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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有个家
所属图书:《天下长顺》 出版日期:2013-12-01 文章字数:4901字

我想有个家

作者近照

早晨,我躺在床上不想起,阳光由窗户透进来,丝丝缕缕,五彩斑斓。透过窗户,能看到院子中唯一的一棵树,手掌般宽大的叶片在阳光的抚弄下显得更加翠绿,比树更远的天空,是紫红色的云朵,有几只灰色鸟儿从云下擦过。

早晨真好。

我在温暖的被子中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听到母亲引燃灶火的噼啪声。

要不要给亚峰回封信?这段持续了一年的爱情也该结束了。

欣慰走进来,喊:

“姐,有人找你。”

近来县里在抓计划生育工作,作为计生员的我,已有两个多月未享受星期天的轻松与自由。整天都在下队,跟那些固执的村民打交道,我年轻的生命力有了一种枯竭的征兆。

这是一个座落在半山腰叫坳上的小村寨,二十多户人家独占一方好地。一条清流从寨脚流过,能看到很远的一坝农田,更远处是一脉青山。

坳上超生妇女多达十一人,是本乡工作的重点,好多工作人员来了都是无功而返,乡长便亲自出马,因为我是本地人,会一口流利的布依语,乡长便点名要了我。

走进这家堂屋,能够感受到一种敌意的冷漠,好在我们早就习以为常,几个月的工作几乎都是在这样的目光中进行。假如有谁忽然对我们热情起来,似乎微笑就是一种诱饵,我们会因为它的美丽而上当。

男主人三十八岁,繁重的劳动,他一脸疲乏,一脸衰老。四个女娃紧紧挨在女主人身边,用一种惊惶可怜的目光盯着我们。

乡长说了半天,他们无动于衷。我便用布依语说:

“大嫂,拖四个小的也够累了,看你们家境也不是那么好,就依了政策吧。”

女主人发话了,是冲乡长说的,她似乎并不觉得我采用本地话与她交流就多了一份亲切,尽管在这之前她一直很亲热地叫我“香姨”,是代她的女儿们叫的。

“乡长,也不是我们不懂政策,农村人家养一百个闺女也是枉然。古话说‘十个黄花女比不得一个癞头儿’。潘同志最清楚了,你父亲讨你小娘来为的是哪样?”

她不叫我“香姨”而叫我“潘同志”,她还故意揭我家的短。

这桩让我颤抖烦躁的事一辈子注定跟上我了,如同肌肤上一处明显的疤痕,如何遮掩得过去?

认识亚峰纯是一种偶然。那是一个冬天,没有雪,风冷冷地刮着,我打算到哪里去走走,让这不堪重荷的心得到稍许平衡。刚过年不久,四周村寨不时响起鞭炮声,孩子们成群地闹着跑着,他们都穿着一年一件的新衣。在古老的桥边,我遇见表哥,他是姑妈的大儿子,他的身边站着一个与他一般高的男孩子。表哥介绍说:

“我的表妹成香,我的内弟亚峰。”

亚峰并不说什么,只是很自然对我笑笑,他有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当我们恋爱后,我才发现自己错了,原因是亚峰家很有钱,一种只有我才能看见的紫色雾气笼罩着他,让我无法靠近。

当然,亚峰对我不错,甚至可以说很好。

家里人对他很满意,特别是父亲。

父亲是一种概念幻化而成的躯体,小时候,只觉得父亲就是爱的源泉,一切生命中所缺少的东西都可以从这儿获得。

母亲如今已经不再美丽,甚至很丑,在她脸上,只能看到乌云般层层堆叠的幽怨以及沟沟壑壑的无数皱纹,它们标志着母亲如花的岁月已经彻底远去,母亲所能感到的幸福时日已经彻底消失,不留痕迹。

时光是一位毫无同情心的老人,他把一切都装进万能的口袋。少女值得骄傲的青春岁月,如今成一片旧年黄叶,在风中萧瑟,等待雨雪的腐蚀、物渣的掩埋。

要追溯母亲同父亲的浪漫爱情故事,只怕要多用一些文字,但我自认读书不多,所掌握的一切词句都仅仅是一些平淡过程的再现。但我能想象得出来,一个少女同一个青年男子在开满鲜花的山坡上互唱情歌,使得天上的太阳更亮,地上的青草更香。

少女抗婚遭打,只身逃到男子家中,贫穷如洗的农家并不满意这个为爱情而牺牲财富的姑娘,因为她太瘦小了。

我能想象祖母是用怎样严厉的目光盯着母亲瘦削的身子骨,然后让母亲每天担满一缸水。父亲总是在夜幕之下悄然把水担到屋外,然后再由母亲摇摇晃晃担进屋。母亲文弱的腰经受了一年多的考验变得结实,也变得浑圆,不但能挺住一百多斤的担子,还能挺住我不安分的踢腾。

终于,我尖刻的祖母把她苍老的一笑给了我气喘如牛的母亲,她一直都怀疑母亲那么瘦削的腰身根本怀不上孩子。母亲在这一释然中生下了我,祖母一看我不是“带把的”,又吝啬地把她那点点温情全部收回。

只有我通红的生命在父亲欢喜的目光下显得安适。

当年父亲这个穷小子娶了家境不错的母亲,他们共同顶住了祖母花样繁多的责难。如今,父亲却有意将我配给有钱人家,我不知道是时光把记忆冲刷干净还是未曾理解他深厚的苦心。

我忽然的就想哭。

认识亚峰本来就是一种错误,如今要离去到底是错上加错还是错中求对?

面对于误入室内紧扑于玻璃窗的一只蝴蝶,我的帮助显得无济于事,它或许更愿意自己去拼搏,直至累死于地。

我是不是也要这样?

亚峰要我对爱情的保证是一张盖有鲜红印章的结婚证明,我却无心做新娘,我的拒绝引出了他足够的理由:

“你母亲受那么多委屈你不会不见吧?我们有了自己的家,就接她一同来住,如怕她寂寞,就辞了你那份工作在家陪她,我们不需要你那点工资一样能够生活得富裕。”

我有理由心动但却未曾心动。母亲,你是不是能够理解我?

父亲显然很生气,冲着母亲吼起来,不外乎什么养女不会教,母女全他妈混帐之类。

我那温和充满厚爱的父亲何时变得这样冷酷?我那善良美丽的母亲何时换上自卑无语的目光?生活啊,看你把正常的人都变成了什么样?

童年就在这么一阵风之后走得遥远,留下的是我无法接受又不能不接受的事实。

母亲柔软光滑的腹部再没有隆起,祖母狠毒的目光早成一把锋利的刀,时时剐着母亲的心骨,母亲早已经坚强的双肩如一堵雨水久浸的墙,渐渐地垮了。

那个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晚,祖母在漆黑的堂屋中吼着要母亲跪下:

“梁秀妹,你敢抬起头来面对潘家列祖列宗?”

曾经洋溢着青春气息、娇嫩如花的母亲,你骄傲的岁月已荡然无存。我跪倒垂头的母亲此时是一种屈辱一种自卑一种赎罪的象征。

祖母就是在这个夜晚,在点着烛台也依然漆黑的堂屋中,用潘家祖宗的威力彻底制服了我的母亲。少女时如公主般高傲的母亲在今夜断了全部的希望,只求祖母枯瘦的手不再拧她原本秀美的发,不再把她的头按下去又提起来又按下去。

我那为了爱情甘愿受责的父亲,你为何阴沉着脸停立在一旁?你的无言冷漠是刹那之时魔鬼给予的吗?

我那巫婆一般的祖母终于死了,在一个刮着大风的深夜,一条毒蛇串到床上咬死了她,剧烈的毒素让她浑身发绿。

父亲公然娶回来一个三十三岁的女子。

这一年,父亲四十五岁,母亲四十一岁,我十三岁。

坳上丁家的妇女终于躺到手术台上,她对我家事的咒骂使我手中的手术刀几次想封住她那不停蠕动的喉咙,血从这里流出来一定很美吧?

我的心忽然疼痛起来,不想再扎断那股生命之道了,让她生儿子吧,越多越好,让所有的母亲都能够拥有自己的儿子,实实在在做一世的母亲,理直气壮。

我那卑下极至的母亲心里依然残留着她的美丽爱情。在一个夜晚,蟋蟀在欢歌,月亮似乎在和星星说着什么。母亲选择这样的夜晚去找父亲我不知道有没有其他的原因,她小声对满脸倦容的父亲说:

“你年龄大了,重活就少做点,她年轻,要比你挨得住。”

“年轻就不会累?你年轻时连水都挑不动!”

母亲默然回到属于自己的小屋,又看天上月,原本这般惨淡苍白,又听秋虫鸣原本这般单调冷漠。

亚峰已经成为过去,在一个阳光明丽的早晨,我把他所留下的信件全部付诸烈火,在一股青烟中,我祭奠着自己的爱情。当一切都烟消云散,我眼中一片空白。万物是不是在刹那间离我远去?我是不是在这刹那间一无所有?

太阳明晃晃直射大地,母亲佝偻的身姿在晒米场上显得瘦小,如一团黑云,似乎一不小心就会在阳光中慢慢被烤化。我的那一位年轻的小娘,在屋前阴凉处缝制衣服,她的针一穿一抽的,拉到太阳下就闪一股白光,很刺眼。父亲抱着刚刚尿湿的兄弟,冲我说:

“去找干净的衣服来给他换上。就这么一个兄弟,也不晓得照顾好。”

我只有半岁大的弟弟,只因为我与你有百分之五十的同种血缘,我便注定要为你缝衣换洗,为你哭笑悲欢。

烟雾中的父亲显得一脸的舒适,浑身满足,感谢这个叫欣慰的幼小生命的存在,让父亲不再对命运抱怨什么。

我的心为我苦难的母亲日益憔悴,我无法理解父亲,是不是人一经满足便不再感到其他什么的重要?

我总希望用回忆来留住以往。年轻的母亲为了使父亲有一个像样的家整日整夜劳累,如今我们所居住的这个矮屋处处都浸着她的汗水。为了使丈夫吃得好一些,她强行咽下粗糙的杂粮而把仅有的米饭留给父亲。外婆终究疼女儿,不时送来一些油的荤的,她都悄悄压在了父亲的碗底,父亲要干的活比她更重更累。我年轻的父母就这样自信地靠着他们的爱情,艰难而幸福地活了下来。

十三年的甜美生活在祖母制造的哪个夜晚全部毁灭,不复存在。

祖母都是博爱、宽厚、慈祥的化身,这是我在别人家也在书上看到的形象。可是,我的祖母被艰难的生活和一些沿袭的风俗变得尖刻、刁蛮、恶毒。她阴沉着干瘦的面孔,细小的眼珠透出一点阴光,年幼的我看到祖母就发寒。我永无机会获得超乎父辈的那份极厚极软的爱,以至于在今后的岁月中,我从不相信文学作品中关于祖母的那些叙述,不相信她们都有一双温和的眼睛和一副菩萨心肠。

每当我试图靠近祖母时,她总是用一种近乎厌恶的语调说我:

“去去去,臭丫头,出去玩。”

那天我同隔壁的春莲、香琴玩躲猫猫,我试图躲进碗柜后面的阴影里,那里刚好能藏住我幼小的身子。祖母走进来坐在那把乌黑阴森的大木椅子上。

现在想起来祖母大约坐了十来分钟,这是一段多么漫长的时间,它几乎把少年时代我的所有耐性都磨光,我第一次体会了一种压抑、难耐的心情。

父亲走进来了,坐在祖母对面的小凳子上。祖母说话了,她那瘦小的喉咙发出尖利的声音,如同用手撕一块无用但坚韧无比的破布。

“桥林,你那媳妇是鸡也该再给你下个蛋了,十多年来,你待她超过你老娘,她就只给你生下一个丫头片子。我给你说过,不要断了潘家香火。明天你就同她离婚,我花钱费米也要重新给你娶一个回来,潘家的后无论如何不能断的,你听见没有?”

“妈,这怎么可以呢?秀妹和我生活这么多年了。”

“怎么不可以?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我要对得起你死去的爹,你也一样。”

“我也要对得起秀妹啊。”

“对得起她?她对得起潘家?女人不会生儿子就不配做别人家媳妇。”

“成香都十多岁了,你莫非还要赶秀妹出门,外人也会笑潘家的。”

“不是妈狠心,早年我就看她身子骨单薄,不像有好命。没有儿子,香火断了不说,老了病了连个端茶送水的人都没有,死了连供饭的人都没有。秀妹不离开家可以,但她一定要同你办离婚手续,我们今后也不会亏待了她。”

父亲没有继续反驳祖母,他开始动摇了。

碗柜后面的我大气都不敢出,眼泪和汗水模糊了眼睛,让我看不清楚祖母和父亲什么时候离开。我在为母亲和自己不可知的命运担忧着,一种茫然不解的委屈折磨着我。十三岁的我第一次知道不是眼泪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十岁那年,祖母亲自到山里请来一个鬼婆,专门为母亲驱邪求子。她们把母亲和我带到一个漆黑的山洞,借助惨淡的火把,我看到洞壁上雕刻着一些如人似怪的图案。在一个看不清楚的石窝里,藏有黑白两种鸡蛋般大小的石子,按照鬼婆的指示,我对着石壁上的图像跪下,嘴里念:求大神送给我一个弟弟,我愿意杀猪宰羊来谢谢大神。然后磕三个头,闭目想象我那弟弟可爱的模样。母亲虔诚地伸出她早已经变得粗糙结实的手,鬼婆要她在心里默念三遍:神仙保佑。

当母亲把手从石窝里拿出来时,我们看到一颗黑得发亮的圆石子,鬼婆立即倒地而跪:多谢大神,潘家有救了。母亲连忙拉着我也跪下,母亲的面色在火光中显得柔和,充满了期待。

回来的路上,母亲双手背在背上,用头帕蒙住脸,摸摸索索跟在我们后面。鬼婆说这是背子回家,不许母亲返过身子去看。

当晚我问母亲那小石窝里面到底有多少石子?母亲说:

“有好多呢,怕有几百颗吧?”

“有这么多啊?”

“大神的孩子当然多了,他要每家都送去几个,他挨一挨二的拣,拣到白的这家就生姑娘,拣到黑的这家就生儿子,当年大神就是送了一颗白的来我们家才有了你。”

很多年过去了,送子大神并未光临我们门前一次,却日复一日把母亲的希望收回去,也把我们一家的希望收回去。

这么多年,我一直无法忘记母亲摸出黑子时的那份欢喜表情。

当我年轻的小娘又走进我的家,母亲的眼神开始在白天夜晚浮游不定。她比以前更沉默了。

父亲就这样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发表于1994年第4期《民族文学》)

天下长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