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联的记忆
吃过腊八粥,感觉年的气味就渐渐氤氲开来了。
记忆中的年味,是被购年货、打年粑、杀年猪、贴春联,然后是吃年饭、拿压岁钱等等杂乱而有趣的物事所共同渲染出来。仔细想想,似乎都与物质有关,真正昭告辞旧迎新属于精神层面的东西,只有贴春联了。
春联,是过年时最容易在情感记忆里留下深深痕迹的东西。
小时候,家住偏僻的穷山沟里。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山寨,顺着半边山坡从低到高,依山而居。那错落在山坡上的农家,没有大红灯笼高高挂,也没有条件张灯结彩,更没有商店橱窗五彩缤纷的招贴画。有的,只是暗灰色的房子和墙壁,如果没有红彤彤的春联贴在家家门上,就真的无法感觉到一丝年的气氛。
记忆里,山寨人家的春联,除了个别人家是去赶乡场时,顺便从集市上买回来,其余几乎都出自当老师的大伯之手。往往是这样的情形,快过年了,大伯就搬一张大木桌子,放在门口的院坝里。拿出红纸,用碗倒了墨汁,就拉开了写春联的序幕。写好自家的,再帮兄弟姊妹家写。
寨子里别的人家知道消息,就纷纷从家里拿了红纸来,请大伯代劳。酬劳嘛,往往是一两袋烟和几句由衷的称赞。写好了,就铺放在大伯家堂屋里,等隔天墨汁干了,再叫孩子来取。那一两天,大伯家的堂屋红彤彤的一片,煞是好看。等各家取回春联,各自张贴好,原本色彩暗淡,有些冷清的山寨,就被红红的春联给渲染得亮丽而热闹起来。
记得有一年,下了一场大雪,山坡和田地上宛若铺上了层厚厚的李子花,白茫茫的一片。跟一群小伙伴在田地里打完雪仗,额头上冒着热气,踏着洁白的积雪回家,走到大门口,一抬头,蓦然看见门上鲜红的春联,将院子里那莹莹的白雪,辉映出一大片耀眼的晕红。那一刻,感觉天地间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喜庆。幼小的我,站在那迷人的光圈里,发了好久的呆。
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大伯写的春联内容,由于没有什么参考的书籍和报纸,内容几乎是重复使用的。门联翻来覆去总是“门对青山千古秀,户纳绿水万载新”和“爆竹声声除旧岁,梅花朵朵迎新春”。窗联则统一是“窗前童子戏,室内老人安”。不过,山寨人家也没有谁要在春联内容上体现什么个性。相同的春联,贴于不同的门户,带来的,是山寨共同的喜庆。
在被红红的春联映衬着的那些日子里,虽然日子一样的贫穷寒酸,但大人在这种时候忙里忙外充满激情,孩子也兴高采烈,仿佛看到了新年里蕴藏着的幸福和希望。年,也在这份忙乱和期望里,过得热热闹闹,红红火火。
后来,家搬进县城。过年的时候,虽说仍然家家都贴春联,但由于城市街道七弯八拐,人家纵横分散,没有山寨那么集中,春联所传递出来的感觉,也没有了乡下的那份质朴和热烈。那些年里,家里的春联要么在新华书店里购,要么从集市上的摊子上买。买来,用面粉熬了浆糊,随便往门窗上一贴,就完成了一道机械的过年程序,已没有了山寨里大伯写春联时那样的热络气氛。
重新唤起对于春联的激情,是与妻子结婚之后。
个子矮胖,戴着眼镜,嗓门很大,性子很急,笑起来非常爽朗,走起路来像是小跑的岳父是个文化人,书法写得很好。记得是从九十年代初那一年的春节开始,临近腊月二十三左右,父亲会用平时舍不得饮用的好茶叶泡了壶香茶,烧起一盆旺旺的碳火,然后让我去请岳父来帮写春联。岳父那时节一般都是在家忙着做家务。听到我的邀请,岳父总会放下手中的活计,将心爱的毛笔用报纸包了,再揣上那本宝贝式的历书(那上面有根据十二生肖汇总的各种春联)往我们家来。一路上,我总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大步流星的岳父大人。
到家了,岳父总会先在碳火盆边,与父亲饮茶,拉家常。等岳父冰凉的手烤暖和时,我也早将桌子安顿好,将墨汁倒好了。在小城里,岳父的书法已经颇有名气,经常被别人请去写碑写香火,对于笔墨纸砚(可惜家里没有砚台,一般用小碗代替)的应用可谓成竹在胸,轻车熟路。但岳父做事情特别细心。写之前,总要我搬了梯子,放在门口,他要爬在门窗上,用手扠了门框窗框的长度宽度,才下来细心地栽纸。
大门很高,一张红纸的长度不够,岳父往往还要用浆糊小心翼翼粘连起两张红纸,再翻开那本历书确定春联的内容。我发现,岳父的历书空白处,用钢笔字密密麻麻地抄满了从报刊上摘录下来的对联。显然是为了写春联的时候内容不重复,并且能与时俱进。确定好春联的字数,将红纸折出痕迹,然后就开始书写了。
岳父写字的的时候,屏息静气,神情专注。我则在一旁帮着拉纸。等写好了,再平铺在地上。岳父交待我,拉纸和铺放春联的时候,手一定要平,不能让墨汁淌出了笔划。一旦墨汁流淌破坏了笔划,那幅字就报废了。十分可惜。
记忆中,大伯的字瘦长,写的春联贴起来感觉清秀。岳父的字丰满圆润。贴起来感觉稳健,有气势。而且,岳父的春联内容,总会出现“改革开放、开拓创新”等等具有时代气息的字眼,并且绝对不会重复。
由于还要帮我已经出嫁的两个姐家写春联。岳父往往要忙乎一个上午才能就绪。写大字,虽说不是重体力活,但往往写完时,岳父早已是气喘吁吁了。好在,父亲此时早端上了一锅杂烩菜,在火炉上冒着热气,然后拿了瓶平时舍不得喝的好酒,两亲家亲亲热热地拉家常,喝酒。气氛热闹,充满亲情。
就像春晚成为中国人的春节新民俗一样。每年腊月里请岳父写春联,也成了我们家过年的必备节目。岳父写的漂亮的春联,来写春联时爆发出来的爽朗的笑声,与父亲一起饮酒时的快乐交谈,成为了我们家年味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份温馨和快乐的场景,前前后后维持了近十三年。
令人痛心的是,九年前,岳父不幸患上癌症,带着一手漂亮的书法,离开了温暖的人世和他牵挂着的亲人。
那之后,再过年时,当父亲叫我或是他亲自去集市上买春联的时候,总是会叹息一声“唉,要是你老岳父还在,就不用买春联了。”语气中充满了痛惜。每当听到父亲叹息的时候,妻的眼窝就红了,而我,也总是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当然,年,依旧一年一年的过着。春联,也是过年时必不可少的内容。只是,那买来的春联,总觉得少了些亲切感和人情味。这种感觉年胜一年,使得一直对于书法没有多少兴趣的我,忽然也想练习毛笔字了。我总想,等我练习好了毛笔字,再过年的时候,春联就自己写。
贴上自己亲手写的春联,年的味道,估计就会不一样了吧。
(刊载于2013年2月8日《贵州日报》2013年1月27日《四川政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