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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英雄
所属图书:《天下长顺》 出版日期:2013-12-01 文章字数:3938字

真正英雄

作者于雪中长城近照

你走进客车站售票厅。

5号售票口堆贴着许多人,后面蜿蜒出一条长长的尾巴。整个儿看上去,就像一只巨大的蝌蚪。

你走近蝌蚪的尾巴梢儿,站定。

嘤嘤嗡嗡的杂然声以及阴霾般弥漫了大厅的烟雾,使你急切的归心掠过一丝儿不快。但不快猝然而过,你的心境恢复美好。

最后一次英模报告会结束了,是在你现在买票的这个城市结束的。

结束了,你牵肠挂肚了几百上千个日夜的欲念也该化为现实了。

戎马倥偬三年,不,严格说是四年。四年长么?长!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山村西头的一间小屋里,有一个孤寂的老母亲。母亲佝偻的身影,在你的心底把四年拉得长长的,拉成了四十年。

“毛皱皱、胆虚虚的,让他去,去队伍里练就练就。”这是母亲四年前说的话。四年前那个晚上,征兵的领导到你家里,最后一次征求你和母亲的意见,说你是独生子,你一走,家里便少手缺力的了。虽挂着母亲,但你十二分地激动,十二分地想去,而母亲半个疙吞儿都没打就说了这话。你懂得母亲的心,她担心你是独生子而不能应征,你的名还是那天母亲陪着你到乡里报的哩。

“毛皱皱”是不恰当的,这是母亲的谦虚话儿。十八岁的大后生,气喷喷两颊黝黑泛红,棱角分明嘴唇上下胡须茸茸茂密无比,力气过人浑身肌肉扭突笃实。而“胆虚虚”倒有七分的准确。你还记得入伍前的一个傍晚,母亲要你到背后村子去请帮你家犁地的几个人吃饭,路途须经一片荒野坟地。天黑尽下来时,有灰蒙蒙的月光,山树怪石朦胧可见。你走进那片坟地时,脚涩了,头发根儿立了,哼了首山歌不但没把胆壮起来,反而使空谷幽惨,使你的发根儿立至发梢。幸亏那端来了人,你就趁势过了坟地。相遇时,你认出正巧是你要请的人来了。你边揩着额上的虚汗边同他们一道回家。

母亲坚决要你当兵的真正目的,据说是你爹的遗言。你爹是名烈士,贵州剿残匪时牺牲的。

出发那天,母亲胸前戴着花同你坐在乡政府门口的千人丛中时,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老人抹了泪。你从母亲的泪光中,读出了不可名状的担忧,读出了愁肠的别绪和邃远的翘盼。“在部队里我会成人的,妈妈!我会回来的,妈妈!”你当时在心底这样说。

一年前,你曾获得了一次探亲假,可就在你将踏上归途的前一天,有了军情。一声军令,探亲化为泡影。是啊,这是军令,军令如山倒,军令高于一切,军人以服从军令为最高职责。而且,党和人民需要你的时刻,怎么能走?不能走!

你咬了牙,义无反顾地走向战场。

……英模报告会结束了,你将实现夙愿,去看望久别——当然是久别,甚至是阔别——的母亲。母亲可好?妈妈!

蝌蚪状的买票队伍依然。

你已向蝌蚪的头部挪近了几步。你已不是蝌蚪的尾巴梢儿了。

蝌蚪的尾巴部分不时暴出一两句诘责的话,诘责蝌蚪头部的臃肿、混乱、不讲秩序。不济事儿。

的确不济事儿。买了一个,退出,蝌蚪头部就涌动一回,开裂一回,而后又拢上去,合起,归为先前相对的平静。这有点像刚沸腾的锅里又羼进一瓢冷水,但过一会儿又沸腾了起来,如此往复。

好些手捏着钱,努力往那窗口伸——够着的够不着的都伸。

有好几个,你站在尾巴梢儿的时候就看到他们买票的,但他们老是未买到。他们总是伸着用两指挟了钱的手,不退不进。你觉得有些蹊跷。蹊跷之余,你好象悟到了什么。

果然,你的警觉使你从一个缝隙里猛然发现了一个隐蔽的世界。这个世界触目惊心,是一个残酷无情的战场。你作报告时描述的你所经历的那个战场,难说会有这个战场触目惊心。

那战场当然是够触目惊心的了。

……

全排就剩下你一个排长和一个新兵了。然而,那个地堡还没被消除,煞眼的火舌突突突不断从那地堡喷出。大部队在下面哗啦啦像竹杆儿成排成片倒下,绿色的山岗变得红乎乎的。你同那新兵匍匐在一个土坎下,你的嘴唇被你自己咬出了血。作为一个还具有中国人那么一颗心,作为一个处在最有可能消除那非正义的绝命因素的人,不冲上去,不去竭尽全力消除它,那才真的不是人养的哩!你同新兵争执了一下,你独自一人上了。你把所有关于生的欲念一股脑儿抛了,双眼红红,不知道有蓝天、绿地、亲人……你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了……

五六分钟下来,那个非正义的绝命因素被你正义的绝命因素消除了。

你的勇武,若当场录像下来,重现给你看,你定会惊讶、摇头的。

这个战场的确更触目惊心,虽然不见枪火喷突、硝烟弥漫、血肉横飞。

几个手指头正往一个人的衣袋里探,轻轻地,轻轻地。你顺藤摸瓜似的把目光往那手的上部移:是个青年,年龄同你相仿佛,蓄的平头短发,体魄没你魁梧。他左手拿着一张钱,作买票状。将要倒霉的是个农村老头。老头正努力把钱伸向窗口,尚未够着。

注意……前面排好队。你说。你本要说“注意钱包被偷”,可一瞬间变了口。声不由嘴。心在异常地跳。

你这话也管用——那指头缩了。

有人买得了票,退出。蝌蚪头儿涌动、开合了一回。那老头依然尚未够着窗口,平头青年依然贴着他。那缝隙好像谁故意给你的眼睛留下的,还在。那指头又探进了老头的衣袋,轻轻地,轻轻地。

“注意……排好,排好队,不要乱。”你又说。你还是说不出要说的那半句话来。心在猛烈地跳。几个指头大约认为你没发现什么,或者是量你发觉了也不敢咋样的。于是,一沓钱轻轻地轻轻地从那衣袋里吊出来,像吊车吊了一大垛水泥预制板般地沉重、缓慢。

急速散出了五六个人。蝌蚪头儿松了,不再那么臃肿、混乱。蝌蚪头儿不成了蝌蚪头儿。巨大的蝌蚪变成了长龙。

你明明白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想立刻截住散走的小偷。你几次欲冲上去,几次又拉住了脚。你的脚被一根无形的松紧带捆住了。你冲上去的力量小于无形松紧带的拉力。你的心在拍簸箕似地跳,跳得你难忍无比。你眼睁睁地看着小偷消失在大厅的门口。

老头买好票后,感觉到有啥不对头,摸摸衣袋,目光惊慌地在售票厅内搜寻着什么,可什么也没搜寻到。突然,老头绝望地瘫坐在地上:“我的一千块钱着偷了阿……我儿子打仗死了啊呜……是部队给的抚恤金啊呜……你们帮我啊……呜……”

苍老、沉闷、凄怆的哭喊声在售票厅内纠扯着人的心,更纠扯着你的心,“儿子打仗死……抚恤金……”,这话像一把尖刀在绞你的心,你的心在扭痛,你的心在滴血。

你低着头,不敢看那老头,眼睚开始涩涩的。你伸向窗口买票的手颤抖着,双腿也颤抖着,似将跪下去了。

你买了票,低着头向老头走去。你的身上有一百二十元钱。你想给老人一百块。可快近老人时,你犹豫了——你怕招来误解。况且,这一百块钱是什么意思你还不能明确,是忏悔?是歉意?是解囊相助?为什么不拔刀相助?为什么?你问你。你问得你的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你急忙折回身,去看墙壁上的“客车时程表”,却一个字也看不见。你的心在绞痛,你的心在滴血。你真想给自己一枪算了,要是此时带枪的话。

你还是转回身向老人走去,抛掉所有的顾虑,蹲下安慰老人几句,然后硬塞给老人一百块钱,突头突脑地说:“我是你儿子。”说罢,起身奔出售票厅,听不见老人在那儿说些什么。

围观的人们向你投去赞赏的目光。当然也不排除猜疑,虽然你穿的是军装。

你爬上立刻就要起程的长途客车,就像进了一间炉火正旺不可久留的锅炉房,全身灼热难忍。

“狗屁英雄,还特等功呢。”你在心里咒骂自己。

你是立了特等功的。受之无愧。

那次战斗下来,你的左耳被弹片或者石块什么的撕破,手术后也没愈合,留下个小缺口儿。你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也不见了,不知是怎么掉的。

那个地堡是部队前进的障碍,由于你的勇武,由于你把它消除为部队开了路,部队因此授予你“模范战斗英雄”称号,并记了特等功。人们拥戴你,中国拥戴你,一切拥戴你。人们要你作准备,准备作报告,报告你的英雄事迹。那些个日子里,你好想念你那些战死在南疆的战友啊!你觉得一切荣誉,一切的一切都应由他们来享受,报告应由他们来作。可他们已化作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土。你独自一人时,你作报告时,你无数次为他们涔涔流泪。

整整一年。

这一年,你纵横南北,往返东西,被邀请到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城市作报告,这整个儿一年的掌声,汇集、凝固成一个密度质量极大的球,滚动在你大脑的沟壑深处,似不停息的雷动。这雷动的掌声,你是受之无愧的。

这一年,你用血同黑压压的万万千千的人们说话,你觉得是件有意义的事儿。

这一年,你曾三次途经这个离你家不很远的省城,却都没法回家探望母亲一次,还真有点大禹治水的味道。

客车在通往你故乡的公路上扭来拐去地奔驰着。四月的芳香弥漫荡漾在翠绿的山野里,一股股灌进车窗内。

你偶尔也看看窗外,但更多的时候是神不守舍地表面漠冷地闭目而坐。你的心境应该是激动、美好的,却一直蒙上了一层揪心的怅然若失,就像远处原本清朗的山峦,罩上了一层黛青色的雾岚。中午售票厅里的那一幕,还在缭缠着你。你越想挣脱就越被缭缠。于是,你的思绪被缭缠得天上地下乱舞狂飞——

冲上去了,扭住那个家伙,揍了几拳,把一千块钱还给了老人。……扭不扭送公安局?算了,教训几句……咹?那是他儿子身死南疆后,部队给的抚恤金,你他妈的忍心?不是抚恤金也不能偷,懂吗?以后规矩,听懂吗?下次再犯老子揍死你……突然十来个围了上来。好吧,看你们来,不怕死的来,握起枪,一脚一个一枪托一个一刺刀一个……血……绿色的山岗红乎乎的……看你个狗日的跑……地堡……冲,上,塞进一个炸药包,塞……

你的手猛地触碰了一下座位前的扶手,是刚才塞炸药包的姿势所致。同座抬起头来看你一下,又重新伏下去打盹儿。你揉了揉碰痛的手有些不好意思。

你环视一下四周,乘客们大多或仰或俯或侧地打盹儿。

突然,你的目光被前面约两米处的一只手拉住。你眨了眨眼,又揉了揉,你以为还是刚才那种无用的狂想。不,不是,你看真了,又是那么一幕。你胸腔里炸着一个声音:用这一幕雪耻中午那一幕!你浑然不知道自己,你变成了你胸腔里的那个声音,冲了上去……

客车猛劲儿翻过一座山后,沿着缓缓而下的路面,轻快地继续奔驰着。

(发表于1992年第12期北京《民族文学》)

天下长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