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庐山 为《电影评介》呕心沥血
时间从指缝中悄悄流过,转眼间已是2016年!屈指一算,陈庐山老师离开我们已经六年了!
记得2010年7月2日中午,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电话那头是杨老师急促的声音:“小蒋、小蒋,陈老师走了……”“陈老师走了?走哪里去了?”我急切地询问。杨老师哭着说,陈老师刚刚去世了。怎么会呢?他身体一向不错,前几天还在我办公室聊天呢!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杨老师是陈老师的妻子,她简单地给我讲了事情的经过。她说,当天上午,陈老师吃完早点后,一直趴在书桌上写纪念他的好友、同学朱厚泽的文章。其间休息时,陈老师拿起拖把拖了一下房间,然后坐在沙发上休息。等杨老师过来叫他吃中午饭时,陈老师靠在沙发上已经停止了呼吸……本来,他们夫妻俩约好下午还要去黔灵湖游泳的,陈老师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就突然离开了。突发的情况让杨老师精神崩溃、手足无措。他们的大女儿在广东中山工作,小女儿怀孕正在待产,杨老师赶紧拨通了120急救中心电话,急救中心的人来了却已无力回天……之后,杨老师就打电话给我。我既是公司的负责人,又是陈老师在《电影评介》编辑部工作的同事。我马上安排公司做好一切准备工作,写讣告、悼词、通知有关单位和人员。几天后,当我在追悼会上为陈老师致悼词时,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与陈老师共同工作二十多年的往事,就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出现在我的眼前……
一
那是1982年秋天的一个早上,金黄色的梧桐叶铺满了北京路旁的一条小道。我踏着满地的梧桐叶走进贵州省电影公司《电影评介》编辑部报到。这是一间十余平方米的办公室,一分为二,从中间隔开。外面一间是编辑部主任的办公室,里面一间坐着两位老师,一位是美术编辑彭裕汉老师,另一位就是文字编辑陈庐山老师。窗外,阳光透过高高的梧桐树树冠正好映照在他们的脸上,两张消瘦的脸庞显得格外的和蔼、慈祥。
报到之后,我很快融入他们当中,成了当时编辑部最年轻的、也是唯一的女同志。
陈老师不善言谈,每天从上班到下班都一直低着头在工作,很难看到他的微笑,即便大家都在说笑,也只能看到他微微地点点头,一般不发表意见。厚厚的眼镜片后面是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让人不敢过多地与他接近。他为什么不愿多言呢?随着在一起工作的时间长了,才从同事那里知道了陈老师坎坷的一生。
1929年,陈老师出生在一个旧军官家庭。其父陈弦秋曾参加北伐战争、抗日战争,1948年,因不满蒋介石挑起内战,毅然回绝蒋军的重任,借病离职,回到贵阳家中闲居。
陈庐山老师自幼好学,中学时就表现出对文学的热爱和对文字的把控能力,1941年到1947年他在贵阳花溪清华中学就读时,曾主编清华中学学报及刊物《狂飙》。最关键的是,在那里,他认识了引导他走上革命道路、从而影响他一生的好朋友朱厚泽(曾任贵州省委书记、中宣部部长)。从此之后,他与朱厚泽、赵西林(曾任贵阳市副市长)、梅德生、李惠华几位好伙伴一起出版《狂飙》壁报、一起编印《清华文学》刊物,在清华中学度过了他人生中最快乐、最美好的时光。在那里,他学到了革命的知识,坚定了跟着共产党干革命的信念。
1947年8月,18岁的他考取南京中央大学外语系,在那里读了大学一、二年级。1948年底,因父亲要回贵阳,他们全家就一起辗转回到了贵阳。从南京回来后,他转入贵州大学外语系继续学习。1949年3月他与朱厚泽、赵西林、梅德森、李惠华等同学怀着满腔热情,加入了共产党领导下的“新民主主义青年联盟”,组成“五人小组”,秘密地为贵州的解放开展地下工作。
贵阳解放后,1950年陈老师到共青团贵州省委员会工作,任《贵州青年》杂志编辑。1952年,任共青团贵州省委宣传部秘书,随后又兼团省委通讯组组长及《中国青年报》贵州通讯干事。1953年,到北京出席团中央召开的地方团报、团刊总编辑会议。一切似乎都顺风顺水。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1957年5月,一场“反右”斗争,让陈老师的人生从高峰跌到了低谷。开始是被降职降薪,但仍留在《贵州青年》杂志社任编辑。1957年11月,被划成右派并判刑送进监狱。究其原因,是因为陈老师在一次谈话中,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陈老师被判刑10年,服刑9年,留在劳改农场度过了13年。在这漫长的22年中,他先后在龙洞堡农场、金华农场、沙子哨农场干过农活、修过公路、写过黑板报。20多年啊!这是人生的黄金时代,而陈老师最风华正茂的时期,却是在监狱、农场里度过的。面对黑黑的牢房,多少次他都萌发轻生的念头。年迈的父母时时刻刻在期盼着他洗清冤屈,早日归来。而这一等就等了22年。幸运的是,他在监狱里认识了杨老师,杨老师活泼开朗,经常写些稿件请陈老师修改,一来二往,两人恋爱了!一般情况下在监狱里是不允许谈恋爱结婚的,他们的恋情只能悄悄地在“地下”进行。可是,不久后,女犯人都要被转移到羊艾农场,这样一来两人想见面就十分困难。还好,杨老师的姐夫在监狱里有个熟人,于是,就悄悄地把陈、杨二人约到农场附近的一个坟堆后面,让他们见上一面。虽然坟堆四周阴森可怕,却挡不住两个相爱的人在那种特殊环境下的相思之情。很快,两人确定了关系,并利用陈老师父亲是爱国人士这层关系,找到有关部门说情,才特批他们在监狱里结了婚。那一年,陈老师已经42岁,45岁时,陈老师才当上了爸爸。
1978年,陈老师得到平反,回《贵州青年》杂志社任编辑。
二
1980年1月,陈老师被同在团省委工作过的《电影评介》杂志的创始人之一葛美老师推荐到《电影评介》编辑部工作。1983年7月,编辑部主任到北京电影学院进修学习,编辑部的主要工作就落在陈老师身上。面对电影市场的变化,面对在贵州办电影刊物遇到的实际困难,陈老师在没有正式任命的情况下毅然担起了重任,带领大家迎难而上。
1985年正是全国群众影评活动开展得如火如荼的时候,许多有名的电影理论刊物刊登专业电影理论工作者的文章居多,很少关注“群众影评”。陈老师带领大家讨论:《电影评介》是“墨守成规”,还是“另辟蹊径”?是“不关痛痒”还是“秉笔直书”?是“急流勇退”还是“逆流而上”?在这样的讨论中,《电影评介》明确了自己的方向:根据自身远离电影中心城市、消息相对闭塞的实际情况,扬长避短,把刊物定位为“做专业的影视工作者和业余影视爱好者之间的桥梁,把广大影评爱好者作为主要的服务对象”。于是,大家在刊物上开辟了《车间论坛》《乡场上》《大学生园地》《新苗》《军营之声》这些接地气的栏目,把工农商学兵当中喜欢电影的人紧紧团结在刊物的周围。同时还开辟了《他山石》《玫瑰园》《争鸣》等栏目,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之说,为中国电影的发展建言献策。经过实践,这些栏目调动了普通电影观众参与评论的积极性,敢于说真话、说实话成为当时《电影评介》的一大特色,深受大家的欢迎。
当时有几件事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上海沪西工人文化宫影评协会曾写了一篇文章《工人群众寄语“八一厂”》投给一些刊物,别的刊物都退回了稿件,《电影评介》认为意见提得中肯,对“八一厂”的创作有好处,就刊登了。没想到,“八一厂”的负责同志专门来电话表示感谢。此外,谢晋导演了《天云山传奇》后,获得一片赞扬声。但是有读者提出了不同意见,《电影评介》认为应该给谢晋导演提供一些参考,于是刊发了此文,很快,谢晋导演就让副导演陶玲芬给刊物写了一封感谢信,信中称赞《电影评介》有胆识、有见地,是对电影事业的热情关怀和有力支持。诸如此类的事很多,在此不一一赘述。
1986年,陈老师正式任《电影评介》主编。在陈老师的带领下,1986年4月,《电影评介》编辑部的四位同志到上海召开“评刊会”(我们在上海的读者占的比例最大),听取上海读者对刊物的意见。会上,我们请到了上海电影制片厂的创作者、导演,请到了上海工人文化宫的工人作者,还请到了原上海市委副书记、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贵州籍老红军陈沂。他们给刊物提出许多宝贵的意见,也给我们增添了信心。陈沂同志十分激动地说:“没想到,我的家乡贵州还有这么好的刊物,你们是墙内开花墙外香。你们要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要把评论这个特点丢掉。”此后,但凡陈沂同志回贵州,都会打电话到编辑部询问刊物情况。
1990年,由《电影评介》杂志牵头,与北京、上海、贵阳、武汉、哈尔滨、西安的电影评论学会联合举办的“六城市群众影评研讨会”在贵阳召开,大会探讨群众影评的现状及发展方向,听取了各地群众影评代表的宝贵意见,与会代表对中国电影未来的发展充满信心。时任国家广播电影电视部电影局局长的滕进贤发来贺信:“你们胸怀全局,为电影宣传、评论、发展电影事业、弘扬民族文化,自觉横向联系,这种精神值得赞扬和称颂。”
1991年12月,《文艺报》转发了一篇文章《一种良好的批评风气》。文章称赞《电影评介》“不仅文章短小活泼、内容丰富、体裁多样,更主要的是它敢于大胆批评”“每期总有几篇针对性很强的文章,并且还敢于触及名人巨片”……作为曾经被打成“右派”的主编,陈老师的勇气、胆识和胸怀令人钦佩。
在陈老师担任主编的近二十年中,他始终坚持中国著名电影评论家、电影美学家钟惦棐提出的“曲高和众”的美学思想追求。这是最具大众性艺术电影的美学追求,也是大众影评的美学追求。“和众”既是“曲高”的基础,又是“曲高”的目的;以“曲高”来争取“和众”,靠“和众”来创造“曲高”,这是陈老师一直苦苦追求和实践的,也是《电影评介》杂志获得读者、作者肯定的核心所在。
截止到1999年陈老师退休,粗略统计,《电影评介》历年来的栏目不下二百种,每期的用稿量是七八万字。有时为了鼓励作者,就把多个作者的同类稿件综合在一起,这种综合性的稿件花费了陈老师许多的精力。当时,我们刊物只有四五个人,又没有电脑,排版、校对、甚至发行都是自己做。大量的文字工作都落在陈老师的头上。作为月刊(曾经有一段时间是半月刊),工作量是相当大的。选稿、编稿、审稿、排版、校对、发行,哪一道程序都离不了陈老师。在他负责《电影评介》工作的十几年中,《电影评介》获得了许多荣誉:1986年被上海工人评为全国最受欢迎的十大电影刊物第二名;1986年10月被北京青年观众评为最受欢迎的电影刊物第五名;1986年在首届中国电影公司、中国电影评论学会召开的群众影评工作会上被评为先进集体;1987年中国电影出版社编印的《中国大众影评长编》一书150余篇文章中,《电影评介》的文章占8篇;1990年出版的《影评续集》170余篇稿件中,《电影评介》的占24篇;1991年被贵州省新闻出版局列为重点扶持刊物。难怪陈老师的爱人杨老师说,陈老师回家后,除了吃饭,几乎都是扎在文字堆里。长期伏案工作造成陈老师视力严重下降,多次劝他到医院看病都因工作太忙而耽搁。
一直到退休后,他才到医院就诊。他曾在一篇随笔中留下这样的文字:“高度近视,几十年没有看清过大千世界的真面目,几年前又得了白内障,眼前的万事万物更变得越来越模模糊糊、朦朦胧胧了。不能不自叹:是老了!”短短的文字中,我们从一个侧面看到陈老师对《电影评介》付出的心血。
为了写好这篇文章,我翻阅了陈老师留下的大量的工作笔记。令我印象深刻的,也是出乎我意料的是,陈老师在古稀之年还在努力学习美学。他写道:“学美学不只是研究一种理论、一门学问,而且是建立一种生活态度、进入一种生活境界、获得最高的生存智慧……如果还有二十年的活法,是不是可以分为四个五年来安排(这是2004年写的,陈老师时年75岁)。至少要做三件事:一是学习美学基础;二是写回忆录;三是整理旧作。”
陈老师啊,您走得太早了、太突然了。您还有这么多未完成的事情要去做呢……
三
在《电影评介》工作是辛苦的、也是快乐的,遇到陈庐山这样的老师更是幸运的。我以前是学理科的,1982年调到编辑部工作。对于文字工作,以前只是热爱,但真正要工作起来,遇到的问题不少。刊物人少,工作量大,往往一个人要做许多的工作。我既是编辑,又是记者,还有许多日常事务性的工作。记得1984年,第一次参加大众电影百花奖的采访工作,我紧张得不得了,生怕完不成任务。陈老师鼓励我说:“总要迈开这第一步,迈出去就好了。任务完不成没关系,你要去试试。”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去到济南。当年是杨在葆获得“百花奖”最佳男演员奖,我准备去采访他。看见他时,我心跳加快、浑身发抖。但是想到陈老师的鼓励、想到编辑部的信任,我还是鼓起勇气上前与杨在葆聊天。杨在葆和蔼可亲的态度,打消了我的顾虑,让我很快放下包袱进入“角色”,采访取得不错的效果。杨在葆还为刊物题词:“千佛山下,遥望西南,谨向《电影评介》的读者及贵州广大电影观众致敬!”从那次以后,我多次参加“百花奖”“金鸡奖”的采访活动,采访了许多著名的编导演,既锻炼了自己,又为编辑部约了稿。不仅是我,许多刊物的作者,也得到陈老师的指导。安徽的一位老师,对电影十分热爱,写的文章有较高的理论水平,陈老师与他常有电话、书信往来,给他很大的鼓励和帮助。得到陈老师的细心指导后,这位老师进步很快,在全国群众影评大赛中多次获奖,最后调入上海交通大学任教。在《电影评介》最困难的时候,这位老师甚至提出发起募捐活动,帮助《电影评介》渡过难关,被我们婉言谢绝了。在贵州的电影爱好者中,朱小江、郝南飞、刘兴科、陈常青、陈兴蕾等年轻人都得到过陈老师的帮助和提携。
这么多年来,我不知道陈老师瘦弱的身躯中蕴含着多么巨大的能量,不知道他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是为了什么?“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老黄牛”精神是对他最好的写照。他对刊物的热爱、对事业的执着、对信念的坚守一直激励着我,以至于当有更好的工作机会时,我依然选择和他、和《电影评介》一起并肩战斗。陈老师虽然一生跌宕起伏,但内心却波澜不惊、平静如水,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都能保持一颗平常心。他用博大的胸怀,接纳人生的种种不幸,坚守那份淡定和从容。他在笔记本中这样写道:“做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证明自己只是一头倔强的牛(而不是披着羊皮的狼或虎),这是一种什么人生追求呢?并未丧失最起码的人格尊严,决不降低最低的人格底线,它至少包含以下内涵:决不同流合污、自暴自弃、自甘堕落;决不损人利己、靠诋毁别人抬高自己;决不投机耍滑,而是踏踏实实、勤勤恳恳。”陈老师不是共产党员,生前也没有留下什么豪言壮语,他用他的行动践行了一个正直、善良的人最平凡的一生。
结束语
如今这些往事都已成为记忆。每当翻开他留下的一册册《电影评介》时,我都激动不已、感慨万千。《电影评介》记录了我的一段成长岁月,那段与各位老师共同经历的岁月让我终生难忘、终生受益。《电影评介》留下的不仅仅是各位老师为贵州电影发展做出的一点贡献,更记载了贵州电影在中国电影发展史上的一段难忘的历程。
陈老师去世之前的那天上午,他正在为他最好的战友朱厚泽写回忆录。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无论陈老师处于逆境还是顺境,朱厚泽同志都给予他许多安慰、关心和支持。朱厚泽同志离开工作岗位后始终把个人恩怨置之度外,却一直关注整个国家的命运和前途。对此,陈老师敬佩不已。朱厚泽同志在他的散文《山之骨》中这样写道:“沉浮之间,身影偶现,时而入人眼目罢了。野气未消,钙性难移,但恐所剩无几矣……当那山之骨从溶蚀它的茫茫酸雨、地下潜流中,从浩瀚的林莽深处、野草丛里,渗过泥沙与岩缝,历经艰辛和曲折,沉寂、蒸腾、散发、扬弃了那乌烟和瘴气之后,它必将重新凝结出来。”我想,他们那一代人很多都是“野气未消、钙性难移”、有着“大山之骨”的汉子!都是我敬佩的前辈!
陈老师带着许多未完成的遗憾走了,也带走了我们的思念。但他的精神却永远留在我们心中!