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和煦的阳光给我披了一身白纱,柔嫩的小草牵引着我走向父亲的墓地。顺手修理一株带杈的枝桠,将妻子裁剪的白色纸旗挂在桠杈上,然后插在父亲凸起的坟头。把祭品放在坟前让父亲享用,烧香烧纸,点燃一串鞭炮的引信,让噼噼啪啪的响声告诉父亲清明节日的来临。做完传统的祭祀之后,我就坐在父亲坟前,让目光接纳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让耳朵倾听山溪缠绵的音韵。蓝天白云之下,我仿佛又看到了父亲慈祥的容颜,听到父亲熟悉的声音。
父亲经常包着一张长长的黑布帕,这张黑布帕在父亲的头上盘旋如云。父亲上山割草、打柴,就用黑布帕给我包来草莓、山楂、地瓜,那味道一直香甜到今天。晚饭之后,父亲抱我到院子中的柴堆上看月亮、数星星。父亲怕柴棒刺破我的屁股,就从头上解下黑布帕垫在我的屁股下,然后就给我讲月亮和星星的故事。父亲说月宫里面有一棵大树,一个老头正在挥舞斧头砍呢;父亲说天上的星星有竹杆人居住,它们的房子高大无比……父亲的黑布帕啊,是我童年最美的黑飘带。
父亲知道我喜欢鸟,就用竹子为我编了一个精致的鸟笼,里面有供鸟站的横棒,并绑着鸟食用的饭碗。父亲说有一种叫八哥的鸟,剪圆它的舌头并用端节水给它喝,就能说话;还给我讲了八哥遇到盗贼而衔着钥匙为主人报信的故事。经父亲一说,我就梦想有一只会说话的八哥。父亲知道我的心情,就托人给我找到了一只未出窝的八哥,并且提着装着八哥的鸟笼,和我一起在田里捉蚂蚱在地里捉蟋蟀给八哥吃。可惜这只八哥长大后,我和父亲来不及剪圆它的舌头喂它的端节水,它就飞越摆所河的下游不回来了,我的梦想顷刻之间就变成了泡影。八哥为我留下遗憾走了,只有那只鸟笼还挂在屋檐下,那是父亲为我精心编织的少年啊。
父亲是个扁担大的“一”字都不识的人,因此父亲就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每天晚上父亲都要点上一支叶子烟,坐在我的身旁督促我学习,小小的灯焰在我和父亲之间摇曳。我考上贵定师范读书期间,是父亲最快乐的日子。那时,父亲每月都要给我寄上二十元钱,这些钱是怎样来的我并不知道。哥哥写信告诉我,父亲在春播和秋收时节都要给别人犁田耙地,每月的二十元就是父亲用这样的廉价劳动换来的。于是,在我的头脑中,出现这样一幅画面:苍茫的天底下,一个包着黑布帕的老人在田地里弯腰劳作,牛儿在前面喘着粗气行走,老人握着犁耙或站在耙面在后面紧跟……虽然我当时看不到父亲为我犁田耙地的身影,但我想象得出那种情景是乡村最美丽最动人的一道风景。
我从贵定师范毕业之后,分配在离家三十里左右的摆所小学教书,父亲经常给我带来家乡的土特产,并嘱咐我要好好工作,不能误人子弟。最使我难忘的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傍晚,父亲穿着单薄的衣裳,从老家给我挑来两坛酸辣子和两包干辣面。父亲出现在我的面前时,黑布帕已经变成了白布帕,黑衣裳已经变成了白衣裳,只有那双眼睛在布满皱纹的脸上转动。我知道父亲舍不得花钱,是一步一步走来的。我回过头去悄悄擦掉眼泪,父亲知道我流泪了,就安慰我说:我身体还好,没问题的,你一要好好教书,不能误人子弟,二要节约点钱,将来结婚,少借一点好一点……父亲的身体在瑟瑟发抖,语言一锤一锤地敲打在我的心上,我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教书并下决心节约钱。
父亲从没出过县城,自然想到要出去走走。我在贵州教育学院进修期间,就想让父亲看看拔地而起的高楼,看看东奔西跑的列车,感受现代文明的灿烂。但父亲多年患病的右眼失明了,左眼也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点东西。我想父亲如果现在不出去走走,今后就没机会了。我就给父亲做工作,可父亲却因眼睛的问题而不同意出去了。父亲就在生养自己的家乡来来去去,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一直到前年撒手西归离我而去。
我坐在父亲的坟前默默无语,眼望连绵起伏的远山,耳听山溪潺潺的流水,感受清明和煦的阳光,用自己的心灵与父亲的在天之灵默默对话。坟头上的白色纸旗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是父亲的亲切耳语。刚刚炸飞于地的鞭炮纸皮,在阳光下像红色的花朵星星点点在绽开,我仿佛看到了父亲在家乡的土地赤足留下的脚印。而坟前那几棵歪着脖儿弯着腰的苦楝子,茂密的枝叶在春风中筛落金子般的阳光,无声地诠释着父亲一生的风风雨雨……
(本文先后发表于《夜郎文学》、《语文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