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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酒飘香的小镇泪流满面
所属图书:《天下长顺》 出版日期:2013-12-01 文章字数:3920字

在美酒飘香的小镇泪流满面

年前,就与妻计划,正月里外出旅游一次。一则想躲过烦人的各种应酬,摆脱折磨人的酒局与牌局。二则嘛,辛苦一年了,也想好好放松一下自己。

一切按计划施行。大年初二,开始在县城家里整理行装,准备初四踏上旅程。没想到正在忙活的时候,手机响了。来电的是一位姓班的亲戚。他在家乡——鼓扬镇打来电话,热情地邀请我年初三,也就是明天到他家“开酒坛”。不容我表态,他在电话里大声武气地向我介绍了“开酒坛”的历史:在长顺南部的鼓扬镇的播结、播念、塘寨、大寨、陇外等村民组,居住着近千户班姓的布依族群众。他们自称“茶班”。而另外居住在营盘乡的班姓布依族则称为“酒班”。其区别在于“茶班”族人除夕以茶祭祖,而“酒班”族人是以酒祭祖。说起来,“茶班”一族也是人人爱酒,但自古以来,就必须严格遵守老祖宗定下的一条规矩,从大年三十下午六点钟迎接祖宗回家过年起,至年初三凌晨止,禁止喝酒,甚至连“酒”字都不准提及。祭祖则以茶代酒。如果违反,那就是大逆不道,欺宗灭祖。族人可以得而诛之!这个规矩的来历据说可以追溯到久远的唐朝,且跟一些非常有名的历史人物有关联。

正月初三这天,举行隆重的以酒祭祖仪式后,“茶班”一族才能开酒戒。这一仪式就称之为“开酒坛”。直到这时,“茶班”一族的过年才真正开始。这天,亲朋好友扶老携幼,皆着盛装,带上节日礼品前来祝贺。雄浑古朴、悠扬悦耳的铜鼓声和恭贺新春佳节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从早到晚不绝于耳。且谁家的鞭炮声最响亮最长久,代表谁家客人最多也最荣耀。主人家则以风味独具的米酒、高粱酒、甜酒粑、血豆腐、腊肉、香肠、鸡、鱼等美味佳肴招呼客人。

许是听出了我电话里的犹豫与沉吟,爽直的亲戚大为光火,气冲冲地摔下一句话:你给不给面子无所谓,但你要记住,这是你教过书的地方,人不亲,山亲;山不亲,水亲。离开二十几年了,难道你就没有一丝念旧之情?!然后不等我回答,就狠狠地挂了电话。

我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感觉心被什么给重重地撞了一下,隐隐生痛,而且痛感很快就弥漫了全身。见我神情异样,妻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叹息一声,道:别多说了,出门帮我准备点鞭炮和礼物,明天,我们先去鼓扬“开酒坛”。

天公作美,年初三的天空虽然没有放晴,但只一层薄薄的云彩。太阳的光透过云层,让山野和公路都有了光亮和暖意。上午九点开车出门,在崎岖蜿蜒的山间公路上小心前行。不到五十公里路程,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

小镇四面环山,山的洼地处是一片开阔的田坝。田坝里有条清幽的河流,像条晶莹碧绿的玉带,一年四季顺着山坡,围绕着镇上人家,缓缓地曲曲折折地流向远方。河上,有好几座漂亮的石拱桥。此时,正是油菜花开放的时节。小镇人家被田野里金灿灿的油菜花所包围,显得满眼金黄,一片喜庆。车刚靠近小镇,就听到了四处响起的热闹鞭炮声。小心穿过已经很拥挤的桥头集市,找个地方将车停好。一下车,就闻到了小镇上空飘荡着的浓浓米酒香味。让人有种未饮先醉,晕乎乎的舒心感觉。

亲戚家门前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红色的鞭炮壳。但对我们的到来,他还是显出了异常的开心。一边为电话里的不礼貌说着致歉的话,一边帮我点响带来的长长一串鞭炮,然后热情地把我们迎进屋,跟先到的各位亲戚打招呼,安排酒席。

“开酒坛”其实就是让各位来客敞开了肚皮喝主人家自酿的美酒。好大一坛米酒,放在客人的座位旁。碗里一喝干,马上用木瓢从坛子里舀酒给你加满。主人家的热情自不待言。我发现有一个奇怪的规定是,男客跟女客不能同桌。这倒让我免了夫人的约束,可以开怀畅饮。两小半碗醇香的米酒落肚,不觉间脸已发红发烫,人也有了轻飘飘的晕眩感。好在妻已吃好饭,过来招呼,我就趁机与主人讨饶,说出去走走。主人今日要从早到晚招呼客人吃流水席,忙碌得很。加上理解我要到学校去转转的心意,也不为难。交待一定等吃晚饭再走,就放了我跟妻出了门。

在飘满酒香的小镇上,我跟妻开始自由地四处行走。妻子悠闲地欣赏着小镇的风景,我则在风景里,开始试图搜寻在这里曾经工作生活过的那段日子的丝丝踪迹……

桥头的集市上已经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今天集市主要卖鞭炮、礼盒和一些日杂百货,供四面八方来的客人购买。也有猪肉和蔬菜,让当地居民选购。行走在拥挤的集市上,我突然找到了重回往昔岁月的感觉。一下子仿佛回到了二十三年前。那时,我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小伙子。在镇上小学里当老师。每周二,是赶场天。我必定会挤在人堆里,称几斤半肥半瘦的猪肉。再买些萝卜白菜或别的蔬菜。回到宿舍,把肉炒好,装在一个瓷钵里。然后每次做饭时,只舀一点猪肉,搭配蔬菜做一个菜,就可以吃一顿。蔬菜经常变换,但那一钵炒好的猪肉,必须够我吃足一个星期……

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的车流和人流,将小镇的进出公路口都堵塞了。小镇的每条路上,都是来开酒坛的客人的身影。热闹非常。充满了浓浓的节日气氛。

离开集市,我和妻随着人流,走在油菜花盛开的田野里。眼前的山坡,河流,树木和远远近近的房屋显得似曾相识,又遥远陌生……

二十三年前,不到二十岁的我,由于喜欢写些小稿子,被教育局领导看中,把我从一所村级中心小学调到这里的小学戴帽中学来教中学语文、历史和地理课。那时,我几乎天天在放学后,到现在正走过的田野小路上散步,想心事、想家人、思念在县城工作的恋人(现在的妻子)……曾经走过的田野,油菜花远不及现在这么浓密和鲜艳。田地两边,大多是些矮小的茅草屋,没有现在这么多漂亮的水泥楼房。

走过田野,来到小河边。有个汉子正撑一只独木船,在有些浑浊的河面上悠然前行。像在进行打鱼作业。拱桥的桥洞,依然旧时模样。但那时河两岸的树比现在年轻挺拨,那时的河水比现在清亮碧绿。那时,河里看不到小船,也没有打鱼人的身影。有的,是一群群“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可爱的鹅,还有,偶尔出现在河边的洗衣少女……那时,清晨的小河边,经常可以看到学生捧书苦读的身影。我也经常拿了本诗集,在河边吟诵。然后,没来由地看着伸向远方的公路发呆……

前方不远,那两座拱桥还是那么精致、漂亮。现在,桥上只有稀落的行人,不免显得有些寂寥冷清。那时,这两座桥上,经常有漂亮的布依女子穿着节日盛装,眼里秋波盈盈,与面前那群显得紧张而着急的布依小伙深情对歌。特别到了六月六,更是人山人海,盛况空前。那时,我们年轻老师,会跟一群好奇的学生挤在人流中。学生们边看边害羞地傻笑。我们这些老师,眼里也会流露出对美好爱情的神往与憧憬。而我,总会在那时想起那两句美妙的诗句:哪个少年男子不善钟情,哪个年轻女子不善怀春?于是,心里就有了一种说不清滋味的“痴”……

漫步在飘荡着美酒浓香的小镇田野,目光细细地抚摸着这些曾经留下过深深的记忆,如今又已然显得遥远而陌生的景物。我的心跳慢慢在加快,眼里开始泛起泪花……

在深情的回忆里,妻陪我穿过田野,来到了镇上的小学校。

是的,这就是我二十多年前教过书的地方。只是,一切都不再是旧时模样。以前低矮的几排教室,被三幢新建的教学楼给替代了,显得十分高大、宽敞、漂亮。那两排破旧低矮的以前由老教师居住的宿舍,也不见了踪影。以前只有小学,中学是“戴帽”,由小学负责管理,合在一块上课和办公。如今,中学部已经独立出去。在小学旁边,自成一个规模不小的校园了。

小学部,也比我在时增宽了许多。正是寒假期间,干干净净的校园里空荡荡的,只有一排排花树,在初春绽放着无数鲜艳的花朵,把校园装点成了一个漂亮的大花园。

已经找不到二十多年前的影子。深情地细看一遍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正想离开。我的目光突然看到了高大教学楼后面几乎被遮挡住的一幢老旧的三层楼房。怎么独独它还在?那不是我当时住过的宿舍楼吗?我跑过去——没错!就是我住过的宿舍楼。三层水泥楼房,楼梯间在中间,楼梯扶手也是水泥浇注成型的。我狂喜地爬上楼去。三楼左边那间,就是曾经留下过我无数青春梦想和狂热的房间。可惜,门紧锁,门上有幅鲜红的对联。敲了几下,无人应答。也许现在是哪个年轻老师的宿舍,人家已经回家过年去了。

我现在能做的,只有站在楼道上,在自己曾经进进出出的房门前,闭上眼睛,让那些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的属于青春年代的生活工作的回忆,一幕幕,放电影般,在大脑的荧幕上,一格一格,慢慢流过……

善解人意的妻,此时将我从深情的回忆中唤醒,拉我下楼来,用手里的相机给我留下了我与自己的曾经宿舍楼的相片。离开校园时,感觉有些不舍,又在校园里,多拍了几张。

说来相当惭愧和惶恐。我在这里,其实当了不到两年的老师,就因各种原因,辞职离开了光荣的教师队伍。用陶渊明的话说,是“误落商海中,一去二十年”。这二十多年里,当然也在企业经营和商海搏击中,收获了不少的别样人生经历。但这段小镇教师的经历,却一直让我刻骨铭心,不曾真正忘记。我虽然由于无颜见一直坚持教书育人的往日同事,这么多年一直不敢重新踏进这片校园。但我可以拍着自己的良心说,这么些年来,不管身在何方,也不论做什么事情,我一直都遵守端端正正做人,认认真真做事的原则。成功也好,失意也罢,都不曾让自己曾经的老师身分蒙羞、受辱……

只是没想到,二十多年了,经历了那么多的岁月风雨,人世沧桑,当我突然站在曾经工作生活过的校园面前,已经被尘世的风雨吹打得老茧丛生的内心,竟然会生起这么真诚而巨大的感动。

离开校园,走出老远。蓦然回首,在惆怅的情绪中,在泪眼模糊的视线里,我欣慰地发现,小镇变化最大,现在最漂亮、最现代、也最引人注目的,就数挨着的两所学校了。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不知为何,当下午没有等吃晚饭,由妻子驾车载着我离开小镇时,回望着那离我越来越远渐渐模糊不清的校园,回望着那飘满浓浓酒香的小镇。车子开出老远老远了,我依然心潮起伏,泪眼朦胧……

(刊载于2012年3月《北方文学——散文刊》)

天下长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