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曼丽 艺术人生感悟
高曼丽喜欢越剧,完全是由于家庭的影响。她祖籍浙江嘉兴,父亲高平是越剧团的美工师兼灯光师,母亲张淑辉虽然是个家庭妇女,但颇有文化,爱看小说诗词,也喜欢看戏,感情丰富细腻,对人生的看法豁达开通,对孩子们的发展也不刻意强求,因此,曼丽和她的妹妹曼仙,便经常有看戏的机会,每当有新戏、好戏上演,只要她们想看,父母亲便会带她们去体验一次美好的艺术享受。不知不觉地在两个小姑娘童稚的心灵里播下了爱好艺术的种子,启迪了她们最初的艺术思维和艺术感觉,而且从此决定了她们一生的道路。
一
那时,高曼丽正在运输小学上学,功课很紧,学校要求也严,但无论功课怎样紧张,作业怎样繁重,都无法挤掉她心灵深处那个艺术的空间。
高曼丽家住在老东门附近的指月街忠尚巷,学校也在附近。每当放学的时候,她就要悄悄绕到小十字的越剧社门前打探打探,如有她想看的剧目,就跑回家尽快做完功课,以便赢得晚上看戏的时间。
熟话说,见多识广,熟能生巧,戏看多了,她便渐渐学会了一些念唱做打的招式。家里无人的时候,她便常常在小小的屋里比画,踮起脚尖,一路碎步,袅袅婷婷,想象着自己已经走上了舞台,优美的唱段,就情不自禁地从她嗓子里流了出来。
“高家的小姑娘又在唱了!”左邻右舍的老大娘开始互传信息;对面、隔壁邻居的小姑娘就会暂时放下作业,侧耳倾听,投来羡慕的眼光;一些熟悉的老人,常爱端着浓茶,咂了企鹅牌香烟倾听,听到得意处,常常会心照不宣地说一句:这小姑娘将来怕是个名角呢!
对于这些零零碎碎的夸奖,小曼丽并不太注意,那是一个漂亮、会唱而且唱得好的小姑娘很容易得到的赞许。1953年,她进入高小,越剧艺术的种子已在她心中发芽,萌动中的艺术激情,总使她感到非上台比画比画不可。量变开始诱发质变。高曼丽有位要好的女同学叫杨淑懿,家住大西门附近,和她一样爱好越剧,也是个小戏迷。那时,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已在全国上演,引起轰动。两个人喜欢得要命,经常约在杨淑懿家学着表演。开始,她们唱一段、两段,然后是三段、四段,高曼丽俊秀玲珑,总是她扮演祝英台,杨淑懿只得扮演呆头鹅梁山伯。两个纯真无邪的小姑娘,常常唱得热泪盈眶,非常感动,又觉得好玩。
到了1954年,高曼丽的家庭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她又先后添了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父亲却仍然每月只有28元工资,母亲仍然没有工作,全家六口人,单靠父亲一人的收入实在捉襟见肘。这时,越剧社根据发展的需要,决定再招收一批学员,这真是天赐良机,父母便决定让家里最大的高曼丽进越剧社学戏。这对高曼丽来说,真是求之不得,对她家里来说,也少了一份负担,因为党和政府对文艺团体非常重视,参加剧团就是参加了革命工作,生活就有了保障,在社会上就有了地位。当学员,除了每月6元津贴,还一天管三餐饭;再说,当时的演员很出名,也很吃香,声誉和社会地位都很高,何乐而不为呢?
高曼丽就这样高高兴兴地进了黔华越剧社。那是1954年,她刚刚十二岁。从此,这个还戴着红领巾的小姑娘,就走进了她梦寐以求的越剧艺术的广阔天地。艰难困苦等待着她,荣誉和辉煌也等待着她。
二
万事开头难,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进剧团,当学员,并不是一个轻松的游戏,倒是一桩苦活儿。俗话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要想成为一个出色的好演员,就要付出许多劳动、汗水和艰辛。吊嗓、下腰、压腿、翻跟斗,那是学员每天的必修课。
每天早晨天刚亮,她就得起床练功,有专门的练功老师带队,先是进行基本形体训练,运动量逐渐加大,难度也一天天加深,三五天下来,腰酸背痛,双腿发软,全身骨头好像散了架,弄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有时还碰得青一块紫一块,父母都感到心疼。但她们都知道,这是成为一名戏曲演员必须经过的阶段,基本功打不好,就休想有出息。美好的理想鼓舞着她,人人争取进步的时代气氛感染着她,学习无论怎样艰苦,她都能咬牙坚持下来,用当时一句流行的口号说,是“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进医院”。戏曲演员没有这个狠劲,就很难闯过“摸爬滚打”这一关。这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未免残酷了些,但它又是真正成就人才的必经之路。
经过一段时间的刻苦训练之后,高曼丽便显示出她极高的悟性,表演、唱腔,一招一式,一颦一笑、一投足、一举手,都有了一定韵味,她的老师邵文艳、邢爱民都十分高兴。
她开始上场了。刚开始上场跑龙套,扮个灵巧的小丫鬟之类,这真是个极好的学习机会!她喜爱的老师们,就在她面前表演着,她们的一招一式,她都牢牢地记在心里,默默地融入自己的表演中。
她的进步之快令人吃惊,两年后的1956年,年仅十四岁的高曼丽便开始担任主角。在1958年全省青年演员会演中,她演的第一个戏是《庵堂认母》。无论唱腔、做功和扮相,都受到了好评和赞扬,获得二等奖,引起了省市文化部门领导的重视。十六岁的高曼丽,开始步入她一生中最为幸运的黄金时期。
也就在这一年——1958年,她作为贵阳市越剧团的青年艺术尖子,被派往她的故乡浙江的越剧院,向中国著名的越剧艺术家付全香的高足、人称小付全香的薛英学习当时风靡江浙一带的越剧《五姑娘》,那是一出很能体现越剧艺术风格特征的剧目,五个姑娘个个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又各有性格,各具风采,十六岁的高曼丽扮演二姐,俊雅聪明,天生丽质,谈吐不凡,一派大家闺秀之气,回贵阳公演后受到较高评价。
1958年下半年和1959年,高曼丽又先后两次被派往上海越剧院,向著名的越剧表演艺术家付全香学习。由付全香亲授付派名剧《情探》中的两折《阳告》《行路》,并由著名越剧导演吴琛亲自指导排练。当时越剧正在蓬勃兴起,无论是袁雪芬、付全香还是徐玉兰等名家,谁不想教出几位好弟子,让深得吴越文化精髓的越剧艺术走向全国呢?因此,教得真诚,学得用功,艺术素质和表演基础本来就好的高曼丽,在名师指导下一拨就亮,唱、念、做、舞等方面,很快就得到明显提高,并被邀请随上海越剧团在上海进行了多次公演,到工矿企业演出,都受到热烈欢迎。学习期满,又在上海越剧院进行了汇报演出,著名的越剧表演艺术家袁雪芬、吴琛、徐玉兰、付全香、王文娟、吕瑞英等等,都到场观看、指导,对她表示满意,称赞她演得出色。从此奠定了她以付派为主,兼及他派的越剧表演风格:唱腔委婉,吐字清晰,身段优美,表演含蓄,善于深入体现角色的内心活动。返筑后参加贵州青年演员会演,她演的付派名剧《情探》,获得表演二等奖,受到当时省、市委有关领导和各方面的称赞。
高曼丽很快成为筑城人民关注的越剧新星,甚至成为当时一些男女青年的偶像。不过,那时的社会风气还不允许追星族的产生,但是争买她的戏票、散场后找她签名的青年男女确实不少。
转眼就到了1960年,这时的高曼丽正进入她一生中最有华彩的篇章。当时国家开始进入困难时期。尽管物资极度匮乏,但高扬的革命热情和强烈的艺术追求,仍然支持着她不断地为工农兵演出,一天两场,有时一天三场。早晨照样早起练功吊嗓,从不间断。领导的重视和人民群众的热爱,不断响起的掌声和喝彩,鼓励着和推动着她和她的同志们,一起走过了那段困难时期,也是辉煌的时期。
三
困难时期终于过去了。缓过劲来的中国人迸发出极大的劳动热情,物质财富迅速丰富起来,又一次激起了对戏剧艺术的热爱,越剧团更兴旺了,演出的剧目更多、更丰富了,从1956年改成国营剧团之后,它的规模和演员阵容都更大了。
从1958年以后到20世纪60年代初期,越剧团先后从上海引进了一批比较著名的演员,如邢爱民、黄明君、孙绍清、刘巧巧、许艳香、黄秀清、马云良等等,而且高曼丽这样一批本地青年演员已经走向成熟,阵容强大,人才辈出,排演了一大批越剧的著名剧目,如《西厢记》《红楼梦》《梁山伯与祝英台》《情探》《白蛇传》《碧玉簪》《春香传》《打金枝》《孔雀东南飞》等等。那时的高曼丽二十岁左右,恰是她的求知欲望达到顶峰的时期,她不但看过、观摩过越剧和其他剧种的许多名剧,还读过不少名著,如《红楼梦》《西厢记》《子夜》《三家巷》《家》《春》《秋》《简·爱》《复活》《安娜·卡列尼娜》等等,在她的枕头边,经常能看见各种文艺书籍和文艺刊物。艺术上的综合效应往往导致良性循环,高曼丽对艺术的领悟加深了。
那是1963年春天,由高曼丽主演的《西厢记》正式上演了。海报刚刚挂出一天,一周的戏票就预售完了。正式上演那天,整个剧场里人山人海,仿佛是一锅已经沸腾的开水。高曼丽演的是女主人公崔莺莺,一位寂寞的、春心已动而又羞羞答答、故作矜持的相府千金。这位闺阁名媛的性格矛盾而复杂多变,出于礼教和相府门第的制约和影响,感情和行动往往互相分离,很不一致,特别是在公开场合更是这样,这就在表演上造成了许多困难,而王实甫写的唱词既典雅又含蓄,很不容易准确地把握分寸,表达出唱词中的形象内涵。如何从戏剧一开始就抓住观众,而且把崔莺莺的性格矛盾准确地定位在观众的心上呢?高曼丽当时还是个刚满20岁的姑娘,像崔莺莺那种曲折复杂的爱情生活和感情经历她还没有,说真的,那时虽有不少勇敢的青年狂热地追求过她,给她写过许多情书,但那时的高曼丽却一心扑在事业上、艺术上,她是个艺术尖子,正在走向成熟,她想成为一位表演艺术家,崇高的理想鼓舞着她,广大观众关注着她,团里同志和领导也在关注着她。
红色丝绒帷幕拉开,喧闹的人们安静下来,舞台上出现了一片柔和的春光。远山中有一座红墙碧瓦的古老寺庙,萧瑟落寞,春风拂柳,落红阵阵,一个古寺的寂寞残春,逼真地呈现在观众面前,随着老夫人报过家门,伶俐活泼的红娘引着莺莺小姐上了场。随着红娘一声:“小姐有请。”妙龄少女崔莺莺,慢慢地来到了舞台的灯光下,她含愁含怨,莲步轻移,仿佛一切都出自于无心和一种无可奈何的勉强,她看过眼前风景之后,更显得心事重重,若有所思,不知是什么东西触动了这位春闺怨女的情怀,正当红娘对着大好春光兴高采烈的时候,崔莺莺一段缠绵幽怨的歌声钻进了人们耳中……
高曼丽演得十分投入,她的表演和动作总是那么贴切感人和恰到好处。热烈的掌声,一遍遍延续到戏剧结尾。高曼丽仍然处于一种如痴如醉的创作冲动中,几天之后感情都难以平复……
四
之后的十几年里,高曼丽都处于一种最佳的艺术状态。她的表演已趋于成熟,受到领导和各方面的重视,她演了几十个戏,大部分她都演了主角,甚至经常和她的老师邵文艳、邢爱民分演A、B角。如果剧团下乡一分为二,她必是一个队的主力演员,已经成为贵阳人民心目中的名演员。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很多艺术家受到冲击,高曼丽也不例外。二十四五岁的高曼丽,在艺术和生活中都像一枝正开放的花朵清香四溢,突然的打击立即使她失去了应有的颜色、芬芳和旺盛的艺术生命。她开始从舞台上消失,从人们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中消失,被当作“文艺黑线的代表人物和黑尖子”,被造反派派去扫地、擦桌、布置批斗会场,最后在斗批改中被扫地出门。越剧团撤销了,她被分配到富水中路的儿童电影院去当服务员。一位颇有成就的青年艺术家,被分配去做那些简单的服务性劳动,让一个艺术家的青春和生命在机械、刻板的劳动中变得日渐僵硬和苍白。
乌云总有散的时候。随着林彪、“四人帮”相继垮台,越剧团终于得到恢复,但十年蹉跎,历尽艰辛,这对一个普通人来说似乎没有什么,但对于一个演员来说,这不能不说是个惨重的、难以弥补的损失。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高曼丽和她的战友们才充满了高昂的战斗激情和紧迫感。在振兴祖国、改革开放的热潮中,越剧的恢复振兴也被提到了日程上,一台台越剧剧目,又在人们长久的盼望中重新登台,各种各样的角色,又都一一地重新回到他们原有的位置上。高曼丽重上舞台后,仍然是越剧团的主角。为了报答盼望已久的热心的观众,为了报答这个春回大地的新时代,她抓紧一切时间,竭尽一切努力加班苦练,希望追回失去的青春,重新获得创造的灵感。可当年那么娴熟随意的表演程式和动作,现在却那么生涩滞重。重排《虹桥赠珠》的时候,高曼丽饰演水母娘娘,其中有一些武打动作和高难度动作,如果做不好,整台戏就会为之失色。为了练好这个动作,已生了两个孩子的高曼丽,硬是不顾疼痛,无数次转得头昏目眩倒在地上,致使背脊受伤浸血。
在那些重新奋起的日子里,她们紧追猛赶,演出了几十个新戏和传统戏,使阔别十年的戏迷们过了一把越剧瘾。她演过《白蛇传》中的白素贞,《盘夫索夫》中的严兰贞,《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祥林嫂》中的祥林嫂,《蝶恋花》中的杨开慧,《海岛女民兵》中的海霞,《不准出生的人》中的达娃等等。
尽管耽误了整整十年,一切已非从前,但勃发的热情和丰富的人生经历,使她的表演艺术更加成熟、浑厚和凝重,也更有深度和力量。她塑造的祥林嫂、杨开慧、刘兰芝等艺术形象都入木三分,十分感人,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和高度评价。她们不但演遍了所有传统剧目,还自己创作了一些新剧目,越剧艺术似乎进入了有史以来最自由的发展时期。她演的《祥林嫂》由贵州广播电台录音并多次播放,她演的《虹桥赠珠》由贵州电视台录像,在贵州电视台和中央电视台多次播出。高曼丽塑造的美好的艺术形象又有声有色地回到人们的心中。
天道酬勤。有心人,天不负。1984年,高曼丽被任命为贵阳市越剧团业务副团长,之后又当了团长。在传统戏剧艺术走向低谷的时候,挑起了一副历史重担。是褒奖,是信任,也是严峻的考验,面对巨大的责任、面对越剧的兴衰、面对剧团一百多人的生存问题、面对无数人的关切和期望,她勇敢地挑起了这副重担,她希望向社会和人民交出更好的答卷……
五
为了剧团的生存、发展,从1984年开始,她就日夜处在焦灼、苦恼的纠缠中,率领着她的剧团左冲右突,希望在传统艺术每况愈下的境况中寻找一条生存的道路。为此,她不辞辛劳,带领着她的剧团和战友们,赴重庆,去上海,到湖南,甚至深入农村基层和厂矿企业演出,常常为了一点支持、赞助,或者为了尽可能减少一点服装道具费用、运输费用和加班费,她不得不从她习惯于艺术创作的、活泼浪漫的思维中冷静下来,面对一分一厘的价格和数据锱铢必较,反复计算,弄得唇焦口燥,心里大不痛快。
然而最令人头疼的是剧团所面临的生存危机。由于电视和录像的兴起和普及,上剧院看戏的人越来越少,由于越剧观众出现断层,越剧的观众市场,锐减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好不容易筹到钱,排出了一场好戏,可观众并不买账,他们宁愿坐在家里看看一般的电视节目也不愿上剧场。一种新兴技术的兴起,带来了另一种艺术和职业的衰亡。世界和时代的进步,总是以牺牲旧物为代价,就像一曲送旧迎新的挽歌,充满了对前进的欢悦,也充满了对逝去的往昔的眷恋。历史在新旧交替中前进,谁能找到它们恰到好处的契合点?
高曼丽在艰难中挣扎。观众是上帝,是拥有否决权的选民,没有他们的承认,再好的标签也无法贴到艺术上去。1989年上半年,高曼丽和她的战友们,大胆改革了她们的传统演出模式和演出内容,引进了贵州滑稽演员、笑星卜小贵等人,把演出改成晚会形式和贴近生活的滑稽戏、小品、相声专场,歌舞专场等等,果然大受欢迎。1989年以后,她们先后排出了《爱的幺二三》《浪荡鬼》《光脚板外交官》等一系列滑稽戏和一些相声、小品专场,都受到了热烈欢迎,甚至引起了轰动,《爱的幺二三》在一个多月内连续演出100场,成了贵阳戏剧艺术上的奇迹。
艺术是时代的产物,越剧作为一种古老的、伟大的艺术,在时代的演变中,在人们的努力下,是否会衍化出新的艺术品种,焕发出新的活力呢?完全有可能。
因此高曼丽是坦然的。从艺术上讲,她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因为她经历了越剧的辉煌时期,也经历了越剧悲壮的没落。但是,她为越剧艺术的繁荣做出了她毕生的努力,创造过辉煌,这使她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