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喊
这事就这么定了。
这事是老块和老杆各自两海碗土酒下肚后定的。斤把“土八路”对于他俩来说都不是问题,亢奋兴高、说些大个话而已。老块能喝三四海碗,老杆也是。发挥好时,老块和老杆各自都可在常量上加海把碗。他俩先前就这么常在一起喝。后来就不常了。后来各自都很忙,而且后来老杆觉得老块尾巴老翘,有股煞人的冲气。老杆心里疙巴着,两人关系也就不像先前那样搞得拢,甚至于有些行若路人的味道。
老块和老杆关系散淡了这么几年,今天又纠在一起喝。老杆请的客。
这事定了,老块和老杆就停下酒碗,就并着肩膀走在小镇的街上。
老杆是这个小镇的镇长,老块是这个小镇的个体户。
他俩都闲悠悠的样子。
他俩都在闲悠悠的样子里准备着,准备着用表情抢先招睐街上的行人。
街这头此时无行人。
秋阳高高地亮崭崭地照着街面。
老杆说:“弟兄,你不能有钱就太……”
老块说:“我不得冲。”
老杆说:“人是不能太冲。”
老块说:“今天这事是你提出来的。”
老杆说:“你会输的。”
老块说:“我不信牯牛会下崽。”
老杆说:“你输了就压压冲气。”
老块说:“我不得冲。我这几年来赚得这几十万块钱算得上老几?”
老杆说:“你瞧你这话……”
他俩虽然兴奋着气粗着,但说话并不滔滔不绝宏篇大论。
他俩低低的对话被迎面而来的行人嘎巴住了。
他俩几乎同时向那行人投去和善的问候的目光。那人喊:“镇长、块伯,你们去哪?”
他俩同时回答去那头一下去那头一下。
老杆说:“我先。”
老块说:“平。”
老杆说:“他先喊我。”
老块就不说话,目光远远地往前,心里闷着。
老杆也不说话,目光也远远地往前,心里喜着。
并着肩继续往前。
突然,街边一水果店里喊了一声“块伯”,就奔出来一个后生,先递烟给老块,而后老杆。后生递烟的同时,问老块果园里的桔子摘得没有?老块答了,叫明天去摘去称就是了。
老块说:“平了。”
老杆说:“平了?有事找喊的不算,忘了不是?”
老块说:“不算就不算,我不信太阳会向东边落去。”
他俩喝酒时规定:两人须并排走,走前了被喊的不算;有事找喊的不算;自己的家人至亲喊的不算;主动先喊别人逗引别人回喊不算。因为这些情况都不能表明被喊者在群众百姓心中的分量。
行人渐渐多了,可都在匆匆地忙着什么,很少有人注意他俩。
一位小媳妇抱着个小娃儿向他俩走来。显然是要来打招呼的,就看她先喊谁了。老块和老杆笑眯眯的巴着心迎着。
那媳妇到了近前,对着老块喊了声块公公,然后车歪过头来凑近娃儿的脸教道:“喊公公……咦?喊嘛,那天公公拿好多好多桔子给你吃哩?喊!”
那娃儿嫩嫩地喊了声公公。老块拖声拖气、舒心惬意地应了。
小媳妇笑笑,抱着孩子向前错过了老块和老杆。
老杆转过头勒了那小媳妇的背一眼。
老块说:“平了吧?咹?……哟,不咧,我多一声了。”
老杆说:“这是你的至亲?”
老块说:“哪是?你可以调查核实嘛。”
老杆说:“就算平吧。”
老块说:“平吧?小娃不是人?”
老杆说:“小娃太小,不算,况且是大人教喊的。”
老块说:“没这规定,要算。”
老杆不说话。他想,的确没这规定,算就算吧,反正这种机会自己同样会有,镇街这么长哩,而且要来回走三趟,会赢的。
镇大街由东西横贯而过的公路构成,约三华里。街正腰处有个小十字,虽不是赶场天,但杂货小摊密集,往来行人旺,是老块和老杆酒后这一赌的丰收地段。他俩都巴望在这儿抓住机会胜过对方。
老块和老杆就这么并着肩,顶着亮崭崭的秋阳,散步一般来回走了三趟。
第一趟,老杆多1人次,7人次喊。
第二趟,老块多2人次,15人次喊。
第三趟,老杆多1人次,9人次喊。
三趟下来,平了,累计各有29人次喊。
老块和老杆站在镇街的西头,都很是不服。
老杆说:“再来一趟。”
老块说:“再来一趟定输赢。”
就再来一趟定输赢。
还没至街腰处,还没遇上人喊,他俩发现不知是哪两家在一个巷道里对骂着,即将动拳脚的样子。听得出是为了责任田的田坎被移动的事。
老杆愣了愣,似乎忘了同老块的事,脚步不由自主地歪斜了去。有人也突然发现了老杆,说“合了合了,镇长来了,请镇长来评评理”。
老杆斜进巷子里去,老块就站住不动看着老杆过去,心里说你老杆是虚火我还是真的要去解决纠纷?反正你这次也是人家有事找喊,也不能算数……
老块正点头点头想着,他老婆在后面猛丁儿炸开了鞭炮般的声音:“以为你死去哪了,害我四处找人家贵阳三架大车开到果园门口等你的话好装车,哪晓得你还有闲日子在这街上死窜,唉……”
老块醒过来似的哟哟哟奔跑在前面,老伴小跑着远远地跟在后面。
秋阳依旧亮崭崭地照着。
(发表于1993年第2期《夜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