睛,伸手摸了摸山桃的脸,山桃立即抱住柏强的手臂。

“桃啊,睡吧,明天你去打电话。”

黑暗中,柏强感觉到妻子的颤抖。

山桃是在公话亭子里被柏强抱上车的。柏强不知道妻子矮小的身体里能够流出那么多的血,柏强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的血呢。山桃只说了一句话:

“回家。”

柏强用自己的外衣盖住山桃把她扶上了回家的列车。

上坝寨沉浸在一股阴冷的空气包围之中,尽管这是火热的七月。柏老关家的门前,一大一小两具棺材,已经有腐烂的气味飘在周围。没有哭声,柏强的几个弟妹和柏强的三个闺女无助地跪在灵前,屋里的床上,躺着柏强的母亲,她的眼睛里已经流不出泪水。

柏强拖着山桃走下客车时,发现寨子里大部分的人都来接他们。头上一律包着孝布,白压压的一片。山桃的血在路上的时候似乎流干了,高一脚低一脚被拥着往家里走去,还没有走到门口就晕了过去,血在那一刻又冲破了阀门,以更迅猛的速度流泻,腐臭的味道混着血腥味,上坝寨所有的人都闻到了。

人们都在恐惧中忙碌着。山桃躺在自己的小屋里,接生婆在喊她“用力”。山桃却永远地睡着了,再也听不见灵堂上那些凄惨的哭声、接生婆卖力的喊声、柏强着急的叫声……

十一

即使是坐在家门口,柏强也能看到山桃的棺木穿过了南面的玉米地,抬丧的小伙子们走得很快,一下子就消失在土坡的后面,那些茂密的玉米叶子在风的吹拂下随意摇动着。

柏强对于父亲和柏电棺木的去向,已经分辨不清楚了。

(获贵州省第七届“新长征”职工文艺创作二等奖)

天下长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