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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妹
所属图书:《天下长顺》 出版日期:2013-12-01 文章字数:5510字

堂妹

堂妹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喊我“姐”,让我感到好突然。

堂妹身后背个乳白色的小包,很天真的样子。她上卫生间时,办公室的“老狼”欢快地对我说:

“你妹好漂亮。”

是吗?记忆中的堂妹是个整天流鼻涕的丫头。我那骗子叔叔把她母亲弄到手后,因犯重婚罪,被关进牢里。堂妹生下后就没有见过父亲,叔叔三年刑满后又去骗那些更年轻的姑娘了。

堂妹的母亲我的叔娘对我们陆家有着烙进牙根的恨。但堂妹毕竟是堂妹,她无法因为母亲的恨改变这一事实。

堂妹从卫生间出来后我才发现她的光彩照人。她一定在那不好闻的里间补了妆,并洒了一种很好闻的香水。

堂妹冲我笑了笑,早晨十点钟的太阳光正从窗户的缝隙照在她身上,使她那好闻的香气里又加上了阳光的味道。

我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带堂妹回家。堂妹却在我犹豫之时用肘子碰了碰我,忽闪的大眼睛直捣我的前胸——早餐时我不小心粘了粒葱花。

“姐,我好想吃莲渣闹。”

跟主任告假后,我和堂妹不分前后走出办公室。直觉告诉我,“老狼”的目光把我们送出了好远。

拐进菜市场。菜市场使小城显得年轻、水灵,如一个刚从田间走出来的女子,虽浑身沾满泥但处处透着活力。卖莲渣闹的有五家,但堂妹要吃的是正宗的陆家莲渣闹。

菜是才长到三寸长的青口白,还有些绿软的瓜蔓子,胀鼓鼓的一大包。堂妹要买豆面和酸汤,我说家里都有。

丈夫不在家,我舒了一口气。

早些年,我们陆家莲渣闹在乡下是很有名气的,那时曾祖父在离集市很近的三岔路口搭了个茅棚,专门卖这白绿相间的莲渣闹。乡间人赶集路远,就着莲渣闹吃上一碗包谷饭,充饥又弃乏,钱自然花不了几个,遇上没钱的,曾祖父一挥手就算了,曾祖父从不记帐,下次赶集方便了就补上,不方便就当到老陆家走了一趟亲。

堂妹吃饭的样子可以称得上淑雅,嫩葱似的右手夹菜的动作让我怜爱不已。她吃得很慢,可能担心弄脏了口红,雪白的牙齿一闪一闪的。窄小的衣服把她包裹得线条毕露。堂妹真的长大了,该丰满的地方恰倒好处,一点也不夸张。堂妹摆放在桌上的纸巾沾上了点点殷红,她的眼眉都作了较完美的处理,我敢肯定她的鼻子是原装的。叔叔就生了这么个高耸、笔直的鼻子,只不过堂妹的鼻子看起来要娇小一些,性感一些罢了。

堂妹吃得不多,但从始至终都吃得津津有味。陆家人谁都对这莲渣闹爱得入迷,也许老祖宗在创这道菜时,已经把它的味道植入基因,让陆家祖祖辈辈都离不了。

“姐,我走了。”

堂妹一脸的心满意足弄得我好感动,但我还是硬着心肠没有留她。

堂妹走的时候已经是黄昏,西沉的太阳给小城上了最后一道妆,小城被染得通体透红。早晨的肮脏不见了,塑料袋、烟头都消失无踪,小城在夕阳中暖暖地躺着,喃喃细语。再往西看时,已经不见堂妹的背影。西街尽头是本城头等档次的大酒店,名叫南方大酒店,远远的能看清乳白色的墙砖和浅绿色的落地窗玻璃。

记忆中的堂妹除了鼻涕、黄发,我就再想不起其他的了。那时她几乎都在我家吃饭,菜总是莲渣闹,一年难得有几餐更新。

堂妹的母亲我的叔娘最终又成了我的表叔娘,那时我的叔叔又带着另外的女人去了更远的地方。表叔是一个残了右腿的退伍军人,也许是战场上的炮火把他震木讷了,一天中最多说上两句话,其他时候都是一言不发。

堂妹大约六七岁的光景,她妈妈没有再给她生出弟妹来,她便经常把别人家的弟妹背在背上,像个小母亲一样,各自和孩子说着什么,有人靠近的时候就沉默着。

离开我家后,堂妹再也不喊我,她的母亲一定常常在她面前诅咒我的叔叔,诅咒我们陆家。在很多时候,我也非常恨我那不负责任的叔叔,也会在心里诅咒他。

春天来的时候,老家里里外外是一种透明发亮的绿。不同的树长出完全不同的叶片,发出不一样的绿光。小河两岸的桑树叶儿嫩得叫人心疼,桑葚还要过段时间才成熟,现在几乎还看不见影儿,还躲在树枝干里大睡呢,等它们都养足精神了,就会在一个夜晚全都奔涌出来,调皮在枝上,然后等着成熟。河水已经解冻了,清凌凌地在河床欢快流着,发出一种使人心肺洁净的声音。

采桑叶是我和同龄孩子都最乐意干的事。因为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要把小背篓采满实在太容易了,余下的时间足够我们在小河边上玩。打水漂子,没有哪个伙伴敢和我比,记忆中最自豪的那次打了十七个,最后那几个都变成小圆点了;缝沙包,我们用的全是干净的米粒这般大小的沙子;我们还捡一种极小的河蚌壳,只有小手指甲那么大,外表呈罗纹状,数浅黄色和深褐色的最好看。我曾在一个下午捡了满满的一包,第二天给了镇上书记家的女娃,换回一支全新的钢笔。

堂妹也到河边采桑叶,但她从不跟我们一起玩,连话也不跟我们说。那天金银同她抢一棵桑树上的叶子,其实,小河岸边全都是桑树,金银偏要去摘那棵。金银推了她一把,堂妹就掉到河里去了,水不深,堂妹却哭了起来,干燥而细黄的头发在她伤心的抽搐中惊惊颤颤。金银大声说:

“你没有爷还敢和我抢叶子?”

金银几天前才掉了门牙,所以金银的话一说出来就跑风漏气的,变成了:“你没有羊还敢和我抢鞋子?”

伙伴们都开心的笑了,三三两两起哄:“你没有羊、你没有羊。”早春的河水还很刺骨,我看到堂妹的细腿在打颤。我突然大声吼起来:

“不准笑,哪个再笑我就不和他玩了。”

那时我在伙伴中是有威信的,全村就我一个人读书,就连金银这样的蛮小子也不敢不听我的,我可以把用过的本子撕几张给他,那是折飞机最好的东西。

其实我也不喜欢堂妹,我讨厌她可怜巴巴整天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叔叔愧对她母女不假,我家可没少照顾她。小时侯吃我家的、穿我家的,凭什么懂一点屁事就记恨整个陆家?可是,大伙都轰她,我就生无名火。

堂妹离开河边的时候还抽着气,看都不看我,金银还有其他的伙伴没话找话给我说,我都懒得理。总之,看到堂妹我就不高兴。

表叔打表叔娘的原因很简单,没有孩子。战争不仅让表叔失去了右腿,还让他失去了做男人的资格。表叔这个曾经的战斗英雄把对敌人的恨转移到了表叔娘身上来。

表叔娘被打的时候,堂妹就蜷缩在墙角,看母亲的头发被扯落在地上很快又被两只凌乱的脚踩踏。母亲是在一阵钻心的痛后发出尖叫的,额头撞击在饭桌上,血一下子流出来。堂妹冲上前抱住表叔,小声哀求:

“爷,求你别打了。”

表叔一抽手,堂妹被推到地上,堂妹挣扎着爬起来,又悄悄退回墙角。表叔一下子又推开表叔娘,拖着残了的腿向墙角移去,堂妹惊恐的身子再也找不到退处,表叔却一把搂住她,呜呜哭出声来,大滴大滴浑浊的泪滚到了堂妹的后颈。

堂妹七岁的时候,成了村里上学的第二个女娃,表叔的为人又再一次被善良的人们所赞许,就连表叔娘也完全地忘记了那一次又一次的毒打。

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使表叔永远停止了他那条残腿的跛动,暴躁的表叔在那个有雪的夜晚彻底的安息了,那晚的清冷我至今都还记得,雪花大团大团的,一直到天亮才停。那时侯堂妹已经读到初三,再过一个学期就要参加中考。没有表叔的残废军人抚恤金,表叔娘在灵堂上就决定让堂妹停学,尽管她的成绩一直都很优秀。表叔娘说:

“即使考取,也没有钱去读的。”

送表叔上山后的第三天,堂妹只身离开家乡,她要出去挣钱,为了表叔的丧事,家里欠下不少的债。几年后我再见到堂妹的时候,她已经干起了让人无法启齿的营生。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表叔娘知道后用一包老鼠药结束了自己多难的一生。我的父亲组织陆家的叔伯弟兄安葬了她。再度入狱的叔叔也刑满回来了。这是我好多年后又重新看到叔叔,我父亲的亲弟弟。当年的风流倜傥已经不见,一个被痛苦折磨着的光头男人罢了。叔叔给我带了一个红色的发夹,他以为我还是小孩呢。我没有要,我实在没有心情在那种气氛下接受礼物,何况这礼物并不适合我,更重要的是我一直都不喜欢的叔叔送的。

堂妹离开我家的那个夜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都不能入睡,想起老家的很多事情来。上次父亲来信说母亲的身体不如以往,许多与他们年龄相仿的老人都断断续续辞世而去,母亲心里有很多想法,希望我能抽时间回去一趟。父亲在信的末尾写道:清明节快到了,这几天总是下雨,前天我从你叔娘的坟前走过,看到坟头上的草又长了许多,想为她包包坟。我能活一年就为她包一年吧,我这么说也并无责怪你们的意思……

我想还是去找堂妹,清明节一起回趟老家吧。

吃过晚饭,我往西街走去。

南方酒店的前台,服务小姐脸上职业的笑掩不住骨子里的冷漠。我说想找陆灵子,小姐翻看登记本说没有此人入住。莫非堂妹不住这里了?她说过要住一阵子的。正犹豫时堂妹一袭乳白长裙款款下楼而来,头发被挽得高高的,人比昨天更成熟更妙曼。一见我,堂妹松开身边挽着她下楼的男人的手,两三步跑下来,怯怯地问我:

“姐,你怎么来了?”

“姐就想来看看你,灵子。”

堂妹刚想说什么,挽着她的男人来到我们身边:

“小妹,这是哪位?”

“这是我姐,这位是王先生。”

看样子王先生的年龄不会低于五十,表叔要活到现在也该是这个岁数。王先生很有礼貌邀请我:一起去跳舞吧。

走出南方,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沮丧。其实我早就知道堂妹是干什么的,可我更愿意相信她就是一名财经学院的学生。堂妹确实长大了,跟着王先生一年就能挣十万。十万,对于工薪族的我来说,也可算半个天文数字了。堂妹还能名正言顺就读于财经学院,做老师和学校公认的好学生。

我最终没有提清明节回老家的事。等我又回头看南方大酒店时,三楼舞池传来浪漫抒情的舞曲,玻璃上变换着颜色各异绚丽无比的霓虹灯。

清明节前一天,我独自一人回老家。因连日有雨,老家小路两旁的青草被洗得青灵灵的,河床也涨满了水,桑树叶泛着亮光。河岸已经没有采桑叶的孩子。表叔娘的坟就在河对岸,隔河看去好象一蓬长得茂盛的青草。

家里在忙着第二天包坟的事,大家随意讲着死去的表叔、表叔娘,还有现在独身的叔叔,谁也没有提到堂妹。我几次都想说堂妹这几天就在我居住的县城,但一直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大家似乎把堂妹给忘记了,好像他们的生活中从来就不曾有过此人。

堂妹在省城财经学院读书,学的计算机专业。王先生有足够的钱让她选择自己喜欢的学校和专业。堂妹用常人所没有的毅力和韧性使自己的学习成绩在班上遥遥领先。

在财经学院,堂妹是宠儿,是榜样。

从老家回来一个月后的一个中午,堂妹又来了,她的实习期已满,要回学校去了。

“姐,你回陆家湾没有?”

我把清明节回去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堂妹忽闪的大眼睛迷蒙了那么一阵,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来。

“灵子,你马上就要毕业了,有什么打算没有?”

“到时候再说吧,姐。”

“那个王……”

“姐,我还想吃顿莲渣闹。”

这次我是诚心将堂妹留下来吃饭的。

趁堂妹在厨房择葱,丈夫问我:

“咋没听说你有个‘灵妹妹’?”

“表叔家的,在财经学院读书。”

“不太像学生。”

一向不对别人品头论足的丈夫说。

“哪里不像学生?不像学生又像什么?学生又该是什么样子?”

丈夫的问话让我感到恼火,那种感觉就像一个容貌娇美的女子无意中被人看到了深藏在衣服下面的疤痕。我又回到在河边采桑树叶为堂妹而愤怒的时刻,丈夫找个借口溜到另外的房间去了。

堂妹坚持不要我送她。我说:

“灵子,有时间回家去看看。伯娘伯伯们都想你。”

沉默一会儿,堂妹说:

“姐,我会去的。”

一大早,小城被一桩凶杀案惊醒:南方酒店一位住宿的小姐中毒身亡。消息说那位小姐很漂亮。

我突然就恐惧起来,又不住地安慰自己:大酒店里漂亮的小姐那么多。

上午在办公室里我简直称得上坐立不安,快下班的时候来了两位警察,我的心一下子停止了跳动,无助地看着他们向我走来。其中我认识的蔡警官递给我一封信:

“请你看看这个。”

恍惚中,我没有拿稳,信飘到了办公桌下,另外的那个警察弯腰帮我捡起来,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纸平摊在我的桌上。我实在没有勇气看,用细弱的声音问:

“我妹妹她……”

“她跑了,她涉嫌这桩投毒案。如果她来找你,请及时通知我们。”

顾不上回答,我低头看堂妹写给我的信:姐,我走了,我好想把书念完,原谅妹妹给你带来的麻烦和羞辱。妹:陆灵。

堂妹毒死的竟然是她的同班同学肖华,一个跟她一样花季的少女。

我实在无法给两位警官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我的心乱得像一团麻。被丈夫接回家后我向主任告假,主任以为我要到酒店去,在电话那头说:

“去吧,去看看,去看看你妹造的孽。”

我躺在床上努力想把这件事情想清楚,怎么也不相信堂妹竟然会下此毒手。天啊,我都快疯了,头胀得厉害,要爆炸似的。

夜里,有人敲门,我以为是出差的丈夫提前回来了。拉开门,竟然是堂妹。我以为是幻觉,伸手摸了摸她冰凉的脸。

堂妹一直不停地颤抖着。

我将堂妹拉进卧室,关上门。

“灵子,快告诉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堂妹满脸是泪:

“姐,我害怕……”

我又把堂妹带到卫生间,在浴缸里放满热水,把全身冰凉的她拉进去。

躺在大床上,堂妹安静了一些,只是那双大眼睛里依然盛满恐惧。

“姐,我……”

刚一开口,泪水又涌了出来。

“我在酒店里碰到肖华,她看到了我跟王先生在一起,我怕她回学校去说,我约她出来吃东西,就……”

我能说什么呢?黑暗中我伸手帮堂妹擦眼泪,她一把抓住我的手:

“姐,我好想睡。”

“睡吧。”

明天怎么办?堂妹的未来比死去的肖华更让我感到可怕。

我醒来时堂妹已经不在床上,急得我低声连唤:灵子、灵子……

堂妹是聪明人,她留在酒店的信让警察丝毫不怀疑她又来过我这里。

肖华是邻县的,她父母接她回去的那天,我站在拥挤的看热闹的人群中间,心里默默祈求死者的原谅。肖华父母撕肝裂肺的哭声让我后悔昨天夜里没有将堂妹送进公安局。其实,如果我现在能够找到堂妹,我也真的不相信自己会有这个勇气。

春节,我同丈夫一道回老家,走过河岸时,我指着对面的坟头对丈夫说:

“那是我叔娘的坟,也就是灵子母亲的坟。”

丈夫道:

“一直都没有灵子的消息了。”

老家的春节到处都充溢着浓浓的亲情,我却一直在心里想着堂妹。

我突然想起,正月初六是堂妹的生日,她今年满二十二了。

(《堂妹》发表于1999年12期《女子文学》,获贵州省第四届“新长征”职工文艺创作三等奖)

天下长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