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车
开往广州的这次列车还早着哩,但人们已陆陆续续、提着大包小裹候车来了。
候车室里,匆匆的旅客在穿梭,嗡嗡的声音在相撞。人们或坐着打盹儿或嗑瓜子或抽烟或傻乎乎的,都是一个个沉闷的音符。
无聊得要命。
我合抱双手,脑袋儿扭过去看看,车过来瞅瞅,想发现个把熟人聊聊天,可都是陌生面孔一张张。
十一岁的儿子自顾自看小人书。
恐怕谁也不会以为我是我儿子的父亲,因为看上去我才大儿子十几岁,况且儿子极不像我,况且我们父子此时没做出任何父与子之间的举止。
儿子同我一道去广州老家。那儿热,度寒假是个好地方。
儿子在家里混蛋极了,在这儿却一副老实样,乖乖的,诚笃笃的。我有些高兴。高兴他不混蛋少惹麻烦,高兴他童心的外露如此真切。谁不喜欢童心呢?
不一会儿,我和儿子这里的空位基本填满,只有我右边还可容下一个人。
来了一个干部模样的老头,喘吁吁的,两手提着两个大皮包,沉沉的。他看看我又看看侧边的人,极小心地坐在我右边的空位上。
老头像坐了刺,很不自然地歪来歪去。他看了一下表,又抬眼望望左右前后的人,渺茫地寻找着什么。最后,老头的目光停在了我儿子身上。
“小朋友,你到啥子地方去?”老头的目光横过我的胸前,用他自己的普通话问我儿子。
“去广州,大伯。”儿子抬起头,很礼貌地也用普通话回答。儿子的普通话比老头的好多了,他已上五年级。
我好喜悦。我儿子!
老头微笑着,再度审视我儿子一下,急急地把两个大皮包提到我儿子的面前,说:“小朋友,看着一下,我去解个手,就来。”
我儿子点点头。
我开始纳闷起来,或者干脆说有些不舒服,似乎莫名其妙地受了一次侮辱。受的侮辱淹没了对儿子的喜悦……
老头走后,又来了个军人,提着一个大皮箱,样子极笨重。军人神色凝重,像在战场上一样。他看我一眼,又看看我右侧空位那边的人,坐了下来。
“到哪去?同志。”我想同他说说话。
“广州。”音量、姿势、脸色都很客气,只是有点过分。我刚想再说点什么,却见他从我背后问我儿子:“小弟弟,去什么地方?”
“广州,叔叔。”
军人起身把大箱子提到我儿子面前,辗了一下老头的皮包,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链子锁,穿过提手,把皮箱锁套在一条椅腿上,然后指指门口,说:“帮看一下,小弟,我在那买点东西,就来。”
我儿子点点头。我儿子有了更重的责任感,他把小人书揣好,认真地静静地看护着面前的行李。
我的侮辱感倍增,并伴有几分的怅然和悲哀……
又来了个青年,样子像个知识分子,年纪同我相仿佛。他背着两个胀鼓鼓的包儿,左手还牵着一个带有轮子的大箱子。他额上的汗珠像是皮肉下的淡漠猛劲儿憋出来的。
我闭上眼。我不想看见什么。
哗啦哗啦的轮子声从我面前过去。他没有来坐这个空位。
过会儿,哗啦哗啦的声音又回来了,到了我儿子的面前停了下来。
“小老弟,请看着一下,行吗?我在门口接个人,立刻就来。”
我依然闭着双眼。刚才闭眼是不想看见什么;现在闭眼是自欺欺人地表明他不请我看守东西是因为我在打盹儿,以求得心理上的一点安慰和平衡。这是很伤心的事,你可以设身处地想一想。
我儿子好像犹豫了一下,也可能是在点头。接着听见儿子说:“你要快些来!”
“就来就来。”
“爸爸,他们咋不请你们大人守?……”
我睁开眼,儿子极为不解地看着我。
“你比我们大人行嘛……”我想了想,这样说,似乎在赌气。不过,我好像也只能这样回答儿子。我知道这样回答不但不会令儿子理解,反而更增添他的内心迷雾。我不想向儿子解释,心痛得很。儿子成人后会理解的,但我又不希望儿子理解。
我觉得生活有些不像话。我的思想在痛苦地曲曲弯弯地转圈儿。我这样设想:如果我也带着笨重的东西,如果我也想找个人看守而又无熟人,那恐怕也会找个像我儿子一样的孩子看守。
儿子双目纯纯,异常不解……
(发表于1990年第1期《夜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