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一
“植物生长的基本条件是阳光、水分、空气。”冬至一早起来就翻来覆去念这一句。今天星期日,原本打算把《自然》第三章节复习好,谁知下午了,眼睛盯着的还是这一句。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冬至不情愿地站起来往客厅走去。一缕很惨淡的阳光懒懒趴在客厅正中,红漆地板上隐隐现出纱窗的暗纹。
“喂,冬至吗?”
冬至一边作肯定回答,一边盯着客厅中那缕毫无暖意的阳光。
“冬至你怎么了?我是二猛你没听出来?”
她终于把目光收回来。
“有事?”
“嗯,我想,你出来一下。”
“不是说好这个月不要打扰我吗?”
这个叫冬至的姑娘有些不高兴,又将目光投到地板上,阳光不见了,也许被云遮住,也许被风吹跑。那个叫二猛的男孩可不知道这些。
“不就是下星期你要毕业考试,然后升学考试吗?毕业考试我找份卷子给你做不就行了?升学考试更不用着急,反正考多少一样的升初中。”
“我懒得给你说这些,挂了!”
“等等,明天晚上八点钟,我在停车场等你,有重要的事情,你一定要来。”
冬至没有回答就挂了电话。
墙上的老式挂钟敲了几下,该做晚饭了,爹的肠胃不好,家里吃饭一向准时。
爹回来时,冬至刚好把菜端上桌,是爹喜欢吃的回锅肉和酸菜豆米汤。这个五十多岁的老矿工每次从井下回到屋里总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暖意,女儿真的长大了。
六年前,冬至还没有从丧母的悲痛中走出,记忆中没见过几次面的爹要把她带到山外。山外在她幼小的心里就是娘日复一日讲述的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好几层高的房子,再高的房子也能把水引上去,水龙头一开,水就哗哗往下流。娘说:“那水没有我们的凉也没有我们的甜。”然而,这小小的遗憾并没有冲淡冬至对山外的向往,她着迷一般地反复让娘讲述着她所见过的山外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野冲到底离现代文明有多远?年幼的冬至是不知道的,娘活着的时候也是不知道的。野冲不通公路不通电,爹是唯一一个走出野冲的人,因此,娘也就成了留在野冲最有见识的人了,即使野冲最有力气、脾气最暴躁的男人,都非常地敬重母亲,因为她见过世面。
爹带着小冬至在荒野的山路上走了一整天,她的腿似乎灌满泥浆,每走一步都那么吃力。爹高大宽厚的背影在冬至眼里那么陌生,她不敢张口问还要走多远。
当冬至念书写字碰到“走”字时,同爹走出野冲似乎就在昨天,还能真切感受到小腿无法言状的痛。山野空无一人,天底下只有她同爹在山道上忽上忽下、忽隐忽现。
二
一条好大的蛇,发着碧绿的亮光,昂着头直奔冬至而来,冬至想往树上爬,一抬头,树杈上也盘着一条一模一样的大蛇,不怀好意的眼睛正盯着冬至。冬至想大声呼喊,喉咙却发不出声音,眼睁睁看着身边的蛇把头伸过来,冬至绝望地闭上眼,那蛇却忽地一下从她开着的领口窜进去。哇!冬至终于喊出来了,这一喊就把自己喊醒过来。多可怕的梦啊。冬至一看时间才夜里三点过钟,大脑昏沉沉的。突然有人喊“小冬……”,是野冲的木香姐,她不是跳河死了吗?冬至突然看到野冲的人可高兴了,顾不得多想,连忙问:
“木香姐,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小根,我的身子早给他看过了。”
“木香姐,我……”
木香突然拿出一支手电筒,直照在冬至的脸上,接着笑起来:
“小冬你脸红了?”
冬至被照得睁不开眼,又无法避开。突然,木香用力推了她一把,冲她喊:
“去,帮我把小根找来。”
冬至被这一推,醒过来,又是一个梦。
冬至被这两个梦弄得再也不敢躺下,干脆起来看书,直到天亮,也没有看进去一个字。
当冬至红肿着双眼走进教室,上课铃声刚拉响,那些比自己小很多岁数的同学从各个角落涌向教室。下午有一节音乐课,老师让同学们欣赏一首老歌曲《谁不说俺家乡好》。音乐一下子将冬至带回了野冲。野冲有个很大的水田坝子,并不穷,然而野冲太遥远了,如同一朵开在深山野岭的花,美丽娇艳,独自芬芳,很难被人发现。冬至感觉到眼角涩涩的,心头苦苦的。
冬至想念野冲了。
班主任秦老师敲开教室门,示意冬至走出教室。秦老师小声说:
“你的亲戚打电话来,说有很急的事情,以后再不许有类似事情。去吧,语文组办公室。”
二猛真是吃了豹子胆,竟然把电话打到学校来。班主任秦老师就站在门口,冬至立即回答:
“我知道了。”
看着冬至走回教室,秦老师有些疑惑:谁的声音那么熟悉?这个刘冬至,从入学那天起就没少为她操心,在这关键时刻,可别出什么意外啊。
晚饭过后,冬至对父亲说要到同学肖颍家复习功课。
初夏的夜晚,天空深邃而悠远,星星如同镶嵌在蓝丝绒上的宝石,月亮永远都是圣洁的模样。几个青年男女围着水池边叽咕着什么,还有人在唱一首很流行的歌。
二猛坐在停车场的平台上,看到冬至,连忙跳下来:
“你总算来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情嘛,这几天我……”
二猛抢着说:
“我知道我知道,这几天你忙。诺,这是语文试卷,数学我可没弄到。”
冬至没有接二猛手里的东西,紧靠着平台,也不说什么。
二猛把卷子硬塞进她的书包里。
两人就这么隔着一小段距离靠着平台站着,突然间都找不到要说的话。一辆车开进来,停在车场的右角,下来两个人,相拥着离去,这是一对恋人。不远处的锯木厂传来嚓嚓的声音,很刺耳。
“冬至,我是来给你告别的,过几天我就到广州去。”
冬至吃了一惊。
“去广州?去干什么?”
“我不想再这么混下去了。我有个表姐在广州,先到那边去再看做什么吧。”
“一个人去?”
“嗯,一个人。”
月亮四周的云层越来越厚,月亮只剩下一小半边脸,星星都躲到云的后面。一阵风吹来,冬至连忙裹紧衣服,低下头用脚反复踢一个空盒子,沙沙沙,能感觉盒子下面有小石子。
回到家,父亲还在等她,冬至独自洗好跟父亲打个招呼就进了自己的卧室。在脱衣服的时候,一团纸从包里掉下来,是二猛偷来的语文试卷,冬至扬手丢到门后边的垃圾桶中,钻进被子,老是感觉垃圾桶里有什么牵动着自己的眼,最后,冬至还是起来捡起被自己揉成团的卷子,躺在床上看起来。
这个夜里,冬至没有睡着。
三
那一年,冬至和父亲走两天山路,又转几趟火车,历时五天,终于到达全国最大的铁矿石基地。冬至一下车就被高楼、车流给吓住了,颤惊惊跟在父亲身后。这里也是山区,但跟野冲完全不一样,这里的山上跑着的都是汽车,被剥离的山体裸露着,没有葱绿的树木和成片的庄稼。住宿区很干净,楼与楼之间由一条条弯曲的水泥路连接着,两旁种满花草树木。那树矮矮的,被剪成了圆形,看惯恣意猛长的山野树木,冬至就不认为这园子里长的是树了,弄不明白树在这里怎么就没有了树的样子。那么大的一块平地,如果种上稻子,足够她同娘吃一年,偏偏全都种上了草。
冬至对光滑的地板感到无所适从,脚板心凉凉的。还好,房子在二楼,冬至往下看的时候一点都不头晕,不害怕。
走进父亲为她布置的房间,冬至真正意识到娘和野冲离她远了。
接下来,父亲要带冬至到学校去报名读书。新生报名处围着一大堆人,所有的小孩都花一样漂亮,鸟一样欢快,只有冬至安静站在父亲身边。负责报名的是一位女老师,四十来岁,短发,有一双温和的眼睛。老师抬头看冬至,脸上笑眯眯的:
“十三岁了?个子不算高哦。”
“老师,情况我刚才说了,请您收下她吧。”
父亲恳求着,生怕老师一口回绝他。
就这样,十三岁的冬至成了小学一年级的学生。给她报名的老师姓秦,是她的班主任,一直到六年级。
开学的第二个星期,秦老师把冬至带到自己的家里,给她吃了很多从来没吃过的糕点水果。秦老师指着凳子上的一包衣服说:
“这些都是我女儿小时候穿的,还新呢,都送给你穿吧,喜欢不?”
冬至是个害羞的姑娘,只是使劲点头。
接下来秦老师让她到卫生间洗澡,再把那条粉红色的裙子换上。去吧,秦老师摸了摸她的肩。
只有娘才会用这么温暖的手摸她,冬至很听话地进了卫生间。
这次洗澡给冬至带来多大的痛苦啊,谁也不知道从那天开始,冬至就有了一个沉重的秘密,这个秘密对于十三岁的女孩来说,是一种难言的恐惧,它代表着未来那种毁灭性的也是唯一性的判决。
十三岁的冬至很瘦弱,第一次在水龙头下洗澡,还是温热的水,冬至由最初的害怕到完全的喜欢,任由水从头顶垂下来打在自己身上。布帘子后面雪白的墙上就挂着那件让冬至好生喜欢的粉红色碎花连衣裙,这可是冬至的第一条裙子,也应该是野冲的第一条。水龙头下的冬至,眼睛一刻没有离开裙子,好像不盯着裙子就会消失在墙壁后面一样。
突然,门被推开了,冬至吓得靠在墙上,手都来不及放下,也忘记了放下,整个人仿佛被钉在墙上。伸进来的头迅速退回去,门被轻轻关上。
怎么把衣服穿上都不知道了,冬至的大脑一片空白。走出卫生间,秦老师问:
“怎么不穿裙子?不喜欢吗?”
冬至才发现又穿上了自己原来的衣服。
“我,我回家再穿。”
客厅里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孩,短发、大耳,刚才撞进卫生间的一定是他。冬至拿着自己的书包,逃跑似的离开了秦老师家。
野冲千百年来的规矩:女人的身体一旦给男人看了,就一辈子只能属于他。
小小的冬至带着这份沉重的心事,度过了漫长的六年。
冬至的学习成绩跟不上,整天脑子里乱哄哄的,她一次也没穿那条粉红的碎花裙子,连看都不敢看,似乎那是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一旦触及,心就疼痛不已。秦老师可就着急了,秦老师也来自于农村,她不相信农村的孩子就比不上矿子弟。所以秦老师经常在家里给冬至补课,很多时候都带在身边。这样,冬至又有机会在秦老师家碰到那个让冬至痛苦不堪的男孩。
当冬至和二猛比较熟悉后,一次二猛开玩笑说她:
“你刚来的时候土得要命,上卫生间洗澡都不知道锁门。那天我推门,还以为里面藏了个怪物呢,你那么瘦,哈哈……”
二猛这么轻松的哈哈就把冬至害怕的事情给讲出来了。
二猛知道野冲的规矩吗?
冬至十岁那年,村里出了一桩惊天动地的事,拐子二狗在河边偷看木香洗澡。河潭边传来木香凄厉的哭声。河潭是男人的禁区,拐子二狗吃了豹子胆。村里的男人们把二狗栓在大榆树下,凡是抽得动藤鞭的妇女都有资格抽他。拐子二狗被抽得浑身血淋,那条早年就断了的细腿在半空中弯曲着,颤抖着。第三天,人们都以为他熬不过去了,谁知道二狗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他要娶木香。
其实在木香的哭喊声从河潭传来的时候,村人就已经将他俩连在一起了,等待的是二狗这条贱命能否坚持得了三天的酷刑。
问题是木香有相好的。木香的相好是邻村的小根,两人在山垭口盘了两年的山歌。木香说她的身子早已经给小根看过,她不嫁给拐子二狗。
小根却不承认看过木香的身子。
木香一头扑进河潭深处,再也没有回来。
四
毕业考试的试卷改出来了,冬至同肖颍语文成绩并列第一。冬至的作文比肖颍的多扣了三分,可基础题冬至全都做对了。这结果让秦老师感觉无比的欣慰,就连肖颍都对冬至佩服得不行。
其他的科目冬至考得也不差。
八月底,又是学校开学的日子,冬至却没有到初中部去报名入学,她失踪两个星期了。录取通知书被父亲摆放在房间的书桌上,这个老矿工不知道女儿去了哪里,秦老师更着急,把肖颍叫到家里,这两个女孩平时都在一起,看看能否问出点什么来。肖颍一边翻看秦老师放在桌上的影集,一边回答秦老师的问话。
“秦老师,世界上真有野冲这个地方?”
“什么地方叫野冲?”
“刘冬至说她老家就叫野冲。”
“她会不会是回老家去了?”
“不会的,秦老师,冬至说要走很远的路,她都不知道怎么走呢。咦?你这里怎么会有冬至朋友的照片?还好几张呢。”
秦老师扭过头看影集上肖颍指的人。
“那是我姐姐家的儿子,怎么会是冬至的朋友?”
“他确实是冬至的朋友,他还请我们吃过麻辣烫,他好像叫什么猛?”
“他叫二猛。”
“对对,叫二猛,冬至可从来没有说过是秦老师家的亲戚。”
秦老师突然想起上次办公室电话里有些熟悉的声音。
五
冬至瞒着父亲,丢下书不读同二猛到广州有一个月了。二猛的表姐帮他们在社区联系租了两间房子,临街的一间用来卖家乡小吃脆哨面。里面的一间堆放杂物,还安置一间简易的木床,晚上冬至就住这。广州一点不冷,二猛从表姐家弄来一条毯子,晚上铺在外间的长条凳子上就能睡了。
二猛到现在也无法弄明白冬至为何要同他来广州。当冬至把决定告诉他时,把他吓了一跳,冬至说:
“我都十九岁,不想再念书了。”
“不行,书一定要念的。”
“我考不起初中。”
“不对,我大姨说你考得不错,语文还得了第一。”
“第一、第一,那算什么第一?你还不清楚?”
最后二猛还是带着冬至一同来了广州,真是喜忧参半啊,小伙子在这几年的接触中逐渐爱上了这个来自农村的姑娘。六年的时间,她已经变得亭亭玉立,一直在小学读书,思想单纯得恰似一股山泉,美得像一朵山花。二猛把心事埋得很深,一天天等着她长大。
秦老师给远在广州的侄女写信,侄女的回信证实了秦老师的猜测。秦老师愣了半天硬是没有把这事想明白。不过,要尽快将消息告诉冬至的父亲。
才一个多月,老矿工苍老了许多,原本半白的头发全白了,屋里乱糟糟的,餐桌上摆放着几天都没有洗的碗筷。
“刘师傅,冬至有消息了。”
老矿工站起来,急切地问:
“哪里?”
“在广州。”
“广州?她去广州干什么?”
“这……”
“怎么了?秦老师,是不是冬至出什么事情了?”
秦老师不知道怎么说清楚这事,老矿工却焦虑得无法坐下来。
当秦老师终于把事情说清楚,老矿工一下子跌在沙发上,看得出,他被激怒了。她还那么小,怎么会跟一个男孩子跑出去?还是一个从来没有听她提到过、自己也从来没有见过的男孩。冬至呀冬至,你好糊涂,难道是爹对你不够好吗?一滴老泪溢出眼角。老矿工想抽支烟,却怎么也打不燃手里的火机,最后还是秦老师帮了他。这个夜晚,一直无法入睡的还有秦老师,这个教了三十年书的老师,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皮底下会发生这样的事。刘冬至这个孩子,平时那么文静、害羞,她不如肖颍这帮子弟灵活,可她那么听话好学,没事经常到家里来帮着拆拆洗洗,什么家务活都会干。秦老师早想好了,初中毕业冬至就二十二岁了,考上市里的高中应该没有问题,今后一定要供她上大学。老伴去世早,两个孩子都已经工作,秦老师早把冬至当小女儿般疼爱。
六
脆哨面是二猛的家传手艺,一直以来二猛的母亲都给家人做这个早餐,二猛是吃着脆哨面长大的。脆哨面主要讲究的是面脆、哨子脆、辣椒脆,属于干拌面,油而不腻,又辣又香,入口即脆,很有特色。初到广州的时候,表姐燕子就极力主张他们经营这样一家早餐店,广州人虽然更喜欢靓汤、甜食之类的,但如今的人都是天南地北的走,啥地方的人都有,再说人的口味也变得多元化,广州人没有什么不敢吃的,在吃的方面所具有的挑战精神是没有哪个城市的人能够相比的,越是没有吃过的就一定要尝尝。二猛吃了脆哨面二十多年,完全熟悉它的制作过程,做出来给表姐燕子一家人吃,得到极大的肯定和赞赏,就连表姐夫这个地道的广州本地人,都连吃三碗,汗水眼泪直流,还直呼好吃,冬至吃过脆哨面,但是二猛的手艺还真大不一样。就这样,在表姐家的这个小区,“二猛脆哨面馆”开张了,表姐表姐夫带来了他们的一帮朋友,第一天就把小店哄得热热闹闹,生意也就这么红红火火开始了。
这一天,雷雨交加,狂风大作,平时人山人海的都市大街,除了来往的车,再没有什么人。特别是小区里,简直成了江南小院,安静得能听到雨的颗粒追赶声。
没有客人,冬至就喊二猛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洗,二猛说:
“难得休息一天,我们出去玩吧。”
“好啊,我们到一个有树的地方。小时候在野冲,我最喜欢下雨天听雨落在树叶上发出的嗒嗒声音了。”
城市里能有很多树的地方只能是公园。这么大的雨,公园没有一个游人,园门大开,卖票的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冬至和二猛就这样大摇大摆往里走。公园里确实有不少树,有很多树比她记忆中的还要高大,也有不少树冬至都没有见过。每棵树上都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树名、树种。树的名字和样子都让冬至感到陌生,有种枉为农村人的羞愧与不安。
雨逐渐小了,不时有大滴的水珠从树上滴下来打在他们的伞上,发出嘭嘭的撞击声。冬至停在一棵大杉树前,把伞拿开,仰头看这棵耸入云天的大树,用手摸了摸被雨水淋湿后显得更松软的树皮,说:
“我娘的坟前也有两棵杉树,娘下葬那天我亲手种的,现在一定长大了。”
二猛一手撑伞,一手拍着冬至的肩:
“等我们赚了些钱,就去野冲,去看你娘。”
“二猛哥。”
冬至伏在二猛的肩上,哭了。
暴雨天毕竟不多,晴和的天里小店的生意出奇的好。冬至一身整洁的服装、一张恬静的笑脸,加上二猛独特的制作手艺,使小店的名声超出了社区范围。
这天下午,小店来了一个顾客,看样子是外地人,一口气吃了两碗面,在和冬至交谈的时候,客人说出他来自外省,并说出了一个让冬至心里一热的地名,那就是父亲矿区所在的地名啊。
哪里有利益哪里就会有争斗,自古如此。父亲所在的那个铁矿石基地同地方的关系一直有些紧张。地方政府多次出面调解,甚至还动用一些执法机构进行维护,矛盾却从未缓解。矿区的开采开发,对地方的经济带来较大促进,但是地方人并不买这个帐,在他们的心中,有个事实永远也抹煞不掉,是最不能让他们原谅的,也是他们坚持斗争下去的理由:这群南腔北调的人占用他们的土地,在本来属于他们命脉的土地上建高楼、修厂房,还让大烟囱突突地吐着黑沉沉的烟雾,原本明净的天空变得像炕上的烂棉絮,无法恢复最初的纯蓝、洁白。厂房流出的污水,使原本肥美的农田锈迹斑斑,庄稼一年不如一年。于是,他们偷矿上的电,堵矿上的水,让老人坐在公路中间,阻挡运输矿石的车辆,把牛赶到生活区,踩草坪、啃树苗,还说他们的牛祖祖辈辈都是吃这片草长大的。一旦有人阻止,群体性事件就会产生。
矿区同地方,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此时,面对来自故乡(如果说那里也算冬至的故乡)的人,冬至无比喜悦,忍不住把自己的身份说出来。哪知冬至的话刚说完,客人就停止了滔滔不绝的话语,掏出钱递给冬至。冬至摆摆手:
“这面我请你吃吧,我们是老乡呢。”
那人强行把钱放在桌上:
“我怎么会和你是老乡?我们喝的不是同一口井的水,吃的不是同一片田里长出的粮食。”
冬至找了零钱追出去,那人已经坐上一辆出租车走了。
二猛从外面回来,看到冬至有些不高兴的脸色,连忙问:
“老板,脸拉那么长,不怕把客人吓跑?”
冬至把事情说了。二猛说:
“这样的事情你也要生气?当心长皱纹哦。”
直到晚上,他们去了表姐家,冬至又在餐桌上把这件事情提出来。表姐夫劝冬至:
“有的人,特别是农村人,他们的观念是根深蒂固的,恩怨是非沿袭古老的标准。这在于他们的民族来说是一种美德,反之就是叛逆的行为。他们忠实于自己的信念,哪怕是错误的,他们也将恪守终身,并世代相传。”
“广州离我们那里这么远,谁又会知道他同我交谈过?仅仅说话而已,谁又会谴责他呢?”
“良心,他的良心会谴责他。他们这种千年不变的墨守成规导致了自我封闭,如果许多陈旧的观念能够打开,那么他们民族的进步就会加快得多。”
表姐夫是报社记者,冬至并不完全理解他的话。
二猛陪表姐夫喝了几杯啤酒,回到小店,便赖在里间不出来,冬至连打几个呵欠,催他快去睡,他却说:
“天凉了,地板不好睡。”
“那你睡床,我睡地板。”
冬至抱上毯子往外走,二猛一把拉住她:
“冬至。”
二猛的目光火辣辣的,酒精使他面色微红、气息急促。冬至心里紧张。
“二猛哥,你放手啊。”
“妹妹,哥亲你一下,好不?”
还没等冬至回答,二猛一下搂住她,滚烫的嘴唇贴在她同样滚烫的脸上。冬至一阵晕眩,再没有反抗的动作。
夜里二猛醒来,身边空空的,听到外间有响动,一看表才五点半,喊道:
“小冬,你起这么早也不喊我。”
“你睡得那么死。”
二猛穿好衣服下床来到外间,冬至正在忙着,脸红扑扑的,二猛忍不住又绕过去亲她一口,冬至的脸更红了,手一推:
“去去去,你这人好坏。”
仅此一夜,冬至便死活不让二猛上床睡。问急了便回答:
“怕有孩子。”
“有孩子咱就结婚,不怕。”
“不不,结婚前便有孩子,在野冲也是要被沉进河潭的。”
“傻姑娘,这里不是野冲。”
“可我是野冲的姑娘,出了事情回去爹就更不会原谅我了。”
冬天的广州,完全没有家乡这么冷。在一两件毛衣的替换中,街头的花树又吐了新芽,大个的雪白花苞不时把头露出枝外,高兴时一咧嘴就笑成了一朵花。
七
二猛却不愿意等到夏天,他想回去请二姨到冬至家去提亲。想到能回去见爹,冬至小小的心房如同盛满蜜糖的蜂房。
二猛和冬至踏上回家的火车。
两天一夜,当火车把他们卸在一个小站时,已经是傍晚。小站离矿区有二十来里路,只能打车。
矿区跟半年前一样,暮色中,谁也没有认出他们来。
冬至盯着深红色略微脱漆的家门,举起的手又垂下来,她还有资格敲这扇门吗?屋里传来咳嗽声,是爹,冬至依着门框已经是泪流满面。
二猛把包放下,一手扶着冬至的肩,一手敲门。爹的脚步声走过来,冬至连忙把二猛的手放下。门打开了,爹用一双老花眼睛辨认他们。冬至张口叫“爹”,爹的目光严厉起来,一转身,把一个苍老的背影留给他们。
“爹,我回来了。”
冬至跪下,二猛也紧挨着跪下。
爹的背影就那么固执着。透过泪眼,冬至看到爹颤抖的肩,比半年前更瘦削,半旧的工作服皱巴巴贴在他身上。
五分钟、十分钟,仿佛漫长的一个世纪。
“进来吧。”
爹的声音显得好累好累。说完后他蹒跚着走到沙发前,慢慢坐下。
冬至是被二猛拉起来的,腿脚已经不听使唤。两人进屋后双双站在爹的跟前,不敢抬头,二猛手中还提着两个大包。
“都坐下吧,你们,你们太年轻了。”
爹说完这话就到厨房去,不一会端出两碗热腾腾的面条。
两人埋头吃面,没敢弄出一点声响。趁他们吃面的时候,爹抱来一床棉被,对二猛说:
“你睡沙发吧,我要休息了。”
二猛不敢说自己要回家,只是很听话地点头。
冬至进了自己的小房间,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书包还挂在门后边,作业本还摆在桌上。冬至悄悄钻进被子,蒙上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第二天,冬至早早起来,为爹煮了早餐,爹吃得不多。二猛和爹都出门后,冬至开始打扫房间,看到自己的“初中录取通知书”,还看到小学毕业合影,她的旁边站着肖颍,秦老师就坐在她俩的中间,所有同学都面带微笑,包括冬至自己。冬至一个个叫着同学的名字。
下午,冬至在洗衣服,有人敲门。会是谁呢?现在离爹下班还早。门外的人说话了,冬至一下子就听出来是肖颍和另外一个不熟悉的人。冬至屏住呼吸,硬是没有开门。
晚饭,父女俩相对而坐,冬至好半天都不吃一口。
“小冬,你快吃吧。”
爹终于肯叫她的名字,冬至的眼泪又要涌出眼眶。
“听秦老师说你们在广州开了个早餐店?”
“嗯。”
吃好饭收拾好,冬至怯怯的坐在沙发的一角,不敢说话。爹开口了:
“小冬,你太让我伤心了。”
“爹,我错了。”
羞愧使冬至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小冬啊,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学校又不能再进了,你只读了那么点书,唉!”
“爹,我想先回野冲,给娘上坟,然后回来在矿上开一家小食店,再也不离开您了。”
“野冲现在修通公路,方便多了,你回去看看你娘吧。”
爹停顿一下,又问:
“他,那个二猛,对你好吗?”
“好。”
“我老了,再干两年也该退休。这两年效益也不怎么好,也没有攒下什么钱,你们自己要艰苦一些。”
“爹,这半年我们也攒下了五六千块钱,开个小店差不多了,您别操心。”
星期天一早,二猛就同他的父母一道过来,双方老人原本就认识,同在一个矿上上班,经常都碰面,只不过没有把这层关系捅破而已。二猛的妈妈进屋坐下就先道歉:
“他刘家大伯,小孩子不懂事让您老操心了,今天我带孩子来给您赔不是。二猛,还不快给你刘伯伯认错。”
二猛站起来:
“刘伯伯,我们错了。”
说完还鞠了个躬。
爹冲着二猛的父母说:
“都怪我教女无方,她娘死得早,我一个老头带她这么多年,没有好好管教她。唉,现在的年轻人啊……”
二猛的父亲从一进门就陪着笑脸,这回接过话说:
“他大伯说得对,现在的年轻人做事就是缺乏考虑……”
二猛的母亲用眼神制止了老头子后面的话,看得出来,在家里她作主。
中午饭就在冬至家里吃,气氛也比较融洽,老人之间少不了说一些客套话,冬至和二猛就像两个犯了错误的孩子,老老实实坐在一边,回答老人们的提问。
后来,二猛家又请了一个共同的熟人来和冬至的父亲商量,婚事定在“国庆节”办。
八
一晃眼,三个星期就过去,春天也完完全全的到来。花园里长出嫩嫩的草芽,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开了好大一片,树枝上也冒出小狗舌头一样的叶片。
冬至同二猛到野冲去了。
这一天,冬至的父亲休息,就到龚大年那里去。龚大年跟他一个班组,都是井下开吊车的,两人很要好,没事的时候还经常聚在一起喝杯小酒。龚大年一见他来就问:
“小冬回来了?”
冬至的父亲先递给龚大年一支烟,点上,自己也点上,吸了一大口,才慢慢回答:
“回来了。我都不想认她,真是丢人啊。可是,她还是个孩子呢,一个没娘的孩子。真是让我伤心。”
“老刘啊,把心放宽些吧,现在年轻人的事情都不要我们管,我那二小子竟然同一个有丈夫的女人混在一起,你说这叫哪门子事情嘛。”
龚大年接着说:
“小冬从小就是一个乖孩子,这下也回来了,你就不要再骂她。你就这么一个女儿,这么多年劝你再找个伴又不肯。”
接下来,两个老头你一句我一句随便说着,一口接一口的抽烟,天黑了,冬至的父亲才起身回家。
走到家门口,看到肖颍等在那儿。
“刘伯伯,冬至呢?我来看她呢。”
听说冬至回老家,肖颍显得很失望:
“我来两次都没有见她,等她回来我再来。”
肖颍如同一只快乐的燕子,一下子又消失在楼道外。这是一个多么乖巧的女儿啊,可是,冬至以前不也是很听话的吗?
九
“五一”劳动节,矿上组织职工篮球运动会。吃过午饭,二猛准备到冬至家去。小食店开起来了,这次做的是一种广东的煎饼,他们学来的,生意还不错。说好今天关门休息一天,早上冬至在家里洗衣服,下午一起去看球赛。从野冲回来后,他俩还去看了秦老师。自然,秦老师少不了批评他们一顿,特别是二猛,秦老师简直把他当作拐骗犯。
两人刚到球场,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吵闹声,有人在大声的喊:
“你们几个今天是不是找死啊?”
接着打起来了,围观的人群一会左一会右,喊叫声、辱骂声交织在一起。原来是十几个地方上的小青年在挑衅闹事,看到矿上人多,他们猛地从腰上扯出家伙来,有刀、有棍、有铁链,一看就是有备而来的。矿上的一帮青年也不示弱,仗着人多,又在自己的地盘,猛扑上去。很多妇女和小孩惊叫起来,老人都迅速退到一边,胆小的开始往家里跑。混乱中有人大声喊:
“快叫公安处的。”
立即有人朝公安处方向跑。来惹事的其中一个狠狠吼道:
“公安处?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老子也要先捅他几刀。”
冬至给吓怕了,拉着二猛就往家里跑。
傍晚的时候邻居带来消息:公安处的抓了七个闹事者,其余的全跑了,矿上有五个人被砍伤,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流了不少血。
冬至听后很害怕,一再叮嘱二猛,不许参与类似的打斗。
直到晚上,二猛才离开冬至家。
冬至刚准备上床睡觉,听到有人急促敲自己家的门,敲门人还大声的喊:
“冬至、冬至快开门啊,出事情了,快!”
早就睡下的父亲也被惊醒起来,进来的是二猛的堂弟:
“二猛哥他,他被人杀了。”
冬至眼前一黑,险些摔倒,老矿工一把揪住小伙子,颤抖着声音问:
“你说什么?”
“二猛哥被人杀了。”
“他不是才从这里回去吗?”
“就是在回去的路上。”
老头子也感到一阵晕眩,他努力镇静下来:
“人呢?”
“在医院里,浑身都是血。”
冬至往屋外冲,父亲和堂弟紧紧跟上。
医院门口围着一大堆人,都是二猛的亲人和熟人。急救室的门紧闭着,一两个护士进进出出。
冬至呆呆盯着那道紧闭的门。
院长来了:
“情况很不好,必须立即送省医,同去两位家属。”
救护车开过来,二猛被推上车,他父母上了车,冬至也要上车,一个医生推了她一下:
“不能上了,只能去两位家属。”
车一下子开走了。
冬至被爹扶着坐在医院门前的台阶上,整个人似乎失去知觉,路灯照在她苍白的脸上,使她看起来更显得单薄无助。
原来白天溜掉的十几个青年,见自己的同伴被抓想冒死相救。他们趁天黑摸到公安处后院,站在高台上看无从下手,准备离开,一个小伙子迎面走来,便临时决定干掉他出口恶气。这个小伙子就是二猛,他们蜂拥而上,用刀子捅他用棍子揍他。
冬至被爹高一脚矮一脚扶回家。父女俩相对坐了一夜,冬至依然一言不发,天亮时,她沙哑着说了第一句话:
“爹,我要去省医。”
爹说:
“我先到医院去打听一下情况,顺便找个人陪你去。”
半个小时后,爹回来了,同来的还有秦老师,这个一直给她深深母爱的班主任,进屋就把她搂在怀里,冬至终于哭出声来。秦老师和爹也老泪纵横,冬至心里一惊,忙问:
“二猛他……?”
谁也没有回答她,谁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她才十九岁啊。
她却什么都明白了。
沉默,可怕的沉默,凝固的空气中有泪水滚落的声音。
好半天,冬至说:
“我要去看他。”
“昨天晚上就直接送火葬场了。”
十
“国庆”这天,天气突然变凉,还下着小雨。那些为了庆贺节日而刚挂上去的红灯笼,在阴雨中静默着,丝毫没有半点张扬。冬至步行到野外,穿着半年前就订制好的鲜红色西服。二猛就葬在前面的小山包上,不到五尺的那块地皮花了三千块钱,冬至坚持由她出钱。
坟土还很新,如同冬至心上的痛。靠着石碑坐下,冬至感觉靠在二猛的肩上。只是泪水一直不听使唤,似乎没有枯竭的时候。
天快黑时,冬至才回来,爹没有问她去了哪里,看她身上的衣服,爹能猜得到。
冬至的话更少了,整日操持着家务,看她日渐消瘦,爹心里那个痛啊,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
当矿区梧桐树上最后一片叶子也在傍晚离开了树枝,冬天就这么来了。没完没了的冷雨,让整个矿区灰暗无比,除了周末里那些不怕冷的孩子,就很少有人在外面停留了。爹下班就直往秦老师家去,甚至忘记了撑开手上拿着的雨伞。龚大年上班的时候提到技校招生的事,爹得赶快找秦老师打探一下。
秦老师说:
“矿上技校每年都要招生,不过要初中生才能报考啊。”
爹眼里燃起的希望瞬间又熄灭,坐在秦老师家的沙发上只是发呆,秦老师也只是沉默着,秦老师的大女儿从厨房端菜上来,问清情况后,说:
“听说今年要保送几个学生到A矿技校去搞培训,不用考试,等我明天问问。”
两个大人这下似乎又看到了希望。秦老师叮嘱女儿明天怎么也不能忘了这事。
“需要找人的话,我负责去找。”
送老矿工出门时,秦老师让他一定放心。
雨更大了,老矿工心里亮堂了许多。回到家来,冬至似乎在等他:
“爹,我想回野冲去。”
老矿工压住了心里的吃惊,但声音里已经显出那份着急:
“什么?回野冲?”
“爹,我想回去。小店我不开了,其他也不想做什么,这么大,我能种地了。”
爹的泪水涌出眼角,脸上堆积的酸楚让冬至没有勇气继续说下去。
“小冬,爹在给你想办法呢,包括秦老师一家都在为你想办法。我不让你回去的。”
十一
秦老师终于给冬至弄到一张A矿技校入学通知书。爹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喜不自禁。冬至说:
“爹,我没有念过初中,学习哪里跟得上?”
老矿工兴致勃勃的:
“秦老师说是去搞仪表监测培训,不需要很多的文化功底,只要肯学,就能跟上。”
冬至没有再说什么,她觉得自己应该听从爹的安排了。
傍晚气温突然下降,电视正在播放天气预报,主持人说:“今天是冬至,未来几天气温还会不断下降。”
今天冬至,是她二十岁的生日,然而,爹和她,都忘记了这个日子。
(《冬至》获贵州省第五届“新长征”职工文艺创作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